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陽印綬監的車隊在過潼關進入涼州轄境後,馬蹄終於加快,密集踩踏在驛路之上,就像一場秋日裡的暴雨。畢竟有着幾千人的京畿騎軍,氣勢還是有些的,也引來不少北涼百姓的視線,北涼騎軍絕大部分都屯紮在涼州關外,北涼道境內騎軍除去潼關這類兵家必爭之地的重要險隘,更多還是白馬義從這種扈從精騎較爲常見,除非是倉促調動,否則兩千騎以上的兵馬疾馳,並不常見。
這支兵馬作爲名義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領略到了北涼的貧瘠苦寒,只是貧寒之餘,沿途秋日裡的莊稼,又別有生氣,鬱郁勃勃,格外扎眼。偶有收秋忙碌的鄉野村夫婦人,停下勞作,擦拭汗水,遙望着這支浩浩蕩蕩的陌生騎軍,神色安寧,若是有在田間嬉戲打鬧的稚童,甚至還會指手畫腳一番,這與薊州河州一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這就是北涼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後積攢出來的獨有精神氣了,天下騎軍千千萬,唯我北涼甲天下。
車隊在青馬驛下榻,此地距離涼州城不過八十餘里,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快要見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難得心情舒暢了幾分,在吃過晚飯後相約結伴出行,沿着一條名叫龍駒河的河岸隨意漫步,身邊跟隨兩位手腳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懸佩有皇家賜刀的御前侍衛。掌印太監眯眼望向河牀,入秋以後,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經下降許多,水落石出,靠近兩岸的河牀裸露出如同游魚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塊塊簇擁在一起,給人無比生硬的感覺,不說與江南水鄉相比,便是京師和京畿也絕對瞧不見這般景緻。三名印綬監大佬宦官都是多年養尊處優的身子骨,雖說在太安城也習慣了秋寒冬凍的氣候,到了西北之後也未有太多不適,可是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是兩名年輕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迭,印綬監二三把交椅更是氣喘吁吁,只是掌印太監不說停步,無論是宦官還是御前侍衛,都習慣了規矩森嚴,自然也就無人開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踩着夜色打着火摺子摸索回去驛館了。
印綬監掌印太監姓劉,本名在晚輩宦官裡頭已經早已少有知曉,與許多年邁宦官一樣,都是亡國遺民身份,當年離陽兵馬每破一國,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隨亡國君臣遷入太安城,只不過洪嘉北奔註定青史留名,他們這些個閹人的顛沛流離,又豈能入得了讀書人的眼,相信沒有誰願意爲他們在史書上寫上一兩筆。尤其是他們這些宦官在離陽朝野素來以老實本分著稱於世,宦官干政是不用想了,離陽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將交相輝映的氣象,老輩閹人們,人人自覺能夠安安穩穩老死在皇宮裡頭,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從韓生宣到宋堂祿兩代宦官執牛耳者,都是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瞧見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側,劉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時間百感交集。
身材略顯臃腫的掌司太監實在熬不住雙腿痠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認他做師父的年輕宦官趕忙做牛馬狀跪在地上,年邁太監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輕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輩宦官依葫蘆畫瓢,也想給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此獻殷勤,不料才彎下腰想要當凳子,就看到劉公公擺了擺手,只好悻悻然退下。
劉公公擡起手臂向上遊指了指,然後轉頭跟兩位一站一坐兩位蟒服老太監笑道:“宋公公,馬公公,你們應該知道咱家曾是北漢人氏,祖上……嗯,用某些太安城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也曾闊過。”
兩位印綬監大佬笑着點頭。
