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8)
“……殷公子?”
藏殷應了一聲,無聲無息地合上紙窗。
“老實躺着。你以爲就你那身子有多少血讓你吐?”藏殷面無表情地制止了他想要坐起來的動作,自己泰然自若地在牀尾坐下。
清彥癟了癟嘴,重新蓋好被子。
“殷公子怎麼知道的?”
“聽蓮太醫說的。”藏殷輕描淡寫地回答。
“哦。”清彥小聲嘟囔。
“不打算說麼?爲什麼吐血?”藏殷不緊不慢,悠哉地靠着牀板。這是他一個多月以來,最放鬆的時候。
“……沒什麼。”清彥別過臉。
藏殷抿了抿脣,顯然也沒什麼耐性去探究。“你皇叔不在,自己多注意點兒,省得他擔心。”
本來因爲藏殷的突訪而被遺忘的難過又被這一句話完完整整地勾了起來。清彥死咬住嘴脣,用藏殷從來沒聽過的慍怒嘶吼:
“爲什麼要這麼說?爲什麼要騙我?皇叔明明已經……”一聲哽咽被他卡在喉嚨裡。“……已經不在了……爲什麼都要騙我?爲什麼你們都要這樣?”
藏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調侃道:“我說呢,就清奕那小子把你寶貝的,怎麼可能讓你吐血。”
清彥嗚咽了一聲,抿緊了脣,滿臉的羞憤。
“就爲了這事也值得如此?”對於他的反應不予理會,藏殷自顧自地說。
清彥咬了咬牙,別過臉輕聲道:“彥兒以前覺得,即便身體殘廢,即便是瞎子,卻依舊能得到皇叔的疼愛,今生就已經滿足。”
藏殷的眉頭攥起來,不語。
“被至親的人欺騙,不被信任,甚至不被接納。彥兒什麼都做不到,但也想起碼被給與分擔悲傷的機會。彥兒以爲這種感覺就算別人不懂,紫宸公子也會懂……”
“爲何?”藏殷的語氣有些輕蔑。那是他從未在清彥面前用過的辭色。“就因爲他的眼睛也看不見?”
清彥垂下微顫的眼瞼,修長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折射出一道細細的影子。
藏殷對他明顯表露出來的憂傷沒有出聲安慰。片刻的靜默後,他突然幽幽地道:“你四皇兄病了。”
“什麼?”清彥對這消息措手不及,不禁大驚失色。“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
“怎麼……怎麼回事?”
“內力虧空過快,傷了身子。”藏殷淡淡地說。“恐怕不得不出宮調養一段日子。”
清彥掙扎着坐起來,蒼白的嘴脣顫嚅道:“爲什麼會這樣?下午的時候,明明還好……”
“你以爲,若不是他使出內力幫你護住心脈,你以爲憑你的身子,心疾發作還能這麼完好無損地坐在這兒? ”藏殷譏諷着。“就憑他那點兒內力也敢大肆納出替你護心脈,真是不要命了。”
“不……皇兄會沒事的對不對?對不對,殷公子?”清彥摸索到藏殷的袖角,攥得骨節發白。“彥兒、彥兒不是故意氣皇兄的。彥兒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呢?氣憤?失望?任性?
可是他不知道清奕捨身救他。若是知道,他是萬萬不會那般使性子的。
“你可有想過,他們爲何要隱瞞於你?”藏殷重新拾起了方纔的話題,聲音裡多了份冷漠。“知道實情以後就吐血,誰還敢告訴你?”
清彥怔住。他一直以爲紫宸和清奕的隱瞞是出於不屑,因爲他是個什麼也不能做的殘廢。
“你以爲,你皇叔出事,傷心的只有你一人?你可有想過,你的紫宸公子是要如何壓抑心中的悲痛才能笑臉如常地面對你?”藏殷聲線緊繃,嗓音因爲慍怒而有些嘶啞。“想要被別人信任,卻無法承擔後果。對你隱瞞真相,還不是擔心你的身體?擔心你無法承受你索求的坦誠?口口聲聲說想要分擔,卻只顧着發泄自己的悲傷和不滿,三言兩語就輕易地把別人的苦心扁得一文不值。”
清彥把嘴脣咬的幾乎出血。不光是因爲藏殷前所未有的嚴厲的語氣,更多的,是他意識到,他今天的反應是多麼的愚蠢,多麼的傷人。
他突然想起那幾句時不時就會在耳邊響起的話語。
躺好,免得着涼。
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
冷嗎?要不要再多加一個暖爐?
