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 搖光第一次上朝。
這位斯文沉靜的年輕皇帝當即宣佈了他短暫帝王生涯中僅有的三道敕令中的第一道,也是最讓人意外的一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故天子不與庶人同, 不過爲了彰顯孝義爲天下表率, 歷代帝王均是守孝二十七天, 以日代月, 以盡孝道。
可是搖光卻在登基第一天就宣佈, 他要親赴昭陵,爲先皇守孝三年,故將朝廷大事暫時託付於齊王天樞, 並封長兄爲攝政王。
羣臣苦苦哀求,均不能改變皇帝心意, 搖光最終還是隻身去了昭陵。
惠帝元年二月, 楚王天璇請旨離京, 名爲遊山玩水,視察江南五郡, 實爲韜光養晦,暫避齊王鋒芒。
惠帝元年四月,阿烈古琪興兵南下,前鋒直指朔州鳳台關。朝野上下一片譁然,不少老臣都對昔年的清江之戰心有餘悸, 上上下下大多在扯着和談的意思。
“天道仁恕, 不可言戰, 割土求和, 苟且偏安……”這般荒謬的說法竟然也能在朝堂上站得住腳, 正在御書房內批閱奏摺的天樞看得火氣大盛,先是狠狠掀了一摞摺子, 又將御筆重重拋在桌上,殷紅的硃砂灑滿了整張桌案,斥道:“一幫冥頑不化,不知死活的老東西!”
一直嚷嚷着和談的,自然就是以寧左相和沈右相爲首的那幫子文官,雖說這兩位宰相兼國舅爺素來不怎麼和睦,可是一旦涉及邊關戰事,卻是配合得極爲默契,先皇在世時,天樞沒少爲他們和文帝慪氣。
“皇兄,是誰惹到你了,這麼大火氣?”面對齊王突如其來的怒氣,紅鸞、紫鳶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來找天樞商量是否允許格藍斯歸國一事的開陽神色如常,不見半點異樣。
半晌,天樞似乎稍稍氣平,重新撿起扔在桌上的九龍御筆,開陽上前幫忙收拾桌面。攤開一個奏本,天樞突然擡頭道:“開陽,你不會是捨不得和格藍斯爲敵吧?”
“皇兄,你真要讓藍回去啊。”開陽滿眼都是難以置信,他眉頭緊鎖,愣愣地望着天樞,全然沒了往昔的明朗、歡快。
“你說呢?開陽。”天樞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笑容頗具深意。
“……我不知道。”開陽垂下眼眸,避開他的目光,聲音低不可聞。
“開陽,你要清楚,這是父皇的遺旨。”天樞語重心長道,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輕易打消了開陽的異想天開,“莫非你想抗旨?”
“不不不,皇兄,我不是這個意思。”開陽連連搖頭,急急解釋道:“我、我的意思是說,阿烈古琪如今又掀戰亂,北方戰事一觸即發,你又何必放虎歸山,爲其增添助力呢?”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天樞忙着批閱手中的奏摺,竟連正眼也不看開陽一眼,只是淡淡問道:“難道你真覺得格藍斯會和阿烈古琪同心同德?我怎麼覺着他們同室操戈的可能性會更大些呢?”
聽天樞這麼說,開陽臉上的神色一怔,他認真思索片刻,方搖頭道:“這不可能。藍或許不會服從於阿烈古琪,可是他會忠於赫提,自然也會忠於赫提的王,那是肯定的。”
“你很瞭解他?”雖是問句,天樞的語氣卻是十分篤定的。
“嗯。”開陽點了點頭,“我十歲就認識藍了,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只怕比任何一位皇兄都要多。”
格藍斯來到渝京的時候只有十一歲,除卻爲質伽藍的天權,在文帝的諸子之中,與他年紀最爲相當的便只有開陽。而開陽的母親綺妃又是昔年滄浪王進獻給文帝的美人,和格藍斯的處境倒是幾分相似,對他更是憐愛非常,關切、愛護絕不亞於自己的親生兒子開陽。
就是爲着這些緣由,文帝把格藍斯留在了綺妃的宜芙宮,和開陽一起照顧、撫養,直到三年後他行了成人禮方搬出宮去,可是他和開陽的感情從那時起就非同一般,遠非普通的表兄弟能與之比擬。
“你不想他走?”天樞又問,很明顯,這問題的答案也是不言而喻。
開陽再度點頭,輕聲道:“我不想有朝一日和藍在戰場上重逢。”
“這可由不得你。”天樞平靜道,格藍斯爲質渝京十年,他和開陽的那些事兒他不會不知道。然而,就像他和烈一樣,彼此不同的立場是橫亙在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不可逾越。
開陽神色一黯,隨即又笑道:“所以我纔想求皇兄別放藍走啊。”
“沒用的,開陽。”天樞搖頭,冷然道:“如果不是格藍斯去求父皇,父皇怎麼會有這樣一道旨意,這是格藍斯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麼?”
