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第一部電影

天光將明。

彭楚穿着她快磨爛的運動鞋,背上挎包,開始一天的工作。街頭巷尾空無一人,只有不知誰家煙囪裡露出的煙氣給人些許的安慰。數不清的小道和陡峭的山坡,E城奇特的地形讓自行車很難在其中穿行,也正因如此,彭楚才能得到這份工作。

少女輕盈地穿梭在街頭巷尾,經過某些樓棟門前的報筒時,她快速地投入報紙,然後迅速前往下一家。

“cut!”于謙誠皺眉,“路邊有一個包裝紙袋,這條重來。”

E城是有“田徑運動員之鄉”美譽的城市,近年來政府把發展重心放在旅遊推廣上,《逐》的拍攝場地就在保留舊時城市風貌的地方特色景點桃源城。這裡的建築和佈景仿照老E城,答應出借場地也是抱着互利雙贏的心思,不管電影火不火,好歹能用取景地宣傳一下。景區開門前閉園後的時段就是劇組的工作時間,雖然已經選了較偏僻的地方拍攝,但還是會有住在園區酒店的客人和未及時打掃的垃圾亂入。

宋澄接過姚思齊手上的水杯,喝了幾口後便湊到攝影機旁看剛剛的錄像。已經是拍攝的第二週,宋澄也摸清了于謙誠的風格,生活中隨和,工作裡嚴格。在此之前宋澄參演了星河的自制劇,從導演、攝影到演員全是學生,雖然有指導老師但也只是坐鎮主場,小事都要自己決定,不得不說,稍顯青澀的同學和聲名在外的導演是完全不一樣的,就像現在,于謙誠快速揪出一分鐘不到的表演裡不足的細節。

“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段很長很陡很難跑的上坡,但對於彭楚,揹着郵包在山路上跑不應該是會讓她感到負擔的事,”于謙誠指着顯示屏,“你想想對於彭楚來說送報這份工作是什麼?”

“是維持生計的方式,是已經習慣的日常。”宋澄看着自己的猙獰表情明白了於導的意思,跑步像喝水一樣輕鬆的人不會露出這麼痛苦的模樣。

“休息十分鐘。”于謙誠讓宋澄醞釀一下情緒。

E城的夏天非常炎熱,與“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的情境相反,蟬鳴聲吵得人心煩意亂,蚊蟲叮咬讓人頭痛,花露水和藿香正氣丸已經成爲劇組人常備的物品。屋內的戲份已經拍完,剩下的就是無休無止的跑戲,最誇張的是有一次收工後懶得處理髒衣服,洗漱後就睡得昏天黑地,第二天才發現衣服上結了一層白白的鹽。

這是宋澄二十二年人生裡最累的兩週,也是飛速積累經驗的兩週,在演藝新規出臺之前,市場上充斥着粗製濫造的劇集,每次看到演員五官亂飛、誇張過度的表演,宋澄和很多觀衆一樣,都會萌生“我演得都比你強”的想法。上大學以後,隨着課業難度加深,宋澄越來越意識到,格式化演戲不難,有靈氣和感染力的表演卻很難做到。不先說服自己帶入角色,又怎能觸動別人?

擁有優渥的家境無疑是幸福的事情,但對於演員來說,沒有足夠的閱歷,就很難很好地詮釋角色。星河不建議在讀生提前考取演員證接戲,宋澄完全不急,她在這四年的寒暑假裡去了不少地方跟着當地人體驗生活,直到現在還有塞爆C盤的一堆視頻素材沒有剪輯。姐姐宋清是一個民生記者,她總會爲自己跟蹤報道的事件寫小記,幾年下來手稿就堆成厚厚一沓。宋澄也有記錄的習慣,開拍前她爲彭楚寫了角色小傳,劇情在推進,她對彭楚的瞭解也在加深。

生活在重男輕女的貧困家庭,父母帶着弟弟出去打工後就斷了聯繫,爺爺病逝後和病弱的奶奶相依爲命,爲了生存每天凌晨三點起牀送報。生活的重擔壓在稚嫩的肩膀,永不磨滅的是向上的意志,運動季爲彭楚帶來了新的機遇,對於跑步的高關注度換來的是更大範圍的選拔人才,這個天賦異稟的女孩被省隊選中。就這樣,彭楚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一步步走上世界賽事的領獎臺。