多穿幾件衣服,別再染上風寒。
無論藏豫、紫宸、還是清奕,都總是在擔心着他這副破敗殘廢的身體。他的健康,似乎是他們不約而同的一塊心病。
爲這樣動不動就病倒的自己,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他卻因爲自己可笑的自卑而曲解了他們的善意,並且還那麼任性地指責。
“你紫宸公子那樣身體不好的也就罷了,連四皇子這樣從來都不生病的也莫名其妙地被你氣倒了。”藏殷嘲諷。“還說你什麼都做不到,我看你本事不小呢。”
“紫宸公子……也病了麼?怎麼會這樣?”
“怎麼不會?”藏殷涼颼颼地反問。“就你紫宸公子的身體,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前陣子生了那麼一場大病,本是連牀都不能下的。見了你回來沒多久就開始發燒。”
“那……那蓮太醫來診過脈嗎?是怎麼說的?”清彥焦急地問,雙眼茫然無焦地望着藏殷的右側,頗爲無助。
“蓮太醫能怎麼說?積鬱成疾,熱度退不下來,又不敢開藥性猛的方子,怕他身子受不住,只能拖着。”
清彥失明的眸子泛起水光,月華映在其中,倒給他無採的眼睛添了些許生氣。倏然間,那層波動的水光脫穎而下。清彥捂住臉,抽泣道:“彥兒錯了,彥兒不該任性!彥兒不該任性!彥兒知錯了!彥兒知錯了!”
藏殷抱臂靠在牀角,由着他哭了一會兒,才挪過去,像小時候安慰藏豫一樣,輕柔地幫他拭去冰涼涼的淚珠。
“不是說你不可以任性。小孩子偶爾使使小性子,並無大礙。只是要懂得時候,別讓關心你的人傷心。”藏殷低聲道,語氣是一貫的清冷,卻不難聽出其中的關懷。
“彥兒知錯了,殷公子。彥兒明早去側房請罪,您說公子他會原諒彥兒嗎?”清彥反扣住他的手,淚聲俱下。“要是公子不原諒彥兒怎麼辦?要是皇兄以後再也不理彥兒了怎麼辦?殷公子,彥兒知錯了!彥兒真的知錯了啊!殷公子!”
聽着他支離破碎的泣聲,藏殷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心軟了,竟會可憐起眼前的孩子。
又或許因爲他曾是藏豫傾盡心思疼愛過的小孩,身上仍舊遺留着一絲藏豫的氣息,讓他不由自主地親近。
“不會的。他們兩個都那麼疼你,一定不會怪你。”藏殷一邊說,一邊扶他躺回牀上。“只要你明白他們的一番苦心就好。”
“是嗎?紫宸公子和皇兄,真的會原諒彥兒嗎?”清彥一抽一抽地問。
“嗯。所以你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纔有力氣去道歉。”
月華如水的夜,伴隨着低勻的蟬鳴和拂過枝葉的微風。藏殷坐在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清彥的胳膊,似是在哄他入睡,又似是陷入沉思以後無意識的動作。
“殷公子。”清彥怯怯地地叫道。“彥兒,很想皇叔。很想很想。皇叔……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藏殷一陣恍惚。
自從他在朝堂上發了次火以後,就沒有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藏豫了。
“你覺得呢?”
“彥兒……不信。”清彥聲若蚊嚶。他閉上雙眼。一串滾燙的淚水跨過鼻樑、沿着眼瞼流進發髻間。“皇叔不會丟下紫宸公子、丟下彥兒不管的。”
“我也相信,他會回來。”藏殷低低地說,聲音裡夾雜着一絲近乎歇斯底里的堅持。“別人可以不信,別人可以覺得我瘋了,但我絕不會動搖。”
那是他的小豫啊!是他從小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傾盡所有心血教養成人的小豫啊!怎麼可能死掉?怎麼可能在他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就這樣離去?
