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潮潮頭每推進一段距離,身邊有美婢筆墨伺候的士子騷客揮毫寫完詩篇後,就要由友人大聲朗誦而出,贏得滿堂喝彩以後,再將詩文連同宣紙一起丟入廣陵江,說是即興成賦,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精心雕琢的詩詞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裡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觀潮之前很長時間都在絞盡腦汁,更有無良一些的,乾脆就砸下金銀去跟寒族書生買些,一字價錢幾許,就看買家出手闊綽程度以及賣家文字的檔次質量了,少則十幾兩,多則黃金滿盆。
北涼世子早年是這個行當裡最富盛名的冤大頭,聽到跟隨大潮連綿不絕的吟誦聲,自然熟諳其中門道。不斷有士子出口成章,琅琅上口,與廣陵江上水師雄壯軍姿,交相呼應,還真有那麼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讓老百姓臣服於藩王趙毅的威勢之下。
徐鳳年沒有讓陳漁如願以償地在那個話題上刨根問底,只是擡頭瞥了一眼廣陵王趙毅,看那模模糊糊的體型,真像一座小山,這頭肥豬身下壓過的春秋亡國皇后就有兩位,至於淪爲階下囚的公主嬪妃,就更是不計其數,手指加上腳趾都未必數得過來,當初趙毅領命壓陣廣陵,傳言每隔幾天就有前幾日還是皇室貴胄的華貴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釵的吞釵,上吊的上吊,惡名遠播王朝上下,與北涼褚祿山不相伯仲。
不過若是以爲趙毅只是個糟蹋貴族女子的好色之徒,還真是小覷了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驍所在的貧瘠北涼與燕刺王所在的蠻荒南唐,民風彪悍,北涼更有控弦數十萬的北莽虎視眈眈,但平心而論卻還是數西楚東越兩大皇朝舊地的廣陵,最爲難以招安撫平,西楚士子風流舉世無雙,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廣陵王趙毅若是沒點真本事,只知血腥鎮壓而不知籠絡人心,天下賦稅十出五六的富饒廣陵早就滿目蒼痍,這對帝國財政運轉無異於一場災難,當今天子的兄弟,雖說不能說個個雄才偉略,卻還真沒有庸碌之輩,離陽王朝能夠問鼎江山,除了命數,也是趙氏人力使然。
正當世子殿下完成了呂錢塘準備離開江畔,一陣不合時宜的馬蹄聲驟起,轉頭看去,徐鳳年皺了皺眉頭,竟有甲冑鮮明的幾十輕騎策馬奔來,在人海中硬生生斬波劈浪般擠出一條空路,許多躲避不及的百姓當場被戰馬撞飛,三十餘騎兵,馬術精湛,佩刀負弩,十分刺眼,趨利避害是本能,徐鳳年身前百步距離附近的觀潮百姓,早已推攘躲閃出一條可供雙馬並駕的路徑。
爲首一位體格健壯的騎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猙獰,一眼便盯住了駐足岸邊的徐鳳年,驀地加重力道一夾馬腹,加速前衝,緊要關頭,一名興許是與爹孃失散的稚童不知爲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聲哭啼,那持矛的騎士卻是半點勒繮的意圖都沒有,只是嘴角獰笑,讓人看得毛骨悚然,馬道兩邊分別是廣陵士族子弟與尋常百姓,沒有人敢觸這個黴頭,一來誰不知廣陵王麾下游隼營負責陸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麼,委實有心無力,廣陵多文人,可沒有銅身鐵臂去攔下一匹疾馳的戰馬,急着投胎不成?
書生一支毛筆如何當面抗拒武夫長矛?
這時夾雜在人羣中的一名遊俠兒模樣青年怒喝一聲“不可”,雙手按在身前兩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躍起,想要攔馬救人,這位俠義心腸的武林中人顯然是由外地而來,小看了那名馬上將領的恐怖武力,以及廣陵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將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這人直衝衝撞上了矛尖,透心涼,血濺當場,可憐才開始遊歷江湖的遊俠兒瞬間斃命,鐵矛一抽,屍體便重新墜回人羣。
不過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馬蹄毫無猶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這蓄勢狂奔的馬蹄輕而易舉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兩個血坑來,不忍目睹心有慼慼者有之,瞪大眼睛津津有味之有之,光顧着驚駭懼意更有之,騎士殺人抽矛後,朝遠處那名一身富貴氣態的年輕公子投以凜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劇烈收縮,比起方纔應對那名莽撞江湖兒郎要驚訝百倍,衆人視野中,只瞧見內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飄逸,腳尖如蜻蜓點水,幾次觸地,便來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後,彎腰拎住衣領往胸口一攬,然後一個無比瀟灑的急停,修長身體微微後傾,腳步不停,面朝高坐於馬上的武將,往後掠去,武將涌起一股狂躁與憤怒,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襬弄俠士風範?
馬上武將再提鐵矛,藉着馬勢,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聲道:“豎子找死!”
不見那公子如何發力,回撤速度驟然提升至極致,迅捷如一道驚虹,當下便與戰馬拉出很長一段路程,將驚嚇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邊,出乎所有人意料,這位強攫鋒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後,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體外,由那名青衣青繡鞋的女婢輕輕接住,他本人再度迎頭衝去。
長矛來勢洶洶,方纔展露救人手法讓人行雲流水賞心悅目的公子哥,面無表情握住矛尖,沒有任何言語,猛然往後一拽,竟是助長了駿馬前衝的萬鈞如雷勢頭,下一刻,衆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遠多於江湖遊俠的年輕男子身體驟停,微微躍起,按住戰馬馬頭,往下一壓!
