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破曉的霞光透過一樹金秋的黃葉,在地上投射出斑駁的樹影。
梅子笑孑然一身,沒有帶任何包裹,回望了一眼兩人酣睡的屋子,輕輕一笑,自言自語道:“既然依依姑娘沒事了,我也安心了。”
不知道爲什麼,有點想念多年未見的師妹了。
梅子笑抖了抖滿身的飛刀,走出三步,再次回頭看了房中睡着的兩人,哈哈一笑,大步向前,不再停留。
“後會有期。”
燕天明若有所覺睜開眼睛,望着那越行越遠的一襲瀟灑青衫,嘆了一口氣,搖了搖宿醉昏沉的腦袋,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扶着門框長吁短嘆了一陣,朝着柳依依的房間走去。
醉了一夜,也不知道依依怎麼樣了,醒了沒有。
剛走到房門,便聽到裡面一陣笑聲,燕天明心裡一驚,急忙推門而入,頓時呆了一呆。
虎頭虎腦的燕赤煌搬了張小馬紮坐在牀邊,兩隻小手託着下巴,專心地停着牀上的柳依依講着故事。柳依依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是精神卻不錯,正和小赤煌有說有笑,見燕天明推門而入,眼中一喜,輕聲道:“壞人,你回來了啊。”
燕赤煌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俏臉微紅的柳依依,又看了看杵在一旁的大哥,不解道:“大哥,爲什麼柳姐姐要叫你壞人。”
柳依依臉頰通紅,燕天明目光一瞪,一把將不知所以的燕赤煌給抱了起來,一把扔出門外,裝作惡狠狠道:“小孩子管這麼多幹什麼,我要和你柳姐姐睡覺了,滾一邊玩去。”說罷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燕赤煌眨巴眨巴小眼睛,哼了一聲,憤憤離開。
“你這壞人,說的都是什麼話,”柳依依一臉羞怒,狠狠掐了掐燕天明的手臂,恨恨道:“什麼叫和我睡覺!”
燕天明痛的一呲牙,手臂一縮,被少女擰着的地方通紅通紅的,他頓時苦下一張臉,委屈道:“怎麼這樣對我,這兩天你昏迷不醒還不是我照顧你的,和睡覺也差不多了嘛。”
柳依依聽得大怒,柳眉倒豎,抓起實木靠枕狠狠砸在壞人身上,眼圈一紅,哽咽道:“弄成這樣還不是因爲我去救你,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傢伙,我打死你。”
手中枕頭突然一緊,已經被燕天明緊緊抓住,燕天明手臂一伸,把少女摟在懷中,柳依依一驚,掙扎不已,可壞人的手如同鐵箍,緊緊把她箍住。
“壞人,你幹什麼,快、快放開我!”
“依依,”燕天明俯在少女精緻的耳朵邊,輕聲道:“謝謝你救了我。”
柳依依一愣,掙扎的力道漸漸小了,最後蜷縮在壞人無比熟悉的懷中,如同一隻溫順的小貓,輕輕地嗯了一聲。
燕天明用下巴摩挲着少女的頭頂,憐道:“傻妞,你怎麼這麼傻,爲我擋了一下,你不知道會死嗎。”
柳依依臉頰緋紅,吶吶道:“知道啊,但是我還是衝了出去。”
燕天明心神一顫,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澀聲道:“爲什麼?”
“不知道啊,”柳依依往他懷裡靠了靠,小聲道:“看到那條水龍就要撞到你,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衝了出去,只是想着幫你擋一下,你就能逃掉了。”
燕天明捏了捏懷中少女的臉頰,惹得柳依依一陣不滿,擡頭嘟嘴瞪着燕天明,燕天明哈哈一笑,道:“依依,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不要生氣啊。”
柳依依眨了眨眼,好奇道:“什麼事?”
燕天明猶豫了一下,撓了撓頭,嘆道:“其實我是燕家的長子,燕家,就是那個手握洛州十五萬重兵的軍界第一家族,我知道你不喜歡軍人,所以我一路都沒有告訴你,我……”
柳依依伸出一隻手指貼在壞人的嘴脣上,打斷了他的話,少女垂下頭,輕聲道:“我知道啊。”
燕天明獨目一瞪,一臉震驚。
柳依依不滿地堵了嘟嘴,道:“我又不是傻瓜,你姓燕,家鄉又是南淮,在柳家村你對我告別的時候我就知道啦。”
“那、那你怎麼……”
“哼,我是不喜歡軍人,但是誰對我好我還是知道了,你是不是燕家的大少爺和我有什麼關係,反正我認準你是壞人就是了。”柳依依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看壞人,可蔓延到耳垂的紅霞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
“……小傻妞。”
“閉嘴,大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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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府後山竹林石洞。
邋遢的老頭擡頭看了看一臉喜色的燕天明,咦道:“小夥子臉上笑得跟開了花似的,遇到什麼喜事了?”
燕天明哈哈一笑,把手中提着的燒雞和酒壺放在邋遢老頭身前,剝開包着燒雞的荷葉,自己先咬了一口燒雞,再遞到邋遢老頭嘴邊,讓老頭也咬了一口,兩人皆是滿嘴流油。
“哪裡有什麼喜事,不過是回家了挺高興的。”燕天明呵呵一笑,喝了一口酒,遞給老頭也喝了一口。
邋遢老頭嚥下口中食物,舒暢地呼出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手腳,十六條寒鐵鎖鏈噹啷作響,不滿道:“你小子怎麼一個月都沒來找我,老子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
燕天明哈哈一笑,把燒雞遞給老頭又咬了一口,這才道:“這一個月,唉,太倒黴了,莫名其妙就被人刺殺,然後又被一羣人追殺了一路,好不容易走過了千里回到南淮,在南淮城外幾十裡遇到了煉氣高手,這條小命差點就交代在那裡了。”
“喲呵,煉氣高手”老頭驚奇一叫,然後語氣頓時變得不屑:“區區煉氣境也叫做高手嗎?”
