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漸破曉。
淡青色的天空偶有幾顆殘星閃爍,大地朦朦朧朧如同籠罩着一層銀灰色的薄紗。此時的天際已露出魚肚白,雲彩都趕集似的聚集在天邊,如同浸了血,顯出刺目的紅色。清晨的空氣裡,沁着微微的芳馨,隨着風兒飄散,鑽入每一個呼吸的軀體。
潤安居的正堂中,華青弦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
老夫人早就歇下了,所以,華青弦去的時候,只有香媽媽出來迎她,香媽媽說老夫人氣的不輕誰也不想見,所以讓華青弦先回去,可她不聽,執着地跪了下來,一直等着老夫的傳喚。越到這樣的時候,她的腦子反倒越清明,老夫人越是不想見她,越代表她在自己和王妃的氣。畢竟是成了精的人物,哪可能算不出她心裡的小九九,昨日的一切,恐怕老夫人只要回來稍稍在心頭理一理,便能猜到個大概。所以纔會故意不見自己,打算給自己一個軟硬適中的苦頭吃吃。只是,這一次,老夫人顯然是要失望了,因爲,她已洞察了先機,打算殺得老夫人一個措手不及。
“郡主,老夫人睡得很沉,我看……您還是先回去吧!這天兒雖然還熱着,可畢竟已入秋,您這樣跪着……受了涼可怎麼好?”香媽媽總是很體貼,時不時就會出來看看她,見她一臉執着總是搖頭不止。
“老夫人不見我,我就不起來。”在香媽媽的面前,華青弦總是很溫和的,畢竟是府裡難得對自己好的幾個人之一,她也不願意去擺那個郡主的架子。
香媽媽很爲難:“可是,奴婢也不知老夫人幾時能起啊!”
“沒關係,我等得。”
“郡主,您怎麼這麼倔呀?”
華青弦微微一笑,只催促着香媽媽道:“進去侍候着吧!萬一老夫人醒了,也好替我討個人情,讓老夫人早些見我。”
“這,這……”
“去吧!”
“那奴婢先進去了……”剛轉身不久,香媽媽又折了回來,小聲地問:“要不要,給您送個墊子?”
“不用了,那樣多沒誠意。”
“……”不知爲何,香媽媽覺得今日的華青弦有些不一樣了,但,想到老夫人明明醒着卻始終不肯見她,心裡多少也有些理解老夫人的用意,也不好再勸,只能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屋,只留下華青弦和泌蘭繼續跪在那裡,潛心等候。
內室中,華老夫人歪在牀上,滿頭銀髮隨意地鬆散在牀上,讓她看上去愈顯蒼老。
“什麼時候了?”
聞聲,莊覓珠拿着美人拳的手微微一滯,溫順道:“姑祖母,卯時了。”
老夫人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這個侄孫女兒,眼中滿是溫柔的關切:“好孩子,你又在姑祖母的牀前守了一夜麼?累了吧?下去睡一會兒!這裡讓香媽媽侍候着就好。”
“覓珠不累。”
“哪有不累的,讓你休息就去休息,去吧!”
莊覓珠還是沒有動身,只爲難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試探道:“姑祖母,郡主在外都跪了兩個時辰了……”
“哼!”
老夫人的臉色幾乎當時便垮了下來,冷哼着就是不肯說話,莊覓珠一見,又勸道:“姑祖母,郡主過來後,二話不說便跪在了堂中,任是香媽媽如何勸也不回去,顯是已知道錯了,您就別怪她了,畢竟,郡主也是被側妃逼急了,纔會……”
一句話,進退得宜,似是在替華青弦求情,但卻也一語定了她的錯,更將柳側妃也拖入其中,讓老夫人明白王府內宅間的爭鬥早已從暗處擡到了明面。
怪嗔地看了她一眼,老夫人數落道:“知道你素來跟她要好,可這時候了,你還要替她說話麼?”
