當然,要說書也不急於一時,灰勉這段時間在山中盡職盡責,後面更是騎着葫蘆滿山跑收集朝露,怎麼也得犒勞一下它。
承天府富甲天下,各色各樣的人和物都能在這裡看到,自然也不乏天下美食,只不過一些名聲在外的價格自然也不便宜。
易書元身上現在是有一些銀子的,雖然沒拿墨老爺給的,但在茗州說書那段時間也攢了不少錢。
這些錢想要在京城大手大腳花是肯定不夠的,但奢侈幾回那是綽綽有餘。
只是三天下來,奢侈得有些過了頭。
這天上午,易書元在一條大街上走着,肩頭的灰勉趴在他耳邊低聲道。
“先生,昨天點的菜太多了,照這麼下去,咱們的銀子撐不了太久的”
“有賺錢的本事傍身,還怕餓肚子麼?”
易書元笑着回答,一點也不擔憂,只是在城中慢悠悠地走着。
京城中形形色色的人多過牛毛,很多人的氣數變化在易書元眼中也是一道風景。
比如遇上兩方人爭吵,看其頭頂氣數變化,誰外強中乾,誰怒意盛極都一目瞭然。
易書元現在仙道也算有所成就,走在紅塵之中亦如魚在水中游動,一切氣息如同流水從身旁劃過,也包含了一些關注的視線。
即便如此,易書元儀態從容不凡又有一頭花白長髮,雖然很多人會莫名忽略了他,可一旦因爲某種原因關注到了他,便會下意識矚目,就算是路過了也會頻頻回望。
而對於這些人,易書元也會尋着視線望去,有人文氣出衆,有人晦暗不明,有人鴻雲當頂,有人一片清明.
在易書元邊走邊打量着一側的藥鋪之時,大街上的吆喝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哎哎,各位客官,若是不急趕路,還請裡邊喝茶啊——本店新開,來客皆贈一疊瓜子咯!”
“各位客官,來喝壺茶解解渴吧?”
斜對着的不遠處是一家新開張不久的小茶樓。
兩層高度,佔地不過二三十尺見方,雖不是那種大樓大閣,但一名夥計在茶樓外吆喝得異常起勁。
易書元擡頭望去,看到了茶館的牌匾。
“沐馨茶坊”
易書元低聲默唸一句,心道就是這了,他步伐一變,朝着斜對面的茶樓走去。
在京城這種地方,想要開店鋪可不容易,如今時節不美,加上茶樓又是新開店面,樓裡的來客並不是很多。
所以每一個客人上門都受到熱情招待,易書元自不例外。
見易書元這身裝束的人過來,在對方駐足時就留意到他的夥計幾乎立刻上前。
“客官裡邊請,上好的茶水給您潤喉,掌櫃的,貴客一位——”
聲音嘹亮卻不會讓身在近處的易書元感覺刺耳,這嗓子怕是專門練過的,讓他忍不住心中讚一句專業。
而到了茶樓內,立刻有其他夥計接替招待的任務。
一名肩搭抹布的夥計迎了過來,掌櫃的也笑了相對。
“這位客官,要來點什麼茶?本店可有上好的茗州霧青!”
易書元掃了一眼樓內桌凳,雖茶香沁人卻飲客寥寥,也不急着要茶水,而是笑着問臺前之人。
“掌櫃的,我聞店內茶香陣陣,但裡面的客人卻不多,可是茶水太貴?”
“哎呦客官您說的哪裡話,本店新開不過幾日,尚未有多少老客,加之天公不作美,這生意還是得慢慢來,但本店茶優價廉,絕對童叟無欺!”