劉公公背對衆人,繼續說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實到了祖父一輩就不太景氣嘍,只能勉強算是個士子,不過及冠之前也做過負笈遊學的事情,那會兒同樣是負笈遊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陰學宮,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書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書樓,咱家去不起那麼遠,委實也沒那份世交情誼,當時只有兩條路,要麼往東去,也就是今兒的太安城,要麼是往西走,就是今兒的北涼了,由於當時姚大家的學識已經享譽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後,就經過這裡,只是其實記不得這條河叫龍駒河了,就只記住了這座石崖,以及前邊的一個小渡口。”
那位沒能夠給掌印劉公公做牛走馬的年輕宦官頓時眉開眼笑道:“難怪公公寫字格外有風骨,先帝爺也誇過好些次,原來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出身。”
劉公公原本對這些不痛不癢的溜鬚拍馬早該習以爲常,只是今天此時卻尤其開懷,揉了揉沒有半點鬍鬚的下巴,眺望遠方,尖銳嗓音也柔和了幾分,“咱家之所以對這座無名石崖記得這般清楚……”
就在所有人都靜聽下文的時候,這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卻已經漸漸壓抑聲音,細微若蚊蠅顫翅,以至於讓人分辨不清老人到底有沒有自言自語。
老人當然在說話,有些話爛在肚子裡大半輩子了,不吐不快,可當那些言語悠悠然爬到嘴邊,就又像吝嗇的老酒鬼,拎出一罈珍藏數十年的老酒,只願獨飲了,最好是旁人能看不能喝,只能看着我一人喝。
老人其實在說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爲何經歷了那麼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裡勾心鬥角,這輩子見過了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卿,見過了許多蕩氣迴腸的梟雄英雄、可敬人可憐人,遇過許多能夠讓人事後想起也汗流浹背的陰謀詭計,可是真正在遲暮之年惺惺念念掛在心頭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輕時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雞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視野所及,是一個也許在涼州地方縣誌上也籍籍無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裡,當時還年輕的北漢劉姓讀書人,也是這般初秋時節,渡口無舟,爲了過河,就只能由着河邊村人揹負過河,既有體格健碩肌膚黝黑的青壯,也有上了歲數的老漢老嫗,絕多達數都上半身赤條條,甚至連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麼光着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墜着兩粒天底下最飽滿的稻穀,以至於初見這一幕景象的幾位北漢遊學士子,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臉紅,倒是那些做渡口營生的村民,無論男女無論年歲,都樂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黃花一般的少女,與別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縫補厲害的單薄衣裳,也許她算不得姿色出衆,可是在那羣粗鄙的村民當中,她便顯得十分不一樣,在之後漫長的宮廷歲月裡,老人只有兩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突兀感,一次是當今太后趙稚在她還是離陽皇后的時候,厲色斥責公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還有一次,則是遙遙看着那位以異姓藩王身份頂着大柱國頭銜的人屠徐驍,在入京參加朝會的退朝時分,羣臣退散如同滿塘鯉魚,唯有徐驍始終像是一人獨行。
老人收起思緒,眼神安詳,遠遠望去。
當年在那裡,還記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黃花少女背自己過河,兩名結伴遊學的同鄉士子都默契地揀選了兩位中年婦人,到了龍駒河中段的時候,他還親眼看到那個平日裡求學最爲嚴謹刻板的傢伙,偷偷摸摸捏着那婦人的豐滿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臉上的那種滿足神情,如同進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雖然平日裡膽大包天,在那會兒反倒縮手縮腳,倒是揹她的婦人爽朗笑着,騰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後用濃重的西北地方鄉音說了句,摸一下不收錢,可要想摸個夠,只要五文錢。
唯獨他始終規規矩矩,既是讀聖賢書之人的禮數約束,內心也有幾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纖細的腰肢後背上,生怕自己一個嚇着她,結果她一個身形不穩,兩人就真要變成同命鴛鴦做一雙水鬼了。
背過河後,他也想與兩位同窗一樣多給幾文錢,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輕捻着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與相別,就再無相聚了。