“姑祖母,覓珠不是想替郡主說話,只是這些年來郡主吃了那麼多的苦,好容易回來了,又攤上那樣的親事,郡主心中難免有些不服……這才,糊塗了一些。”
老夫人聽了又是冷哼:“她纔不糊塗,她就是太過精明瞭,纔會跑來我這裡跪。哼!她想跪就讓她跪着好了,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連我老太婆也要算計進去才罷手。”
不提這也罷,一提就讓老夫人又想到了五年前,若不是華青弦自己做下那樣的醜事,也不會有後來的苦頭吃,更不會有今天這門不讓她滿意的親事。說來說去,都是自己做的孽,怪不得別人。可她回來就回來了,還偏要與那柳側妃爭的你死我活,王妃都不介意的事情,她一個即將出閣的女兒竟然插手這麼多,老夫人就是再疼她,也不會容忍。若不是家醜不可外揚,也不想在議親之時多生事端,這事件,老夫人是怎麼樣也不會任她就這麼揭過去的。
小懲大戒,只罰她的跪已是格外開恩,若她以後再不安份,那也就不是今日這般容易揭過去的了。
“姑祖母……”
不想再聽,老夫人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別說了,你下去睡會兒吧!讓香媽媽過來侍候就行了。”
知道再勸無益,莊覓珠猶豫了一陣,還是放下了手裡的美人拳:“那,覓珠先下去了。”
說罷,盈盈一拜,起身離去之時,香媽媽正好從外屋進來,莊覓珠的眸光在半空中與香媽媽的稍稍一撞,互相在對方的眼底看到了幾分落井下石後的冷光。
一步一搖地出了老夫人的內室,莊覓珠款款走向華青弦,半蹲下身子,爲難道:“郡主,老夫人她……”
“醒了麼?”
似是猶豫,但莊覓珠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府裡出了那麼大的事,其實,老夫人一直就沒有睡着。”
聞聲,華青弦眉梢微挑,有些意外地看了莊覓珠一眼:“祖母沒有睡着?爲何香媽媽說的和你不一樣?”
老夫人睡沒睡着,從香媽媽的表情中華青弦便早已猜出了,可是,香媽媽畢竟是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人,如果老夫人特意吩咐了她也不敢說什麼‘實話’,可莊覓珠就不同了,她是老夫人的侄孫女,算起來也是自己的親表妹,她這位表妹素來最討老夫人喜歡,也懂得察言觀色,老夫人不想見自己她肯定是知道的,可她……故意告訴自己這些又是何用意?讓自己知難而退?還是在心中對老夫人生些嫌隙?
“老夫人不讓香媽媽說。”
這是在跟自己示好?老夫人不讓香媽媽說,自然也不會讓她說,可香媽媽不敢說的,她卻主動告訴自己了?足以她對自己有多麼的真心實意……笙華郡主以前真是太單純了,竟然會以爲眼前這個長得清秀可人的表妹,是一心一意爲自己好的。不過,她可不是從前的笙華郡主,誰是真心,誰是演戲,她分得很清楚。
“所以,祖母是故意不見我的?”
一聽這話,莊覓珠似是嚇了一大跳,掩了口,半晌才緊張地替老夫人解釋道:“郡主,老夫人她是太傷心了……所以,您多擔待點兒。”
聽莊覓珠這麼一說,華青弦一臉懊惱:“我都已經過來請罪了,祖母怎麼還是不肯原諒我?柳側妃和大嫂陷害我是真,我就算把她們的事捅了出來,那也是爲了自保,祖母怎麼就不明白呢?許是年紀大了,人也糊塗多了,竟是和五年前大不一樣了。”
“郡主,這話怎麼敢胡說,萬一讓老夫人知道了。”
莊覓珠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但眸底的得色卻更明顯,心道:果然還是和五年前一樣蠢,明明是來討好老夫人的,竟然聽了幾句話後就公然在老夫人的屋子裡說老夫人的壞話。要知道,這裡到處都是老夫人的人,這些話不用她傳老夫人就能知道,到時候,只怕是對她會更加不滿意。
經她這麼一提醒,華青弦似也有些害怕,忙緊張地扯了莊覓珠的手:“阿珠,你不會跟祖母講的吧?你可是我最好的姐妹,對不對?”
