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笑着問道:“那你什麼時候去皇宮面見天子?”
李玉斧搖頭道:“既然已經斬過地肺山惡龍,中軸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經再無惡兆,小道也就不去宮城那邊自損道行,掌教師叔曾經對小道說過,我輩修道有七傷,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泄露天真,犯了此戒,即便身具異相,一樣難以位列仙籍,小道雖不奢望過天門位仙班,卻也膽小,怕去那天底下龍氣最重陰氣亦是最重的地方,這次入京,只是想見一見殿下,多聽一聽有關兩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後,小道就要雲遊四方,不急於返回武當,想要十年之間行十萬里路,見一難平一難。”
武當山不出則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樓隱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斷滄瀾。後有洪洗象飛劍鎮龍虎,被天下練氣士視作可以力壓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鳳年玩笑道:“萬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儀女子,結成神仙道侶,甚至乾脆連道士都不做了,武當山也不回了,那麼你師父師伯們豈不是得氣得吐血。”
李玉斧漲紅了臉,“不敢的。”
徐鳳年抓住言語中的漏洞,“不是不會?”
李玉斧誠心誠意說道:“小道遠遜色於掌教師叔,不擅長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機,委實不敢妄言以後會如何,可小道雖不知天下許多事,卻最清楚自己該如何作爲,真要遇上了喜歡的女子,也只敢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默不作聲。
李玉斧不諳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場,只好站起身稽首告辭,徐鳳年回過神,跟着站起身,送到了門口,揹負一柄尋常桃木劍的李玉斧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老槐樹,輕聲說道:“殿下可知有練氣士在那棵龍爪槐動了手腳?”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陰沉。李玉斧如釋重負,終歸沒有多此一問,凝氣一吐,七步踏罡,毫無殺氣的桃木劍悠悠出鞘,插於龍爪槐樹根處,這位當代武當掌教伸指掐訣,輕聲念道:“拔鬼攝邪。”
劉文豹給嚇了一跳,趕忙遠離龍爪槐,老儒生所學駁雜,對於陰陽讖緯道門方術,將信將疑,不敢小覷,瞪大眼睛,結果只看到這年輕道人露了一手不俗馭劍術,之後就沒了動靜,雷聲大雨點小,讓劉文豹好生失望。李玉斧皺了皺眉頭,走近槐樹,右手拇指彎曲,在食指上一劃,血流不止,在樹幹上畫一符籙,輕輕一拍,符籙消散不見,李玉斧神情非但沒有閒淡幾分,反而愈發凝重,一番思量後,雙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內,其餘九指外露。
徐鳳年對道門符咒是門外漢,反倒是身後軒轅青鋒語氣平淡道:“這道士使得是太乙獅子訣,相傳太乙天尊坐騎是九頭獅子,故有此訣。先前他是劾鬼之術,獅子訣則是請神之法,龍虎山的道門真人想要一氣呵成,得要耗費一炷香功夫,足見這名道士本事不低,怎麼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順眼,他真是武當山的當代掌教?”
徐鳳年沒有理睬,脾氣好到一塌糊塗的李玉斧似乎試探後抓住端倪,察覺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隱隱作怒,“分明正統,卻走旁門!”