翌日下午,清奕正躺在牀上假寐,小侍突然稟報,七皇子清彥求見。
清奕暗暗驚訝。以前沒有他去接,清彥從不會主動登門。更何況,昨天清彥生了那麼大的氣,今天突然來訪,着實讓他有些疑惑。
“傳。”他重新閉上眼,吩咐道。
小侍出去後,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衣袍,拖着仍然有些虛軟的身體靠着牀頭半坐。
一炷香以後,清彥由小侍推入房中。
清奕看他臉色還算不錯,精神也挺好,不禁鬆了口氣。但卻也對他此次來的目的更加不明白了。
清彥感到輪椅停下,也能感覺到清奕就在身邊,卻久久不聽清奕開口,讓他本就緊張的情緒變得更加忐忑不安。
可畢竟他有錯在先,只好硬着頭皮頭皮開口。
“皇兄?”他怯怯地喚道。
清奕劍眉一挑。又變回‘皇兄’了嗎?
“皇弟昨日心疾發作,身體可還好?”
還是和以往一樣清冽冷漠的聲音,帶着一抹淡淡的關懷。可以前,清奕從來都只叫他彥兒。清彥低下頭,下意識地糾着腿上的毛毯。
“還、還好。多謝皇兄關心。”他使勁咬了咬嘴脣,又道:“皇兄……身體可還好?”
“無礙。”
“太醫怎麼說的?嚴重嗎?”
“沒什麼。”話音剛落,清奕低低地咳了兩下。
清彥驟然慌了。他不知道他具體離牀有多遠,但還是本能地擡手摸索。不料剛伸出手,就觸到清奕的手臂。他趕緊順着向上探去,摸到清奕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就着他癱瘓的雙腿幾乎無法支撐的姿勢爲他順氣。
“皇兄還好嗎?要不要緊?要不要喧太醫過來?”
清奕輕輕撫上他的小手,安慰着:“我沒事。彆着急。蓮太醫說過,你心疾剛剛發作過,不能着急。”
清彥聽了心裡一陣窒痛。
這樣關心他的人,昨天,他怎麼恨得下心?
“皇兄……”他順勢將額頭抵在清奕的手背上,冰冰涼涼的淚水順着臉頰墜落在綢緞被面上。“昨日、昨日是清彥無理取鬧。清彥不該那樣對皇兄的。彥兒、彥兒知錯了!彥兒真的知錯了!皇兄不要不理彥兒好不好?”
清奕詫異他態度轉變如此之快之餘,輕嘆一聲,撫了撫他的頭髮,帶着幾分無奈道:“我沒有不理你。”
清彥一頓,然後小心翼翼地道:“那皇兄肯原諒彥兒了?”
清奕又是重重一嘆。“我沒怪你。”
“不會的!彥兒昨日如此無理,皇兄定是生彥兒的氣了!”
“我真的沒生氣。此事本就是我欺瞞於你在先。”
“那皇兄以後還會來看彥兒嗎?”
清奕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推了推他,道:“別這樣趴着,坐到牀上來。”
清彥費力直起身,低着頭支支吾吾地道:“還是不要了。彥兒……彥兒不方便。”
“無妨。來,過來一點,扶着我的手臂。”
“可……”清彥還想推託,卻清奕一旦決定了的事,一般是不容忤逆的,索性作罷,依言扶住他伸過來的手。
清奕握住他的手肘,輕輕一提,可卻在中途顫了一下。清彥失衡,不偏不倚地跌趴在他的懷裡。
清奕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作者有話要說:因爲晚了幾天,今天一次更了兩次的份~
上個星期偶的皮膚被上海的溼度和溫度打倒了。前兩天老媽的上呼吸道被空氣污染打倒了。這兩天偶被老媽的上呼吸道感染打倒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