點點頭,莊覓珠一臉誠摯:“我自是不會講的,只是,隔牆有耳……萬一讓有心人聽到就不好了。”
華青弦嚇得捂緊了嘴,好半天才又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那我不再說了。”
“嗯!”
“你又在祖母牀前侍候了一夜麼?怎麼現在倒出來了?”
面上一紅,莊覓珠一臉幸福道:“老夫人要我回去休息一下,所以讓香媽媽替了我。”
言外之意就是,老夫人最喜歡的就是她了,最疼的也是她了,最關心的也是她了,別的人統統只有眼紅的份,包括她這個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嫡郡主。
聽完,華青弦果然面上一冷,看着莊覓珠的眼中也露出幾分羨慕之色,語氣略酸:“那你回去休息吧!我再求求祖母,說不定,一會兒祖母就氣消了就肯見我了呢?”
“只是擔心郡主的腿……別傷着了纔好。”
華青弦不以爲意,沒心沒肺地道:“沒事兒,我兒子師從駱惜玦,就算是我腿斷了他也一樣能給我接上,你說是不是?”
“是啊!我差點忘了這個。”顯是沒料到華青弦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莊覓珠有些悻悻然,但還是掛着得體的笑:“那,我先回去了。”
“嗯!”
笑着點頭,只是華青弦那笑意看在莊覓珠的眼中略有些勉強,她滿意地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看了華青弦一眼,這才緩緩轉身,朝着自己的閨房迤邐而去……
她一走,泌蘭就哼哼地啐了一口:“不要臉。”
“泌蘭……”
自己這個丫頭是個率性的她早就知道,只是,她對莊覓珠的態度,似乎有點太過了:“郡主,您對覓珠小姐那樣好,可您聽聽她說的話,哪一句不是拿刀子捅您的心。別人或許聽不出來,奴婢可看出來了,她就是故意讓你堵心的。”
“泌蘭,你就那麼不喜歡覓珠小姐麼?”
“當年,說不定是她……”泌蘭恨恨地開口,說到一半又強嚥了回去,改口道:“奴婢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知道了,又怎麼可能喜歡她?她根本不像外表上看着那麼善良柔順。”
“當年怎麼了?”
泌蘭似是有些不敢多說,只湊了過來,貼着華青弦咬了一句耳朵:“奴婢在您出事兒的那天晚上,好像看見過覓珠小姐,這裡不方便,回去後奴婢再給您仔細說。”
聞聲,華青弦眸色深沉地看了泌蘭一眼,許久,方纔冷冷地點了點頭。
——
莊覓珠回到自己的房間,隨意梳洗了一下便上了牀,剛眯了一小會兒,錦瑟便過來小聲地喚她:“小姐,笑然小姐過來找您,一定要我把您叫起來。”對於華笑語,錦瑟素來是不喜的,每每她來,只是想讓小姐在老夫人面前替她們一家子說好話,以前也就罷了,現在,大房都成那樣了,還要她們小姐去,不是讓她們小姐爲難嗎?
雖只是眯了一小會兒,但莊覓珠的精神尚好,倒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替我更衣吧!”
華笑然在屋裡子坐了一小會兒,剛纔丫鬟捧了茶過來,莊覓珠便一身端莊地出來了:“笑然,你怎麼來了?”
擡眸,但看向來人,莊覓珠纖腰折折以微步,皓腕約着淡淡輕紗,飄逸生風,雙眸含春,如水似波似地流轉,頭上墮髻斜插着一支碧玉鳳釵,香嬌玉嫩秀靨豔似花,一顰一笑皆是動人心魂。華笑語一怔,心頭略略浮起一陣酸意,瞬間便又想到了那日的荷花宴。那日,祖母本是想讓她和笑然在那些千金小姐面前露兩手的,沒想到,竟是讓這莊覓珠奪了頭籌,她本是心生怨恨再不想理這女人的,豈料,縱然她鬧出了那樣大的‘動靜’卻依然沒有人過府來向她提親。
華笑語對她的恨意也就漸漸淡了,沒想到,今日一見,她又是一幅弱柳扶風,嬌態可媚的模樣,不由又有些不爽。不過,她今日是有求於她,自然也不會表現得太明顯,只笑笑地起了身:“表姑姑今日這身衣裳可真漂亮。”
“哪能和你比,你這個年紀啊!穿什麼都好看。”
一句話,說得華笑語心花怒放,不過,想一想自己來這兒的目的,華笑語又長長一嘆:“好看有什麼用,都這個樣了……還不如……”說着,她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莊覓珠自是一通好勸,好容易勸住了,卻聽華笑語又拉着她的手道:“表姑姑,您素來最有主意了,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這是怎麼了?”
