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 藏豫的童年
漆黑靜謐的寢室,偶爾有冬夜寒風呼嘯而過,**着窗戶上的糊紙。屋裡的碳爐早已經滅了,外面的冷氣緩緩滲進來,滲透了牀榻上單薄的棉被。
小孩猛地睜開眼睛,白嫩的小手緊緊攥着棉被的被角,微微顫慄着。淚水很快隨着噩夢驚醒後的恐懼氾濫,洇溼了軟枕。小孩將不夠暖和的棉被裹緊,在微涼的被窩裡低聲抽泣着。
那是一個做過許多次的噩夢。夢裡,他被奶孃帶到一個很黑、很冷的地方,奶孃把他留下,然後轉身走開了。他開口想喊奶孃回來,但怎麼也喊不出聲音。他很害怕會一個人留在那個又黑又冷的地方,可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奶孃越走越遠、背影變得越來越小。到最後奶孃快要消失不見的時候,他就會驚醒,然後抱着棉被把自己哭睡了爲止。
房門緩緩被打開,發出‘吱呀’一聲,在夜晚的安靜中顯得格外響亮。小孩驟然收住哭聲,死死攥住胸前的一團被子,當成盾一樣躲在後面,睜大眼睛顫抖着盯着站在門口的那抹身影。
藏殷慢步走到牀前,沉靜地回望着那雙在一團棉被後面忽閃忽閃的大眼。
這應該就是皇后在他離開後生下的那個小孩。藏殷稍有興趣地猜測。他五歲便被送去文國作人質,一走便是三年,所以只聽人說過母親又誕下一個弟弟,卻從未見過。只是沒想到,本該備受寵愛的孩子,卻也在午夜偷偷哭泣。
不過想想也對。前幾年那個深受皇帝眷戀的睿親王遇刺,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從此元氣大傷,經常臥病不起。聽說爲了照顧他,皇帝不再臨幸後宮,每日處理完朝政便直奔睿親王的寢宮。父皇一門心思全掛在那個身體羸弱的睿親王身上,根本不會在意這個剛出世的小兒子。而他那個整天患得患失卻無比算計的母后,當然不會在一個不受寵的小孩身上花心思。
奢華絢麗的皇宮,是個何等現實的地方。
在文國作了三年人質,雖然年僅八歲,卻早早地明白了世間的苛刻。可是,血緣的牽絆又讓他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忍。到底,這個孩子是世上唯一與他留着相同血液的人。
更何況,他還那麼小,那麼純潔,那麼脆弱。
良久,藏殷俯身,向那團瑟瑟發抖的小東西伸出手臂,臉上綻開一抹明亮、溫和的微笑。
“不怕,我是你的皇兄。我叫藏殷。”
烏黑的眼瞳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透着一絲戒備,泛着水氣。然後,一隻短短的、白嫩的小手從被團裡伸出來,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袖口,彷彿準備一旦有任何危險的徵兆就飛快抽離。
“你真的是豫兒的皇兄嗎?”奶聲奶氣的聲音,因爲之前的哭泣而更顯清脆。
“嗯。” 藏殷點頭。
“那爲什麼豫兒以前沒見過你?”小孩擡頭看着他,眼神依舊防備。
“因爲我一直住在別的地方。”藏殷很有耐心地解釋。
“哦。”小孩拖長了音,然後好像鑑定完畢了一般,從棉被圍起來的戰壕後面鑽出來,踩着被面搖搖晃晃地撲進藏殷懷裡,用流過淚水後潮溼的臉蹭他的脖子。“皇兄……”
軟軟的聲音,帶着一抹委屈,只讓藏殷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叫碎了。他伸手環住懷裡小小的身軀,由着那個像糯米糰子一樣又涼又軟的小臉把不知道是眼淚是鼻涕還是口水的粘稠蹭到一向有些潔癖的自己身上。
“皇兄不要走好不好?豫兒剛纔做惡夢了,怕怕。”小孩摟着他的脖子,胖胖的小手環不過來,卻還是纏得死緊。
“是嗎?夢到什麼了?”
懷裡的小孩又往裡拱了拱,才慢吞吞地小聲說:“奶孃把豫兒帶到一個很黑、很冷的地方,然後就走了。豫兒想喊她回來,但是喊不出來。”
藏殷苦笑。
這是種出生時就被賦予的恐懼。在這樣一個就算身邊圍的都是人卻依然會感到孤單的皇宮裡,害怕被遺棄、害怕孤獨。本能的恐懼。
“豫兒沒有不乖!”小孩突然大聲聲明,臉依舊埋在他的頸窩裡,聲音有些悶,卻帶着一絲不難察覺的哭腔。“豫兒把菜菜都吃掉了。洗腳的時候也沒有亂踢水。豫兒很乖!爲什麼奶孃不要豫兒?”
“只是做夢而已。”藏殷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撫着。“小豫不怕。以後皇兄會一直陪着你,不怕。”
小孩突然從他懷裡探出頭來,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盯着他。“真的嗎?”