李玉斧揮了一袖,腳下桃木劍拔地而起,掠向皇宮方向,雙手在胸口掐一個連軒轅青鋒都不認得的晦訣,面容肅穆,沉聲道:“武當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宮三大主殿之後有真武。
雄偉塑像高達三層樓,真武大帝鎮守北方,統攝玄武,以斷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劍躡踏龜蛇。自從李玉斧趕赴地肺山對敵惡龍之後,真武雕像不再晃動,原本一直守在此地的青詞宰相趙丹坪也得以空閒下來,不用整天守候此地,擔心塑像轟然倒塌,此時趙丹坪正跟隨皇帝陛下前往真武大帝雕像之地,瞻仰風采,除了這位大天師,還有被御賜白蓮先生的天師府外姓人白煜,以及凝字輩中一鳴驚人的趙凝神,正是這位經常在龍虎山逛着逛着就能走神迷路的年輕趙姓道人,當初擋下了登山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也正是趙凝神撰寫了老子化胡經,謗斥佛教,爲朝廷滅佛造就大勢。
一行人不顯浩蕩,但氣勢無與倫比。趙家天子,三位龍虎山大小天師,除此之外就是已經兼任司禮監內官監兩大掌印太監的孫堂祿,還有幾位皆是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新太子趙篆也在其中,正在與白蓮先生討教修道學問。剛纔有過一場佛道爭辯,趙家天子不偏不倚,只是安靜旁聽,一言不發。說是辯道,其實那個古怪法號的一禪和尚更像是在跟白煜閒聊,若非趙凝神一錘定音,聽了將近兩個時辰嘮嘮叨叨的趙篆都要昏昏欲睡,幾次轉過頭去打哈欠,被當時在場的皇后趙稚眼尖瞧見,狠狠瞪了幾眼。
趙丹坪和趙凝神幾乎同時望向城南某地。
讀書太多,看壞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半眯着眼,也意識到出現了緊急態勢,瞥向身邊被他器重看好的趙凝神,後者隱秘伸出一手,迅速掐指。趙丹坪更是不遮掩一臉忿然,外人看來便是龍虎山天師一身正氣勃發,如天上仙人雷霆大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太子趙篆終於來了精神,左顧右盼。這般“輕佻”皇儲,要是落在市井百姓眼中,恐怕就得擔憂以後的世道是否還能太平依舊了。好不容易已經紋絲不動的真武塑像又開始搖晃,幅度越來越大,比以往還來得驚世駭俗,塑像四周地面上許多隱蔽符陣都給牽扯拔出,毀於一旦,孫堂祿顧不得失禮,護在皇帝身前,生怕雕像倒塌,趙丹坪一拂挽在手臂之間的白色麈尾,身形一掠,踩住陣眼,一腳踏下,試圖穩住精心設置的秘密陣法,可惜這一次終於力所不逮,真武大帝塑像竟是拋去根祗,緩緩向南方推移滑動,趙丹坪臉色蒼白,擡頭望去,有一柄桃木劍飛來,掉轉劍尖朝南,好似要跟真武大帝一起往南而去。
趙家天子臉色如常,輕聲道:“柳蒿師,毀去那柄劍。”
這名在白衣案中出力最多的天象境高手悄悄出現在皇帝身後,趙丹坪竭力鎮壓浮動不安的陣圖,轉頭憂心忡忡說道:“陛下,不可妄動那把已經入陣桃劍,否則恐怕塑像就有可能塌毀。”
皇帝面無表情,只是盯住這位擅長書寫優美青詞的羽衣卿相,趙丹坪額頭滲出汗水,尤其是太子趙稚輕笑一聲,格外刺耳。
一直給人萬事不上心憨傻印象的趙凝神緩緩走出,擋住塑像去路,仰頭望向那尊朝廷供奉最高神祗,問了一個聽上去極爲荒誕無稽的幼稚問題,“你要去見誰?”
真武大帝塑像繼續向南滑行,趙丹坪腳步隨之被強行牽扯南方。
皇帝輕聲問道:“白蓮先生,可否告之真武到底是誰?難道不是那天生具備龍象之力的徐家二子?”
一身素白麻衣麻鞋的白煜搖頭歉意道:“老天師趙希摶一直堅信如此,可白煜看着不像,覺着是一條出江惡蛟纔對,至於具體是誰,白煜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實在猜想不出。”
皇帝哦了一聲,不以爲怒,繼續問道:“那到底是何人可以造就此番異象?”