華笑語紅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我母親的事,父親是一定要休了母親的,萬一她真的那麼做了,我和笑然可怎麼辦?哪還有臉在世上活着?”
“別胡說,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怎麼沒有?現在下人們都傳開了,說萬一母親真的被休,我和笑然就是送給人做妾的命了。”
她說的這些,是莊覓珠早就預料到的,不過,以她對華老太太的瞭解,必然是不會讓兩個孫女兒落到那樣慘的地步的,反正是順水人情,她賣一個也沒什麼。只是,畢竟涉及到華青弦和王妃那一關,她不敢打包票的事,自然也不會將話說得太滿:“這件事,我會在姑祖母面前替大嫂求求情的,只不過,誰也不敢保證會是什麼樣的結果,畢竟……姑祖母很生氣,還有王爺……也很生氣。”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纔來想來找表姑姑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從旁迂迴一下。”
華笑語意有所指,莊覓珠又怎麼聽不出來:“你可是有什麼主意了?”
“只是還請表姑姑替我在曾祖母面前美言幾句。”說着,華笑語低下了頭,一臉委屈的模樣。莊覓珠素來喜歡做好人,自然又親熱地拉了她的手,善解人意道:“哪裡的話,都是一家人,我說什麼都是應該的。”
“這麼說,表姑姑是答應了?”
點了點頭,莊覓珠盯着她的眼睛問:“不過,你想讓替你說些什麼?”
“威北侯府的那個婚約,反正郡主姑姑也是不樂意的,我想,還是我替郡主姑姑去履了吧!這樣一來,郡主姑姑心裡的氣兒一順,說不定就能放我母親一馬。”說得無比委屈的樣子,好像她這麼全然是爲了孝順母親,可莊覓珠心裡卻很清楚,以華笑語現在的身份和地位,若是能嫁入威北侯府,就已經是撿到寶了。畢竟,那個二傻子再傻也是威北侯夫人的親兒子,日後,只要威北侯夫人有心,掌家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啊?那薛二爺可是個……是個……”
華笑語一嘆,眼睛又紅了:“是個傻子對不對?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有什麼辦法?母親都這樣了,我若還不替她打算打算,只怕真的被休了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說着,又是哭,莊覓珠心底在冷笑,面上卻表現得十分的擔心:“這……你可想好了?”
點了點頭,華笑語擦乾了眼淚,一臉堅毅:“我想了一夜,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表姑姑,您可一定要幫幫我,全了我這孝母之心。”
“我,我……盡力而爲。”
“那就謝謝表姑姑,就知道你最心善了,這時候,也只有你肯幫我們姐妹了。”說着,又是哭,只是眼中的淚水已不若方纔豐沛。莊覓珠也不拆穿她,只拍着她的手,寬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了,總能過去的。”
聽了她的話,華笑語的眼淚收了許多,又坐了一小會兒,和莊覓珠聊了一下其它的鎖事,這才帶着自己的丫頭離開。她一走,莊覓珠身邊的錦瑟就撅起了嘴:“笑語小姐可真是,以前看不上人家的時候,一百個不願意,還讓小姐在老夫人面前好一通遊說,可算是把親事推給郡主了,現在看情勢對自己不利又想掉過頭來吃回頭草,這樣的勢利,真是和大奶奶一模一樣。”
聞聲,莊覓珠撇了撇嘴,淡淡道:“是啊!一樣的蠢。”
聽自家小姐這麼說,錦瑟便知她心裡也是看不起那華笑語的,不過,不管華笑語怎麼小家子氣,可她畢竟是王府里正經的小姐。不像她們家小姐,寄人籬下所以什麼也不得自由:“可是小姐,她現在又把主意打到了威北侯家的二爺身上,這可如何是好?”