雖然格藍斯是赫提二王子,他身上流着蘭斯洛亞的血,可他畢竟也是流芳公主的親生兒子,文帝對於胞妹的遠嫁還有早逝,一直都是耿耿於懷,所以看在流芳公主的面上,他放格藍斯一馬再是正常不過了。
“混蛋,居然敢騙我……”開陽嘟囔了一句,恨恨地轉身去了。
在他身後,天樞輕微地搖了搖頭,深邃的目光中透出淺淺的不讚許。開陽到底還是年輕,他不明白,在彼此敵對的背景下,他和格藍斯的感情越深,那麼將來他所要承擔的後果也就越痛,痛徹心扉。
開陽走得很急,他急着要去找格藍斯問個究竟,所以他沒有看到天樞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着悲傷和憐憫的複雜表情。
若干年後,當他終於在他臉上見到類似的神情時,他和格藍斯的未來已經瀕臨絕境,退無可退,逃亦無處可逃。
“王爺,你是擔心魏王嗎?”良久,紅鸞極小聲地問了一句,她並不期待天樞的回答,她只是擔心,王爺很少會有情緒如此外露的時候。
“他是我的弟弟啊。”然而,天樞終究還是給了她答案。他們畢竟是兄弟,他不希望自己曾經遭遇過的那些痛苦在開陽身上重演。
匆匆離開皇宮以後,開陽徑直去了格藍斯在渝京的府邸,在過去七年的時間裡,那是渝京城中他除了宜芙宮以外待得最多的地方。
“藍,藍……”大概是去的次數多了,格藍斯府中的下人對他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只是看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隱約的古怪,只不過開陽尋人心切,眼下也沒心情去計較這些就是了。
“格藍斯,你在哪裡?快點給本王滾出來!格藍斯!……”
遍尋不獲格藍斯的蹤影,開陽怒不可遏,乾脆站在書房前叫罵起來,他知道格藍斯就在府中,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來了,他是故意躲他的,可他偏偏就是不肯走,看他能躲他到幾時。
“格藍斯!你若再不現身,可就別怪本王不留情面了……”
開陽把拳頭攥得“咯咯”直響,一雙漂亮的鹿兒眼也微微眯了起來,厲聲喝道:“來人,給本王放火燒府,看他還能躲到哪裡去?”
“六王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要是叫攝政王知道了……”
府裡的老管家是先皇派來的人,也是自幼看着開陽和格藍斯長大的,對這位六皇子果毅的性子也是極了解的,知道他說得出就能做得到,忙上前勸道,生怕他一時任性,鑄成大錯。
“有什麼使不得的,皇兄怪罪下來自有本王擔着,怪不到你們頭上,還不趕快給我點火,區區小事難道還要本王親自動手……”老管家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開陽打斷了,不過他的話也只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你終於捨得見我了?”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格藍斯又是誰呢。
“開陽,你不該來的……”躊躇半日,格藍斯也只說了這麼幾個字。
誠然,在渝京的這些年,文帝待他青睞有加,全然沒有把他當做敵國的王子對待,而是將他視爲自家子侄一般疼愛。
然而他畢竟是蘭斯洛亞的兒子,他的根在草原上,他永遠都會記得,父王第一次將他抱上馬背時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孩子,你聽着,眼前這些你看得到的,還有背後那些你看不到的,在將來都會是你的,你一個人的。”面對着一望無垠的伽藍大草原,這片遼闊土地上最強大的王者莊嚴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當時的格藍斯還不到四歲,他並不能完全理解蘭斯洛亞的話,但是他卻很滿足,他知道,在哥哥和自己之間,父王已經做出了選擇。
可惜蘭斯洛亞去世太早,那時的格藍斯才只有十歲,他沒有能力保住父親曾經準備給他的東西,王位最終屬於了他的哥哥,母后選擇了爲父王殉葬,姐姐則去了遙遠的星宿川,而他隻身來到了渝京。
十年之後,當他終於有機會重歸故土,他怎麼捨得錯過這樣的機會,即使這樣的離去會以他和開陽的訣別作爲代價。
他捨不得開陽,可他更捨不得他的家,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