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的前兩天,劉愛雨和陳望春都被老師叫到學校去幫忙彙總成績,校園裡學生很少,往日喧鬧的校園顯得靜謐。
初二(1)班的教室裡,劉愛雨將火爐生得很旺,教室裡暖烘烘的。
中間休息時,劉愛雨從爐灰裡刨出幾個土豆,土豆已經烤熟了,散發着一股香味,劉愛雨磕磕灰,掰開焦黃的皮,裡面冒出一股熱氣,劉愛雨給陳望春一半,她吃一半。
吃完了,陳望春又拿起一個,掰開來後,劉愛雨伸手,拿走了另一半,兩人一共分吃了三個土豆,肚子填飽了,劉愛雨說:“唱歌吧。”
陳望春羞澀,放不開,劉愛雨說:“怕啥?就咱們兩個人,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每一首歌,都是劉愛雨帶頭,陳望春跟着唱,有的歌,他只會唱開頭兩句,有的歌,他不知道歌詞,只會哼哼,劉愛雨不但唱,還附加了表情和肢體動作,像一個歌星一樣。
那天,他們從《讓我們蕩起雙槳》唱到《軍港之夜》《夢駝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了所有他們學過的歌,到後來,劉愛雨的嗓子都啞了。
算完成績,他們走出教室時,發現竟然下雪了,細密的雪粒落在樹上地上,簌簌地響,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劉愛雨驚喜地捧起一把雪,揚向天空,雪粒落在她的臉上脖子上,她被刺激地大叫。
他們給老師交了成績單,走出校門時,天已麻麻黑了,路上空無一人,劉愛雨蹲在地上,衝陳望春伸出雙手說:“拉我。”
陳望春拉着劉愛雨在雪地上奔跑,劉愛雨故意滑脫了手,閃了陳望春一個狗吃屎,她樂得哈哈大笑。
陳望春爬起來,他不再抓劉愛雨的手,而是攥住她脖子上的圍巾,那是一條棗紅色的圍巾,被白雪映襯得像一簇火苗。
陳望春攥着圍巾,拉着劉愛雨在雪地上滑起來,他跑得太猛,摔倒了,慣性作用下的劉愛雨,撞在他身上,兩人笑得喘不上起來。
劉愛雨解下圍巾,拴在陳望春脖子上,拉着他跑,他們一路滑,一路笑,滑雪玩膩了,又開始打雪仗。
陳望春團了雪球,打劉愛雨,劉愛雨靈巧地躲着,總也打不準。
劉愛雨卻抓起一把雪,乘陳望春不注意,猛地塞進他脖頸裡,冷得陳望春跳了起來。
陳望春如法炮製,也抓了一把雪,報復劉愛雨,他追上劉愛雨,撲倒在地,劉愛雨揮舞着雙手攔擋,陳望春去抓她手時,劉愛雨突然不動了,緋紅着臉喘氣。
陳望春這才發現他壓在劉愛雨的身上,她軟綿綿的胸脯,傳遞過來一股異樣的感覺,陳望春也紅了臉。
可惜這條路太短,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村口,房屋、麥秸垛、大碌碡、全都在白雪的覆蓋之下。
村口的大柳樹好像變矮了變胖了,一縷縷炊炊,像一片片輕紗,纏繞在樹林間,飯菜的香味和蒿草燃燒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這是鄉村特有的味道,親切而舒暢。
在劉麥稈家,燒炕和做飯的柴禾,都是劉愛雨打的。
在秋末冬初的那些日子裡,即將枯萎的蒿草,就成爲劉愛雨鐮刀的收穫對象。
蒿草有白蒿和黃蒿兩種,春天,剛生出嫩芽的黃蒿叫茵陳,是一味藥,也是一味美食,劉愛雨每天挖一籃子,大部分曬乾後,賣給老陳皮;小部分嫩些的,用開水煮一煮,放點鹽,倒點醋,便是一盤味道絕佳的菜餚。
夏天,劉愛雨割了白蒿,搓成一根根草繩,曬乾後,在蚊蟲最囂張的晚上,屋子裡點燃着一根蒿草繩,在濃烈的煙霧裡,蚊蟲被薰得頭昏腦脹,劉愛雨卻往往能睡一個香甜的覺。
割回來的更多的蒿草,一捆捆碼放在院子裡,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夜裡,炕洞裡塞一捆蒿草,能一直暖和到大天亮。