“她喜歡,那就讓她去爭好了。”
一聽這話,錦瑟卻不理解了:“這可是您先選好的,萬一讓她給搶了去……”她明明記得之前小姐不是這麼說的,說那薛仲清雖然是個傻子,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畢竟是侯府的二爺,從前雖然是庶出的,可後來她母親扶了正,他也算是正正經經的嫡子,一輩子衣食無憂也是有所保障的。只要郡主那邊不樂意,她就能說服老夫人讓她頂了那門親事嫁去做二奶奶,到時候郡主會感激小姐,老夫人也會認爲她孝心可嘉。可現在,怎麼她家小姐好似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
“沒關係,我改主意了。”
她是莊家嫡出的孫小姐,卻因爲母親無子又恐被棄便硬生生將她當兒子養了十三年。最終,因爲華青弦的‘癡戀’,她的身份被無情拆穿,莊家不容她,所以她只能到姑祖母的身邊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從小她就會學了要爲自己算計,要爲自己謀劃,只是,縱然她想方設法留在了姑祖母的身邊,可姑祖母的眼中卻始終嫡外有別。爲此,她曾是偷偷爲自己謀劃了幾次,可每一次都被華青弦‘有意無意’地破壞了,爲此,她假意做了她的閨中蜜友,一心一意想要借她一點點的光,直到後來,華青弦終於出了事。
她鹹魚翻身,一躍成爲老夫人身邊最紅的‘孫女兒’,可在親事上面,老夫人卻從未替她好好打算。甚至,生生將自己耽誤了五年,她本以爲,只要自己一心一意侍候好了老夫人,總有一日老夫人會念着自己的好,給她擇一門好的歸宿,可漸漸的,她才發現老太太的心深似海,竟是要將自己留在她身邊一輩子。她急了,纔會想到要嫁給那樣的傻子,離開王府。沒想到,華青弦一回來,王府裡的天竟是變成了另一個顏色,而這個顏色,卻洽如她的意。算起來,她還真的好好感謝華青弦,要不是她還活着,她或許就真的只能守着那樣的傻子過一輩子了。
“啊?”
未料到她家小姐這麼坦白,錦瑟吃了一驚,莊覓珠回她一記白眼,道:“府裡最近發生了這麼多的事兒,大家的心思都變了,就不許你家小姐變一變?”
“那小姐的意思是,要放棄威北侯府?”
莊覓珠輕輕一笑,淡然道:“威北侯府是好,可又怎麼好得過攝政王府?”
“小姐,您該不會……”想到某些可能,錦瑟的雙眼也瞬間閃亮了,她是莊覓珠的貼身丫鬟,如果小姐要嫁人她們自然也是要跟着陪嫁過去的,一般到了大戶人家,陪房的丫鬟都是要做通房的,日後擡姨娘也指日可待的事。但,如果小姐嫁的是那個傻子,別說姨娘了,恐怕通房都不會設,她日後也只能落得個配小廝的命。雖說不甘,可想到小姐的處境,錦瑟幾個也曾是認命了的,沒想到如今竟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她又怎麼能不驚喜?
“就算是繼室,也好過一個傻子。”
這話一出,錦瑟的心竟是怦怦怦地亂跳起來:“小姐您指的人,難道是……”
莊覓珠抿脣,腦中不由自主便浮現出一個溫朗如玉的身影,那個人從小就是一表人才,看她的時候也總是很溫柔,若是能嫁給那個人,自然是比那傻子強了一百一千倍。
她,會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主僕倆正說着話,屋外突然走進來一個人,見到她也不行禮,只冷言淡語地說了一句:“如小姐所料,老太太還是讓郡主進去了,正在問話。”
莊覓珠點了點頭,看着香媽媽一笑:“自然是要見的。”
要不然,華青弦會一直跪在那裡,到時候,就是老夫人偏向柳側妃而不給王妃面子了。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讓她跪着,只是給她個遲來的下馬威。
“小姐,你不擔心?”