周邊無數旁觀者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起碼得有小兩千斤重的優質戰馬被攔截後,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馬頭朝地面砸去,前蹄轟在石板上,喀嚓一聲齊齊斷折,整匹馬壯碩後半身軀扭曲,馬背上的武將連人帶矛都摔出去老遠,以他本事,本不該如此狼狽,只是這名公子哥的手段實在匪夷所思,纔在臭水溝裡翻了船,武將正要藉着長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籠罩全身的冰冷殺機,他才準備顧不得大將風度作出近乎潑皮耍賴的對敵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氣溫婉的青衣女婢一擡腳,一腳將他的頭顱炸入地面,死相比那名遊俠兒還要悽慘。其餘騎士的卓絕馬術在這個時候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幾乎同時勒馬停下,一時間馬嘶長鳴,刺破耳膜,這一切不過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局面便徹底顛倒。
那名臉色清涼如水的錦衣公子腳下倒着那匹與主子先後斃命的戰馬,輕輕拍了拍手,望向其餘憤怒畏懼交織在一起的騎兵,他也不說話。一些個小心翼翼從人牆縫隙中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妙齡女子,沒多久前還在癡癡眺望江中艨艟上的偉岸男子,這時候已經滿心滿腹都是這位公子哥的臉孔,畢竟對這些小家碧玉而言,廣陵江上那位文武雙全的弄潮人,太過可望不可即,種種神乎其神的事蹟,只是道聽途說,聽過也就罷了,最多捧起《頭場雪》這類才子佳人人情小說時,代入小說裡的悽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淚,感觸一些自家身世,不會真以爲自己能與那般才情驚豔的公子春宵一度,不會真有那癡情公子於良辰美景扣門輕喚,因此遠不如此時親眼所見來得刻骨銘心。
那公子似乎沒那個耐心對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鋒芒氣勢的馬隊下意識後撤一步,正當輕騎回神後羞憤不已,一陣格外沉重的馬蹄聲響起,騎士們鬆了口氣,知道正主來了,紛紛讓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寶馬緩緩奔來,以它出衆腳力本不該如此艱辛,實在是騎在馬背上的那位體重嚇人,相貌跟廣陵王趙毅如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奇醜稱不上,就是臃腫,馬背顛簸,一身細膩精緻到近乎繁瑣境界的服飾都沒能遮住他的肥肉顫抖。汗血寶馬在王朝內撐死不過百來匹,扣除皇城裡二十來匹,京城達官顯貴,皇親國戚,武將勳臣,這幾類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誰,便是一條狗,只要有資格坐在這種長途奔跑後滲出血漿的駿馬,都有大把的人願意去認作祖宗。汗血寶馬身後還有一匹也是千金難購的青驄寶駒,坐着容顏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兩匹馬下,有一名僕役,馬停下後,這人趕緊踮起腳跟與主子竊竊私語,對着慕容姐弟這邊指指點點,對那膽敢跟遊隼營騎卒較勁的年輕公子根本不放在眼裡,做奴才的如此,更別提那胖子,從頭到尾沒看過舉動足夠駭人的傢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幾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韻妖嬈的女子,瞪大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蘇造工出品的昂貴衣服。
衆人心中哀嘆。
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駕到,便是神仙都沒法子在廣陵活下來了,一時間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覆,何其精彩。
胖子終於記起胡亂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揮:“搶了!”
那名僕役這輩子最大本事就是諂媚討好與狐假虎威,一聽到主子把聖旨頒發下來,一改原先卑微姿態,挺直了腰桿,趕忙兒轉頭望向那羣辦事不力的遊隼營騎卒,罵道:“一幫沒用的玩意兒!沒聽見咱們世子殿下發話嗎?利索的,搶人!”
囊括整個舊西楚王朝與小半個東越國的廣陵,士子的書生意氣可謂天下最重,這些年雖說在廣陵王治下也有豪閥子孫欺男霸女的勾當,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齷齪行徑大多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沒誰傻乎乎在觀潮盛典無數世族門第的眼皮底下辦事,京城國子監三萬學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廣陵出身的讀書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左僕射身份執掌門下省,成爲廣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針,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無法紀,爲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廣陵,只有一個例外,那便是趙毅嫡長子趙驃,典型的虎父犬子,沒繼承到藩王老子的陰鷙城府,只學會了趙毅的好色貪食,欺佔凌辱女子僅就數目而言,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去年瞅上了一位臨清郡守的兒媳婦,足足追了兩個郡,最後帶一幫鷹犬惡奴破門而入,在府上便剝光了那才入門沒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鬧到廣陵王那邊,結果堂堂胸口官補子繡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給趙毅用一柄玉如意當場打殺了,緊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狀的骨鯁言官纔出家門,便被攔路截殺,趙毅趙驃父子的跋扈,能不讓人透骨心寒?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趙驃,你要跟我搶女人?”
廣陵世子殿下趙驃驚訝咦了一聲,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軀微微前傾,終於注意到這位外地佬,問了一個很符合他作風的問題:“你認識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熟。”
趙驃白眼道:“那你廢話什麼?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兒心情也好,搶了你幾位女人,回頭從王府上還你幾個本世子玩膩了的丫鬟。”
徐鳳年有些哭笑不得,這頭肥豬怎的跟靖安世子趙珣一個天一個地,重量有後者兩倍,可腦子裡的貨,估計連趙珣一根手指頭那麼大。相信若不是有廣陵王趙毅護短,身上這三百來斤的肉都賣不出幾文錢。
趙驃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嘿,本世子這輩子只佩服一個人,那就是北涼的徐鳳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發,這位世子殿下沒好氣說道:“還不滾開,本世子搶你的女人,那是給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識趣,將你剝皮丟入廣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