也許他對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歡她,而是懷念那個仍是讀書人的自己罷了。
但也許,那個年輕劉姓讀書人,的的確確始終喜歡她,說不出清淺,說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歡。
老人突然沒來由涌起一股衝勁,擡頭看了眼天色,轉身沉聲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邊瞧上一眼,宋公公,馬公公,你們二位就不用跟着了,咱家去去就回,儘量爭取不要摸黑回驛館。”
坐在年輕宦官後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監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這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誤正事。”
另外那位最爲身材高大的馬公公也笑着附和道:“能夠陪着劉公公舊地重遊的機會,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遭,這點路程算不得什麼勞累,這趟咱們三人爲天家辦事,可是好幾千裡都走下來了。”
劉公公笑着點頭,愈發神態慈祥。印綬監雖說在離陽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裡,算不得太過顯赫的衙門,比起宋堂祿掌印的司禮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不容小覷,畢竟手裡幫着一國之君看管着那些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在太安城的時候,印綬監也絕不是眼下這種和和氣氣的氛圍,應該是這趟出使西北,給三位印綬監大佬帶來巨大的壓力,真正變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前的蠅營狗苟自然而然就暫且擱置起來。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當時劉公公遙遙指向依稀可見的小渡口,仍是讓印綬監一行人走得精疲力盡,就連劉公公都不得不跟兩位汗流浹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猶在,只是比起當年二十餘人等着揹人過河賺錢的場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劉公公舉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沒有青壯也無婦人,在渡口去往對岸的旅人更是寥寥無幾,劉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幾名扎堆閒聊的老漢,那些人顯然也發現這一行人,尤其是印綬監三位太監的蟒服玉帶,太過新鮮了,哪怕是一輩子連縣太爺都瞧不上幾次的井底之蛙,但只要不是瞎子,都曉得是招惹不起的權貴人物,也清楚絕不會是來此過河的客人,雖說龍駒河在涼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隨着十幾年前官府先後架起兩座橋後,分別給駐軍和百姓使用,因此即便是夏秋兩季,也幾乎沒有生意可言了,有橋不走,非要往河水裡逛蕩,吃飽了撐着不成。除非是實在太北邊的商賈行人,趕路比較急,不想多走二十幾裡冤枉路趕往南邊的那座橋,纔會涉水渡河,只不過如果跟官府關係好的大商巨賈,其實也能借用北邊些那座驛橋,只是聽說隨着年輕藩王上位後,管得就比較嚴了,地方駐軍和官府衙門都不敢像以前那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與人方便了。
就在劉公公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對岸那邊突然有人掠河而過,白衣飄飄,腰佩長劍,在河面上幾次蜻蜓點水,便渡河而過。
動作瀟灑地落在岸邊後,那名白衣劍客不理會那些鄉野村民的驚訝眼神,便轉身望向河對岸的那撥江湖好友。
他們打賭誰能夠踩水最少過河,以此來較勁誰的門派輕功更爲上乘。
只是這位出身名門的江湖少俠雖然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神態,但何嘗不是極爲忌憚身後那幾位衣蟒腰玉的宦官?
北涼什麼時候會有宦官露面了?世人皆知北涼王府不同於離陽王朝其它藩王府邸,從來沒有使用過宦官閹人。
而離陽江湖在那位姓徐的老人屠率領鐵騎馬踏江湖之後,對於朝廷官府一向是要麼敬而遠之井水不犯河水,要麼削尖了腦袋去刻意攀附結交,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座宗門哪個幫派能夠跟官家人掰手腕的。這位玉樹臨風站在河邊的少俠對於官場規矩不陌生,可對高高在上的太安城並不熟悉,也不確定到底什麼位置的宦官,纔有資格穿上那襲扎眼的大紅蟒袍,可想來肯定不會是些小魚小蝦,否則也無法光明正大地離開皇宮辦事,雙方無論身份地位皆是天壤之別,他也就乾脆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位當牛做馬的年輕宦官擅長察言觀色,發現三位公公都皺了皺眉頭,立即小聲解釋道:“先前徽山那位女子武林盟主軒轅青鋒,號召江湖羣雄赴涼圍剿幾名魔頭,一路殺到了西域才停步,事後好些江湖人士都沒有急着離開北涼道,想必這些人物都是出自中原武林的年輕人。”
劉公公冷哼一聲,“俠以武亂禁,就連那西楚逆賊曹長卿身爲儒家聖人,也屢次在太安城耀武揚威!”