神色未動,她只是優雅地喝了一小口茶:“沒什麼可擔心的,媽媽您靜觀其變就好。”
“那奴婢就先去了,怕老夫人一會兒要找。”
她笑着點了點頭,神情很是溫柔:“有勞媽媽了。”
“應該的。”
言罷,香媽媽很快便轉身出了屋,而莊覓珠看着香媽媽的背景,竟是不自由主地笑了許久。
就連老夫人也不會想到,忠心耿耿的香媽媽,其實是她的人。
——
華青弦跪了三個時辰後,老夫人終於召見了她。
她拖着已要發麻的雙腿,一拐一拐地進了內室,見到老夫人自是又要跪,卻被老夫人及時叫住了:“你這孩子,都走不了路了還跪什麼?坐吧!”
“祖母,孫女兒是來認錯的,自然要跪。”說着,不理老夫人的一片‘體恤’之情,她又一次跪到了冰冷的地磚上。
老夫人顯是不悅,眉頭不自覺地高高一揚:“這是怎麼了?”
“春紅的事兒,孫女兒不該隱瞞祖母。”
未料到華青弦這麼坦白,老夫人穩了穩心神,這才問道:“這又關那丫頭什麼事兒?”
“其實,春紅一直就藏在孫女兒的院子裡,孫女兒雖然知道大嫂在找她,卻一直沒有聲張。”
說完這話,華青弦又偷偷地觀察了老夫人一陣,見她並未打算說什麼,她這才繼續道:“那時候,花媽媽她們來孫女兒的院子裡拿人,被孫女兒攔了下來,但當時孫女兒確實不知春紅真的在院子裡。後來,老夫人找孫女兒過來問話,說要搜院子的時候,春紅才被人發現的,而發現她的人,就是泌竹和泌菊。她們想將東珠偷偷放到孫女兒的枕下,卻無意中發現了春紅躲在屋裡,然後就變成了栽髒不成反被抓,春紅被抓的時候便已經有些神智不清,孫女兒房裡的雲媽媽就打算將人先關起來再說,沒想到春紅說出了煙姨娘遇害之事。雲媽媽覺得事態嚴重,便趕緊將人帶了過來,沒想到半道上春紅跑了,又撞到了管家他們撈出了趙婆子的屍身。再後來的事,祖母就都知道了。”
這些話半真半假,聽上去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老夫人相不相信那就另說了。果然,老夫人並不相信,只是冷着一張臉質問道:“所以你和蘭瀾就利用煙姨娘和春紅,在王爺和我面前演了這一出好戲?”
華青弦沒有否認這一次,只道:“一切都和母親無關,全是孫女兒的主意。”
“都是你的主意?”
老夫人的口氣更冷了,一雙眼更似兩把尖刀一般,冷森森地戳着華青弦的胸膛。她沒有逃避,反而高高地昂起了頭,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個字:“是。”
如果華青弦說是王妃所爲,老夫人便會順着她的意思指責她幾句,說她爲女不孝明知道母親不對卻不勸阻,順便再給她一頓排頭吃,讓她長長記性。可她偏偏什麼都認了,還一幅理直氣壯的樣子,反倒讓老夫人有些無法下手,只老臉震顫道:“你爲何要這麼狠?”