掌櫃指了指櫃檯上頭的掛牌,話音底氣十足。
面前這人氣度不凡,一頭花白更添幾分滄桑感,定是個飽學之士,他不在這人面前談錢,上面的掛牌已經明碼標價。
易書元擡頭一看,除了茗州霧青需要兩百文錢一壺,其他的各種茶水高低不過二十至三十文錢。
添水不計,要加茶葉則另算,並且特別掛了“附贈瓜子一碟”的牌子。
這價格在京城也算是十分公道了。
易書元點了點頭,笑容不改地問道。
“掌櫃的,在下呢囊中羞澀,但也想品一品這霧青名茶。”
掌櫃的聽到這心裡微微不悅,但臉上並未表現出來。
對方儀態舉止擺在這,想來也不是什麼無禮之輩,所以也不急着說話,接着聽對方的下文。
“若是掌櫃的願意行個方便,在下也絕不白喝你的茶水”
說着易書元再看了一眼周圍。
“嗯,定幫你把這茶樓內的客人拉滿。”
說話間,易書元已經從袖中取出一個物件放在櫃檯上,乃是一方烏黑精緻的撫尺,再抽出一張手絹放在撫尺上,用手中的摺扇拍了拍。
而隨着易書元的的動作,掌櫃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有沒有本事的人,有時候很難分辨,因爲存在那種真人不露相的,但有時候也很好分辨,就衝易書元這份自信從容,這說書先生的本事定是不差的。
“先生可會說那《河神落》?近日城中人都愛聽!”
河神落?
易書元點了點頭。
“正合我意!不若給掌櫃的試上一段?”
——
茶樓後廚,一個精緻的白瓷茶壺內被小心放入適量的霧青新茶,滾燙的開水倒入其中。
隨着熱霧升騰,一會的功夫,獨特的茶香味就已經散發開來。
青衣落座,撫尺摺扇擺在兩邊。
在一個夥計興高采烈地提着茶壺走來的時候,另有一個夥計已經興奮地跑到了茶樓外的街道上,扯着嗓子鉚足勁吆喝起來:
“說書咯——”
“沐馨茶坊,說書咯——未曾聽過的《河神落》——”
這兩三聲吆喝的威力,遠勝之前店夥計小半日的招攬。
雖不是客人立刻蜂擁而至,但很顯然有不少人聽到吆喝聲已經在往這邊走了,僅僅片刻,茶樓裡就熱鬧了起來。
很多顧客一進門,就能看到大堂內側樓梯邊上,一張方桌前的男子,他青衫玄氅,摺扇撫尺擺在桌前。
男子坐在那氣定神閒,正在品着茶,想來就是說書先生了。
京城的一些個百姓是見過世面的,說書人本事如何,有時候初看就能感覺出來,這一位定有絕活!
“快佔個近點的座位。”“這邊一壺清茶,一碟瓜子!”
“好嘞馬上到。”
“哎掌櫃的,先生什麼時候開講啊?”
“今天講的《河神落》是新的?”
“定是新的!”“別騙人啊!”
易書元用茶盞蓋子撥開茶葉,吹了吹茶水然後小抿了一口。
燙,但是茶香淳厚,好似連茶霧中都沁着香。
說書嘛,氛圍感還是得提起來,易書元還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在之前已經對說書人的本事有所領略的掌櫃的此刻信心十足,親自端了一個碟子放在了易書元的桌上。
易書元看了一眼,碟子中是一半陳皮外加兩塊柿餅。
“先生,您看,很多人等着呢!”
周圍的聲音易書元自然是聽到了,他放下茶盞,擡頭環顧周圍。
茶樓內情景和之前的空曠產生鮮明的對比,雖不算座無虛席,也絕對是熱鬧了不少。
而且正如易書元不由想起上一次正式說書,那會茗州的慶元茶樓別說是樓內了,就連慶元街上都圍得水泄不通。
易書元掃了一眼茶樓內外,微微點頭之後,右手取扇左手抓住撫尺。
撫尺被緩緩擡起,在一片熙攘聲中迅速落下。
“啪~”
撫尺撞擊桌面產生的脆響彷彿有着神奇的力量,不論大家是不是正好在關注着說書人,剎那間,茶樓內就安靜了下來。
“承蒙沐馨茶坊掌櫃不棄,允在下於此說書,今日便說個新鮮的故事,莫急着問,諸位且細聽我分說。”
“刺啦”一聲,摺扇在說書人手中展開。
摺扇輕輕一扇,霧青名茶的茶香好似都被扇向了各方。
易書元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洪亮,他不以尋常說書人那樣迫不及待講廟宇損毀河神犯事,而是從好似看向了歷史。
“前朝時,有劉公善修水利,前朝皇帝命其繪測水道,欲起朝野萬民之力,修一條貫通南北之大河,這一利在千秋之水域,便是如今的開陽大運河,而臨近水域之中,就有一條修行年深日久的大鮎魚.”