白煜笑道:“這個白煜倒是知曉,看那桃木劍樣式,是武當山道人代代相傳的呂祖佩劍,我年幼時仰慕呂祖劍仙遺風,也曾親自雕刻過一柄,只是天賦所限,練不了劍。這位武當練氣士,不出意外,應該是在地肺山斬龍的新掌教李玉斧。”
皇帝臉色深沉,“這名道士入京不見朕也就罷了,畢竟武當自古便有不入宮城的祖訓,可洪洗象恃力闖城在前,此子無禮造次在後,真當朕的太安城是青樓楚館不成,仗着有些家底,便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白煜一笑置之,沒有細說。他雖半盲,卻也是當之無愧的世間明眼人,天師府前輩趙丹坪那些見不得光的手筆,聯手欽天監大批練氣士,以下馬嵬龍爪槐爲餌料,以真武大帝塑像作藥引,試圖在北涼世子短暫居住驛館的這段時間,不光是鎮壓,還要狠狠消耗其氣運,如在頭頂擱置磨盤往死裡碾壓。這等帝王霸術,白煜談不上反感,但也說不上如何欣賞,他一心置身事外。兵法推崇奇正相間,這是一奇,相對隱蔽晦暗,剩餘一正則十分一見了然,間隙武當山和北涼之間的關係,若是武當識趣,藉機示好朝廷,那本就尊佛的北涼就徹底失去了道門支持,愈發孤立無援,朝廷大力破格提拔叛出北涼衆人,就是要讓徐家成爲孤家寡人,只要徐驍一死,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除了拿三十萬鐵騎去填補西北門戶的窟窿,根本無法再起波瀾。
白煜嘆了口氣,可惜武當山還是那鑽牛角尖的糟糕脾性,一點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也難怪式微落魄至此,爭不過後起之秀的龍虎山。
先是兩禪寺與龍虎山之間的佛道之爭。
武當鬥法龍虎。
這場則是道教祖庭之爭。
就算這場鬥法贏了,卻輸了整座廟堂,武當山贏少輸太多。
白煜對趙凝神喊道:“凝神,回來。”
趙凝神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側身走到真武大帝塑像南下路線之外。
說話間,白煜悄悄擺了擺手,旁人大多關注趙凝神的舉動,只有趙丹坪留心到了白煜的手勢,一咬牙撤去對陣法的鎮守。
下馬嵬驛館外,徐鳳年笑問道:“有人在龍爪槐動了手腳,是針對我的意圖不軌?”
李玉斧神情凝重點了點頭。
徐鳳年問道:“涉及氣運?”
李玉斧還是點頭。
氣運空蕩如雪白宣紙的徐鳳年幾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了,你就別惹惱了那幫趙家人,好好行你的十萬里路,這些腌臢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劍,趕緊出京。”
李玉斧一臉赧顏道:“桃木劍入了陣法,想收回來很難了。”
驛館外的長街盡頭出現一名中年青衫劍客。
負劍神荼。
緩行而至,面容古樸如上古方士,他對武當山新掌教打了一個稽首。
李玉斧趕忙還禮,畢恭畢敬道:“見過小王師叔。”
閉口養劍二十載的王小屏。
王小屏面有不悅,顯然對這位年輕掌教攙和王朝爭鬥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樸,卻不是真傻,當下便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何都沒有料想到武當劍術第一人王小屏會出現在下馬嵬,李玉斧亡羊補牢,解釋道:“王師伯曾經留下遺言,殿下何時入京,小王師兄何時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劍神荼,拋給徐鳳年,沙啞開口:“掌教師兄和掌教師弟都說過,京城見你還神荼。”
徐鳳年接過這柄天下名劍,顧不得猜想王小屏爲何願意開口說話,愕然問道:“我能拿神荼做什麼?”
王小屏既然開口,難道證明其劍道已經大成?只是這個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啞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語。
李玉斧撓撓頭道:“師叔曾說過我可一眼見真武,真武亦會見我。”
徐鳳年更是摸不着頭腦。
驀然之間,神荼在他手中顫鳴,如真武大帝親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鳳年轉頭望北,輕聲脫口而出:“劍來。”
李玉斧桃木劍一瞬南飛歸劍鞘。
徐鳳年心中默唸,“劍去。”
神荼北飛,歸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負清高如劍道不出世天才的王小屏,朝這名白頭年輕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天賦卓絕如李玉斧,在此時竟是都熱淚盈眶。
武當山八百年不見真武。
今日終於真武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