燕天明無奈,眼前這老頭什麼都好,就是語氣太大太狂了,嘆了一聲,又給老頭喝了一口酒,猶豫了一下,問道:“老頭,你到底是不是高手?”
邋遢老頭一愣,哈哈哈狂笑不止,道:“燕小子,你我認識了八年,難道你還沒看出來老子我是高手中的高手嗎?”
燕天明看了看老頭一身邋遢的衣衫、打結的發須,還真沒看出來老頭“高手”在哪裡。
燕天明十二歲時誤打誤撞進入後山這個石洞見到邋遢老者,那時燕天明剛剛棄武,面對燕家長輩的冷漠,心裡很是難過,兩人聊了一夜,就結下了後來的八年情誼。燕天明常常會提了酒肉去竹林石洞中看邋遢老頭,心中對這個被十六條寒鐵鎖鏈鎖在洞中不知道多少年的老頭很是好奇,曾經問過爺爺和爹爹,但是無人回答他,每次問這邋遢老頭,老頭總是哈哈大笑,燕天明也只得把這份疑惑藏在心底。
老頭又喝了一口燕天明遞來的酒,吃了一口燒雞,含混不清道:“天明小子,給老夫說說你這千里發生了啥子事,你那眉間的丹砂和左眼的刀疤是怎麼來的,就當是給老夫排悶解乏了。”
燕天明無奈一笑,想了一想,整理了一下措辭,緩緩把這千里之行告訴了老頭,語氣平淡,就像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不過略過了玄黃果和傳承之地。
老頭聽罷,哈哈一笑,道:“我還以爲怎地,原來就這麼點破事啊,枉我以爲你被千軍萬馬追殺了上千裡,提心吊膽了一番。”
燕天明呵呵一笑,“的確就這麼點破事。”
“不過嘛,”老頭話鋒一轉,笑道:“小子還是有那麼點可取之處的,這隻眼睛瞎的不冤。”
燕天明習慣性摸了摸左眼上的刀疤,輕聲道:“的確是不冤。”
老頭當啷噹啷抖了抖鎖鏈,靠在石壁上,隨意問道:“燕小子,你接下來想要做些什麼?”
“本來想着向爺爺要個入朝爲官的,但是走了這千里看了不少人和事,便想先去江湖上走一遭,做一些早就應該做的事,殺一些早就應該死的人。”
老頭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淡淡地哦了一聲,卻不言不語。
燕天明揉了揉眉間一線丹砂,呵呵一笑,看了一眼束縛着老頭的寒鐵鎖鏈,問道:“老頭,你真的打算這輩子就鎖在這裡不出去了嗎?”
“很快就出去了。”老頭呵呵一笑,眼帶深意注視着燕天明。
走出後山竹林,燕天明心下輕鬆,一邊行走一邊低頭沉思着之後該做的事情,突地想到了很快就要舉行的洪國的金秋宴,嘴角頓時露出一絲苦笑和煩悶。
洪國金秋宴,每年金秋時節舉行,算一算日子還有十多天,那時漫山紅英皆鍍金,好不壯觀,洪帝每年舉行金秋宴,宴請洪國文武百官和各大世家,還有許多洪國的寒士才子,共同吟賞秋霞。每年的金秋宴是無數寒門才子期盼的直達天聽的絕佳時機,無不早早準備好了得意詩詞畫作樂曲,只待金秋宴上一鳴驚人,如今的聽雨閣大學士餘秋田便是二十年前在金秋宴上得到了洪帝的賞識,入朝爲官,一路青雲。
而且這金秋宴不僅邀請寒門才子,也邀請世家才俊,這纔是燕天明煩惱的地方,他從十八歲開始便要隨着家中長輩赴宴,迄今已經去了三次,無不是被人借詩詞樂曲挖苦諷刺,氣得爺爺和爹爹一晚上都鐵青個臉,燕天明回到家不挨頓打已經是萬幸了。
今年恐怕也是要這樣了。
燕天明低頭走路,渾然沒看到迎面走來一個彪形大漢,肩膀一震,兩人已經撞在了一起,燕天明身子正虛,被這大漢撞退踉蹌了幾步,定睛一看,才認出眼前這虎頭豹眼的大漢是燕家家衛的統領,正一臉不爽地盯着自己。
張燕平常就極看不慣這作出“鐵衣今已誤儒生”的大少爺,對大少爺的千里逃亡的各種傳言都是嗤之以鼻,認定了這大少爺不過是個孬種罷了。
“不好意思。”燕天明揉了揉肩膀,輕聲說了一聲,與張燕擦身而過。
張燕不屑地看着走過他身邊的大少爺,輕哼道:“什麼千里殺人,我看就是抱頭鼠竄,僥倖逃得小命回來,還帶了一個不乾不淨的女子回來……”
燕天明頓住腳步,沒有多言,轉身。
一拳。
兩顆染血的牙齒崩上天。
張燕踉蹌退後,捂住流血不止的嘴巴,一臉驚怒地看着神色平靜卻眼神陰冷的燕天明,不明白大少爺怎麼會突然有了這麼大力氣。
“第一次,只是兩顆牙,下一次,就是兩條腿。”燕天明收回擦破皮的拳頭,神色淡淡。
不遠處是剛好趕回來的風塵僕僕的燕狂風。
對燕天明觸犯“不得粗魯對待燕家家丁僕人”的家規的行爲沒有任何反應。
一雙虎目愣愣地看着燕天明左眼上的刀疤,怔在原地。
腳下轟地碎出一圈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