說書人聲音不急不緩,漸漸將聽書人的心神拉入了故事之中。
“劉士道乃有大功德,那鮎魚精在開鑿運河之時出了力,其人便信守承諾,爲其立廟,這便是開陽河神由來之始.”
鮎魚能成水神,自然是有原因的,而易書元將這一段歷史也囊括了進來。
這並非易書元獨曉之事,實際上野史之中是有的。
成就正神自然不可能隨便立廟那麼簡單,但開陽運河新通,年朝生就佔據了優勢,再加上劉士道立廟,朝廷自然不可能列此爲淫祠。
這一抹自前朝而來的神話色彩,加上易書元悠遠低沉的講述,非但沒有讓聽衆覺得不耐煩,反而更加了一分代入感。
“只可惜,萬事便怕初心不再,縱然是一河之神,亦是如此,今日要說的,便是一段.祭河神!”
“在開陽河流域中游,對河神信仰極深,莫說水域平穩水產是否豐盛,就連岸上是否風調雨順也歸爲河神之力。
迷信之深難以盡說,甚至曾有那巫婆妖言惑衆,竟做出以人爲祭之事”
至此,易書元還是用同一種聲調旁白歷史。
但在下一刻,甚至是諸多聽衆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時候,易書元的摺扇已經遮住了面部,聲線突然變了,一下變爲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娘,嗚嗚嗚嗚,娘,我不要嗚嗚,爹,爹,我不要去祭河神嗚嗚.”
小女孩哭鬧着,聲音中充滿了驚慌和絕望。
茶樓內所有聽衆一下子升起一股雞皮疙瘩,所有人都下意識四下張望一下,又幾乎都在瞬間反應過來,看向了說書先生。
“嗬,嗚嗚嗚,嗬,娘也不想,娘也不想”
哭聲又變成了一個成年婦孺,聲音中滿是不捨和悲哀,間或夾雜着男子的嘆息。
聽衆們好似不只是聽到,甚至能夠隨着這種聲音融入故事,好似在腦海裡尋着聲音想象出畫面,漸入如同看到了那悲涼的一幕。
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想象出了小女孩不同的樣子,或是親近之人,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兒女。
“嘭~”“吱呀”
所有人都知道,門被踹開了,還能聽到木樞轉動的聲音。
“張家的,準備好了沒有——”
一個粗獷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一陣陣風雨聲也在屋外呼嘯.
“不,不可,誰也不能把我女兒帶走!”
男子叮鈴噹啷中抄起了什麼傢伙,揮舞之下帶起風聲,一些爪牙驚叫着躲避。
“阿平,你瘋了?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輪到伱家了你就這樣,以前怎麼不見你衝出來?”
“阿平,你.抓住他!”
“走,走——快跑——”“啊——咬我!”
“這是什麼河神啊——這是妖怪啊——是妖怪啊——”
哭喊、驚叫、打鬥、哀嚎,有恐懼有驚詫也有撕心裂肺
這便是易書元的聲臨其境,短短時間之內,聽衆中不少人已經聽得汗毛倒立冒出冷汗,一些帶着孩子的更是下意識抱緊了自家孩童。
茶樓內偶有驚愕低呼,但大多數時候,除了易書元之外,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