宋澄很難想象如果自己遇到這種家庭應該如何生存,休息過後,她有意識地控制表情,讓自己看起來跑得輕鬆,終於完成了在桃源城的拍攝,同時她也在心裡暗暗慶幸緊急鍛鍊了一個月,不然片場的工作人員可能得陪她一起喂蚊子了。于謙誠知道對於宋澄來說這個程度就已經不錯了,只是向來精益求精的他希望電影能呈現最好的效果。

當然,如果演員真的無可救藥于謙誠也不會選擇較爲溫和的方式開導指點了,看得過去就算了。前三個故事已經拍完,宋澄被安排在最後拍攝,態度已經是四個新人演員中最好的了。想到爲了皮膚白皙塗上厚厚粉底液、過一會兒就要補妝,飾演射箭運動員拍攝第一天就肩膀拉傷的某些演員,于謙誠表示真的不能怪他態度不好,要不是角色人選不由他一人決定,以他的暴脾氣早叫不配合的人滾了,冬冷夏熱的,誰想陪他們熬啊。他入行多年,最討厭的不是愛豆和資源咖,而是半桶水蕩啊蕩完全不懂何爲謙遜的人。

拍攝進度比計劃中快,于謙誠非常大方地給宋澄放了一天假,讓她也好好逛逛桃源城。宋澄背上微單,租了景區內的自行車騎行。一棟居民樓的外牆上貼着泛黃做舊的海報,“E城雙彭”的標題下是兩位運動員年輕時的照片。宋澄掏出手機將照片發給彭文玥,很快就得到語音回覆。彭文玥的獨女現在在國外工作,爲着女兒,她學會使用微信之類的app,也是在宋澄提問之後主動加了好友。

彭文玥親切地問候宋澄,讓她不要害羞,如果還有疑問隨時可以問她。宋澄很是感激,之前她就問過許多問題,彭文玥爲她找準人物狀態提供了很大幫助。如果不是路途太遠時間不夠,她今天是想去當面謝謝彭奶奶的。

在接觸彭文玥前,宋澄對她的印象只是很厲害的運動員,相比之下,彭勝楠的故事流傳得更廣。被爺爺奶奶帶大的彭勝楠原名彭招娣,勝楠是進體隊後自己改的名字,家庭條件雖不算好,卻也沒有到讓她養家餬口的地步。父母盡全力培養兒子,多年來對女兒不聞不問,女兒功成名就後湊上來想分一杯羹,自然遭到了拒絕。

很多人說,彭勝楠的退役除了傷病也不乏父母利用輿論逼迫的因素,“不孝”的帽子扣在身上、無良記者明跟暗訪,訓練狀態又怎能不受影響?五十年前的通訊可沒現在發達,雖然身邊人都知道彭勝楠父母醜惡的嘴臉,但更多人看了施展春秋筆法的極具煽動性的報道,還是覺得彭勝楠品行不端。重男輕女、生而不養本來就是敏感話題,大衆對彭勝楠的評價也是褒貶不一、兩極分化。彭勝楠很乾脆地退役,拿着積蓄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她沒有結婚,病逝後將全部積蓄捐給山區女童,希望她們能受到更好的教育。現在,她能作爲原型被搬上大銀幕,其實也說明了多數人的態度。

彭文玥的經歷也很曲折,因爲是孤兒所以只能依靠自己,送報送奶之類的活計她都做過,雖然沒有得到過一塊世界級獎牌,但這幾十年來兢兢業業培養出很多優秀的運動員,有人說,“雙彭”爲田徑發展做出的貢獻是不可估量的。

越是瞭解這兩位運動員,宋澄越渴望將彭楚演好,不僅僅因爲這是她的電影處女作,還有希望自己的演繹不墮她們威名的願望。彭楚的劇情線還算簡單,以描述少時經歷和體校訓練爲主,在桃源城的部分結束了,之後的拍攝還算順利,劇情推進下彭楚的人物小傳從一頁擴展到很多頁,在深入角色探究其內核的過程中,宋澄也逐漸摸索出一套專屬於自己的理解方法。

第一次和名導合作,宋澄就像剛剛冒出頭的嫩芽,努力吸取養分成長,長時間跟組拍攝於她而言是非常新奇的體驗,在一次次NG中宋澄學到了很多課堂上不會教授、卻大大影響成片質量的知識點。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於謙誠心中屬於有機會再合作的回頭客演員,只是將於導追求完美的工作作風牢記在心底。

功不唐捐,玉汝於成。在《逐》的工作日記末尾,宋澄留下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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