炕洞還能把雪水弄溼的鞋子烤乾,順帶烤幾個紅薯或土豆,那是一頓美妙的晚餐。
每一個鄉村孩子,都和遍地生長的蒿草,結下了不解之緣。
這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永遠刻在了劉愛雨的記憶深處。
2012年,當她從北京返回油坊門時,也是一個下着雪的傍晚,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來一捆蒿草,塞進炕洞點燃,蹲在炕洞口,看着暗紅的火焰,聞着濃濃的蒿草味,任雪花在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
除夕晚上,陳揹簍在堂屋裡掛起一張中國地圖,地圖是徐朝陽校長送的,他說陳望春正經歷的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役,打仗就得有地圖,懂得怎麼行軍佈陣。
地圖上,一條粗壯的紅色箭頭從油坊門直指北京,它傲慢地穿越了涇河黃河,將太行呂梁兩座大山騎在胯下。
陳揹簍對跪在地圖前的陳望春說:“從今以後,每年除夕給這張地圖磕頭,直到你進了北京城。”
陳揹簍怪癖的行爲,何採菊不能理解,她一貫的主張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陳揹簍批駁她是無爲而治,是消極是妥協,是生活的弱者。
何採菊不理他,拉過陳望春,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春晚小品《過河》:哥哥面前一條彎彎的河,妹妹對面唱着一支甜甜的歌,哥哥心中蕩起層層的波,妹妹何時讓我渡過你呀的河……
陳揹簍不滿陳望春如醉如癡的表情,在他脖子上砍了一掌,陳望春疼得淚花直冒,陳揹簍目光炯炯,指着地圖說:“什麼哥哥妹妹的,你要練硬翅膀,早日飛到北京去。”
多年後,瀕臨退休的徐朝陽老師,在學校舉辦的理想前途教育講座上,多次提到陳望春,並對他做出了高度評價:他是我教過的最認真、最嚴謹的學生,他像計算機一樣精確無誤。
對着萎靡不振、不斷打呵欠的學生,徐老師恨鐵不成鋼,說二十多年前,陳望春這顆偉大的腦袋,一直要到夜深人靜時才上牀休息,魁星樓上的燈光,劃破了油坊門無邊無際的黑夜,是一盞指路明燈。
徐朝陽老師敲敲桌子,問:“你們看見過彗星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有個叫王波的學生說:“我看見過,劃過一道長長的線,然後咚的一聲,落在地上。”
徐朝陽老師輕蔑地一笑說:“那是流星,不是彗星。”
彗星有掃帚一樣的大尾巴,當它出現在夜空時,所有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彗星不常見,最著名的哈雷彗星,七十六年才現身一次,一個再長壽的人,一生也最多也只能看見兩次;流星嘛,瞬間消失,放的是米粒之光。
徐朝陽老師說,陳望春就是一顆哈雷彗星、一塊補天的石頭。
徐老師再次回憶起陳望春來:多複雜的數學題,他都能解出來;他能記住圓周率後1360位數字,背完了新華字典和英漢詞典;他做過的習題,摞起來比他還高等等。
這些,徐朝陽老師都講過好多遍了,他的目光穿過窗戶、田野、樹林,爬過一座座山,趟過一道道河,沿着他的得意弟子陳望春的足跡,走進了北京城。
好久好久,他的目光才收了回來,殷切地望着臺下的學生,一遍又一遍,然後,他一字一句說:“你們要做彗星,不要做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