聞聲,華青弦一雙寒光凜凜的眸子直視老夫人那雙精明的眼,啓脣道:“因爲,一山不能容二虎,更因爲,寵妾滅妻之事有一不能有二。”
“……”
只一句話,老夫人心頭便是一陣刺痛,有些一直不願記起的往事,潮水般向着老夫人涌來。不正覺地,她的雙手便有些微微顫抖,是她用力握緊了手中的鳳仗,這才勉強穩住了那樣的顫意。可是,面對華青弦洞悉一切的眼神,老夫人竟第一次覺得不敢直視。
就憑老夫人的反應,華青弦知道了答案,當年的事,老夫人果然有份參與。
有了這樣的前提,接下來的話也就更容易說出口了。華青弦冷冷一笑,不打算給老夫人留任何喘息的機會,又冷漠道:“祖母,孫女兒是死過一次的人,是老天爺不收這條的命,孫女兒才得幸活下來的。本是不願再回來的,可大哥偏要將孫女兒接回來,既然有機會重生,既然有機會回來,孫女兒自然不能再糊里糊塗的過下去。所以,當年的那筆帳,孫女兒也只能算在柳側妃的頭上了,否則……”
話未說完,但她覺得自己表達得應該很清楚了,第一,不是她要回來的,是柳側妃特意接她回來的。第二,當年的事她都知道了,所以,她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第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不能報復自己的親爹親祖母,所以,只能將假仇恨轉嫁到柳側妃那個‘外人’的頭上。如果老夫人還是不識趣,還想要偏袒柳側妃的話,那麼,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誰釀的苦果誰來吃,她絕不會再手下留情。
聽到這裡,老夫人因爲太過震驚而瞪大了眼,嘴皮子翕動不止,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華青弦一見,連忙一臉擔憂地迎了上去:“祖母,祖母您怎麼樣了?”老夫人似是懼怕她一般,拼盡全力狠狠地推開了她,華青弦眸間劃過一絲冷然,臉上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這才又大聲地對着外間喊道:“香媽媽,香媽媽快拿祖母的藥來,祖母不舒服了……”
——
老夫人這一回真的被‘嚇’病了,可整個王府裡的人全都以爲老夫人是氣病的,所以,沒有人怪華青弦,更沒有人想到是華青弦,全都同仇敵愾地將矛頭指向了柳側妃。只是,柳側妃已被禁了足,人關在佛堂萬事不理,大家的怒氣也就全都轉向了杜氏,原本還想爲她‘求情’的幾個弟媳婦,也就更加不敢開口了。於是乎,杜氏被休便成了整個王府裡不能說的秘密,誰都知道,卻誰也都裝做不知道,不說,也不問,只等着最後華青磊將一紙休書送到杜氏的孃家,讓她孃家來接人。
知道這個消息後,華笑語又哭倒在了杜氏的牀頭:“母親,這可如何是好,女兒,女兒該怎麼樣做才能幫到您?”
杜氏臉上本就傷的嚇人,又遭受了這樣大的打擊,整個人都癱在了牀上,想哭都哭不出:“是母親對不起你們,自己受罪不說,還要連累你們。”
“女兒不怕連累,只恐以後再也見不到母親。”說着,華笑語又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偷偷觀察着母親的神色。只是,越看她就越失望,很顯然,母親根本就沒有爲了她們兩姐妹而主動捨命的打算。
聽女兒說着這樣窩心的話,杜氏甚感欣慰,甚至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怎麼會呢?就算母親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步,你們也是可以偷偷去你外祖父家看母親的,不會見不到的。”
那一笑,讓華笑語心尖尖都在顫抖,藏在袖中的手也不自覺地越握越緊,可她精緻的臉上卻仍舊一臉憂心母親的樣子。似是不經意,她忽然提了一句:“母親,舅舅今日託人過來了,還給母親帶來了禮物。”
一聽這話,杜氏眼睛一亮,頓時淚流滿面:“還是孃家人好,怎麼都是記掛着我的,不像是……那些狼心狗肺之人。”見母親這時候還對孃家人滿心期待的樣子,一直沉默着沒有說話的華笑然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母親,舅舅讓人送來的,是……是一條白綾。”
想到舅舅的無情,華笑然害怕到不行,如果母親真的被休了,舅舅恐怕是再也不會管她們了,未來也就更加黑暗更加無望。她真的不想和姐姐一起過來逼迫母親的,可是,舅舅的行爲卻將她們姐妹都逼上了絕路,華笑然哭着,是爲自己的自私,更是爲了這世道的無情,難道,真的就不能給母親一條活路麼?她真的好難過。
杜氏一下子就懵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已顫抖得不成樣子:“哥哥,哥哥也嫌棄我?那你們外祖父呢?外祖母呢?沒有說什麼?”