“嗯。”藏殷擁住他,用自己的鼻尖去蹭小孩哭得有些腫了的小鼻子。“來,躺下,把被子蓋上。不然會着涼。”
“皇兄要走了嗎?皇兄以後還來嗎?”小孩抓住他扯被子的手,可憐巴巴地問。
藏殷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頭。“皇兄不走。皇兄陪小豫一起睡。這樣就不會再做惡夢了。”
小孩聞言,即刻高興起來,趕緊鑽到被揉扯地不成樣子的被窩裡,企盼地盯着藏殷退去外衣,待他掀開被子躺下便迫不及待地鑽進他懷裡。
“皇兄,你好暖和。”當藏殷伸手摟住已經在懷裡縮成一團的弟弟時,聽到小孩這樣說。
“而且你一點都不兇。其他的皇兄都很兇的。”小孩接着說。
藏殷頓了頓,低聲道:“我和其他皇兄不一樣。我是你的親哥哥。小豫明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小孩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和你的身體裡,流着完全相同的血。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所以,小豫永遠是皇兄最喜歡的人。”
藏殷無休無止、毫無條件也不求回報的愛彷彿一矛堅實的後盾,又似是肥沃豐富的土壤,默默守護滋養着藏豫的幸福,讓他性子裡原有的開朗活潑得以肆無忌憚地成長。他很快忘記了心裡的陰影。藏殷的話好像一道咒語,從那之後,他真的再也沒做過惡夢。
藏豫長到四歲的時候,已經完全看不出以前那個怯弱怕生的小孩的影子。他變得像所有小孩子那樣好動,一刻都坐不住,不把自己累到站着都打瞌睡絕不罷休。但碰到害怕的事,或者被人欺負了,還是會一窩蜂地跑回來鑽進藏殷懷裡,好像只要有藏殷在,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他。
每次被他狠命撞到必須退兩、三步才能穩住身體,藏殷總是無言地摟住他,然後溫和地問一句“怎麼了?”。聲音裡永遠沒有責備,算是寵溺縱容到極致。
有一次,十一皇子爲了搶藏豫的玩具劍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一個杯口大的瘀青來。藏豫跑回來跟藏殷說的時候眼睛裡的淚水一直在打轉,始終沒落下來,但那樣子卻比掉眼淚更讓人揪心。藏殷當時沒什麼特別反應,給他上了活血化淤的藥膏之後抱在懷裡摟摟親親地哄了一會兒就放他出去玩了。
一切如常。可幾天後,十一皇子的手卻斷了。
太醫也不知道十一皇子具體是怎麼摔的,只知道他右前臂的骨頭完全摔斷了,斷成三截,要綁半年的竹條。
皇帝一心繫在體弱多病的睿親王身上,對這件事當然無意深究。
從此以後,十一皇子只要看見藏豫,一律繞道而行。
藏殷覺得,愛,本身就是一種資本。有被愛的感覺,纔能有安全感,纔會有自信。所以他要用很多愛來灌注藏豫的成長,用自己的手段和力量爲藏豫在污穢的宮廷裡劃出一方聖土。他要藏豫快快樂樂地長大。
當然,面對藏豫越來越淘氣的性格,藏殷也不是不會頭疼。
有一次藏豫在他的書房裡和一個小太監玩鬧的時候不慎撞到置物架,把他一直珍藏的一塊硯臺摔碎了。他從太學院回來後就看見藏豫小臉蒼白地坐在迴廊的長凳上,烏亮的大眼裡水光波動,全是忍着沒掉下來的淚水,嚇得他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走上去一問,藏豫才帶着哭腔小聲說:
“皇兄,我不小心把你那個白色的硯臺打碎了。對不起。”
那是一塊白玉刻成的硯臺,潤墨奇佳,藏殷平時都捨不得用,一直收在架子上,偶爾煉字時纔會拿出來。
能讓藏殷喜歡的東西屈指可數,那塊白玉硯臺卻是其中一件。
如果硯臺是別人打碎的,他可能會大發雷霆。但是他喜歡這個全心全意依賴信任他的孩子勝過世上所有的一切。所以既然是藏豫打碎的,那就只是個硯臺而已。
藏殷展開一抹溫和的微笑,道:“沒關係。以後小豫送皇兄一個新的就好了。”
沒聽到預想中的苛責和生氣,藏豫的小臉卻更垮了。他擡頭盯着藏殷熟悉的笑顏,眼中依舊有淚水打轉,卻帶着一抹倔強。他朝藏殷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嗚咽:“皇兄,抱抱。”
藏殷有些哭笑不得。聽那口氣,哪像是在撒嬌?簡直就是挑釁威脅,頗有不抱就殺人的氣勢。
結果藏殷剛把他抱進懷裡,小孩就‘哇’的一聲哭開了,宣泄着積壓了一天的緊張忐忑。藏殷一邊拍着他的背安慰,一邊無奈地想,明明是他的硯臺碎了,那個打碎了他硯臺的人反而在他懷裡哭得可憐,偏偏自己還心疼得要命。真是,什麼世道……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有點水土不服……很難受啊……555555……
今天實在太累了,親們的留言下一次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