既然是舅舅送來的東西,自然也是經過外祖父同意的,至於外祖母,她就算不忍心,又能在丈夫和兒子的面前說什麼?這個道理杜氏一時受不了這個打擊想不通,可華笑語和華笑然卻想通了。從前,舅舅和舅母哪一次不是巴結着母親說話,可如今休書還沒送過去,舅舅家的態度已擺得這樣‘正’,她們又還能指望別人幫她們做什麼?所以,她們纔來了,所以,她們才跪在母親的牀頭哭泣,試圖讓母親清醒一回,只是……母親似乎不是想不通,而是不想想通這件事。
華笑語手裡的帕子,扭了又扭,終於,她又擠出了幾滴淚:“母親,您別這樣,就算所有人都嫌棄您,女兒還是會想着您的,雖然女兒們以後也過不上什麼好日子了,但,只要女兒們能吃一口乾的,就絕不會讓母親就一口稀的,是不是,笑然?”
華笑然正哭得傷心,聽着姐姐問自己話,也不知道她問了什麼,便含着眼淚胡亂地點了頭,杜氏一看,又是一陣心慌:“這,這是什麼話?你們到底也是王府的嫡孫小姐,以後的日子……”話到這裡,杜氏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因爲,她一直不願正視的問題,突然被擺到了眼前,她自己也沒有信心了。沒有了自己這個嫡母在府裡爲孩子們遮風擋雨,她們的日子,又怎麼可能好得起來?
不理母親蒼白的臉色,華笑語用帕子遮着臉,又悽楚道:“那裡還能稱嫡?以後女兒和妹妹就是庶女,要麼配個窮秀才,要麼,與人爲妾。”
一個妾字,就如同紮在杜氏心口的一把刀,疼得她氣血上涌,只覺得喉頭一口腥甜,卻還是強行嚥了下去:“不,不,不……”
她這輩子都毀在了一個妾的身上,她精心調教出來的女兒,若是要與人爲妾的話,她,她……
“庶女就庶女,女兒也不求什麼,只是,父親又勾搭上一個狐狸精,竟還是那煙姨娘的親姐姐,母親,若是以後父親將她扶了正,她的孩子變了嫡,女兒們又成了庶……嗚嗚……”說着,華笑語又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給妹妹使眼色,示意她也說點什麼,華笑然不忍心,只是哭着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怎麼會這樣,那個殺千刀的,怎麼能這樣對你們?我不會讓你們變成庶女的,我纔是真正的侍郎夫人,我纔是……”
“母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大局已定。”
“誰說大局已定?誰說大局已定的?”說着,杜氏便掙扎着要起身:“快,扶我起來,我要去看你們曾祖母,她最是疼愛你們,一定不會讓你們受那樣的委屈的……”
不耐煩地打斷杜氏的話,華笑語道:“母親,您別再折騰了,曾祖母已經讓您給氣病了,也躺在牀上呢!父說了,誰也不許去打擾她。”
“那,那……”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杜氏仍舊冥頑不靈,華笑語的一顆心漸冷,她本是希望母親自己識趣一點,爲了她和笑然自行了斷作罷,沒想到,到了這時候母親還想着要去找曾祖母求情。這樣的愚蠢,難怪會輸得這樣悽慘,華笑語冷冷又看了母親一眼,再不對她抱有任何的希望,忽而便尖刻地說了一句:“這都是女兒的命,女兒認了,母親也要認纔好。”
說罷,一個眼神遞了下去,她身邊得力的丫鬟便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時,便端着一碗濃黑如汁的湯藥走了進來:“小姐,夫人的藥好了。”
伸手接過,華笑語的口氣出乎意料的溫和:“母親,這是女兒特意給您找郎中開的方子,喝了能讓身子骨好得快一點。”
“都這樣了,還喝什麼藥?”還不如死了算了,可她的兩個女兒日後還要人照應,她又怎麼能放心得下?這麼想着,杜氏又愛憐地摸了摸兩個女兒的臉,眼淚更是止也止不住。
看到母親這樣,華笑語亦有些不忍,但還是將藥碗送到了母親的脣邊:“母親,藥還是要喝的,要不然,別人就更加稱心如意了。”
“你說的對,我得喝藥,我得好起來,只要我好起來了,總還有機會的……”說罷,杜氏主動接過華笑語遞來的藥碗,忍着那苦腥之氣,一仰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