胖墩墩很有佛相的宋公公低聲笑道:“憑恃武力亂禁的可不光光只有江湖人啊。”
劉公公和馬公公都沒有說話。
之後又有兩名年齡相仿的江湖兒女陸續掠過龍駒河。
劉公公突然轉頭向一位御前侍衛統領笑問道:“錢統領,這些年輕人修爲怎樣?與那江湖上傳說中的宗師境界差距如何?”
那名神情木訥的魁梧侍衛平淡道:“劉公公,不說一品四境,便是二品小宗師,也絕不是這些繡花枕頭能夠達到的高度,以他們幾人的資質根骨,除非有大機緣,才能在二三十年後躋身二品境界。”
劉公公點了點頭,就再無沒有半點探究的興趣了。
江湖遠,廟堂高。
什麼武道宗師,只要不是那些屈指可數的武評登榜人物,都無非就是君王隨意豢養的籠中雀池中鯉而已。
就在劉公公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眯起眼睛,使勁向河水中流望去。
一名正在過河的年輕人大概是隻擅長外家功夫,輕功連他這位印綬監太監都覺得不堪入目,多次踩在河面不說,濺起的水花更是聲勢驚人,如果說別人是草上飛,那這位仁兄就真是草裡打滾了。
但是這不是讓劉公公留心的事情,老人看到一個年輕人揹着位依稀像是位老婦人的渡客,緩緩過河。
結果被那位輕功糟糕的江湖少俠的踩踏,濺得滿頭水。
龍駒河中,老婦人幫着年輕人擦拭額頭上的河水,有些和藹,也有些心疼,無奈道:“吃苦頭了吧,早說了婆婆可以自己過河,非要揹我。婆婆我啊,揹人過河背了幾十年,就算瞎了眼都能在發大水的時候過河,哪裡需要你背。”
年輕人笑道:“當年那次暴雨,我行囊裡的那摞銀票都快變成漿糊了,當時手邊也沒帶銀子,送婆婆玉佩又不收,這份人情都欠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這趟遇上婆婆,怎麼說都該背婆婆一回的。”
老婦人柔聲道:“別說玉佩,就是碎銀子婆婆也不敢收的,過河一趟就是三文錢,再小的碎銀子也大了。”
有些窮人,過着苦日子,如果覺得苦日子再過得不安心,就真的痛苦了。
老婦人突然笑問道:“公子,當年跟你一起過河的老黃呢,就是一笑起來就缺門牙的那位,婆婆可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跟在我們後頭,他個子也矮,河水都快到他脖子了。”
年輕人輕聲道:“老黃他啊,走了,在一個離北涼很遠的地方走的,我沒能見上面。”
老婦人嘆息一聲,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只因爲五文錢就記掛了這麼多年的年輕人。
可能她的村子裡,我欠誰誰欠我一文錢也能記住半輩子,可揹着自己的這個年輕人,到底瞧着就不像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啊。
哪有揹他一次過河,只因爲手頭沒有銅錢,就能送出一枚玉佩的,哪怕再不值錢的玉佩,那也是玉佩啊。
老婦人笑問道:“公子,成親了吧?有沒有孩子啊?”
年輕人有些尷尬道:“快成親了。”
兩人臨近岸邊渡口的時候,老婦人問道:“累不累?”
年輕人笑道:“婆婆你這麼輕,怎麼會累。”
然後年輕人打趣道:“婆婆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好看,上門求親的人肯定很多。”
雖然窮苦但穿着乾淨的老婦人會心一笑,她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是。
到了岸邊,年輕人把老婦人輕輕放下,她問道:“公子,你把那匹馬就那麼放在河對岸,真不打緊?”
年輕人笑道:“沒關係,丟不了。”
老婦人幫着這位爲了揹她捲起袖管的年輕人輕輕放下袖子,一邊說道:“等到成家以後,可不能事事都這麼想了。”
年輕人笑眯眯點頭道:“曉得了,過日子會精打細算的。”
老婦人上岸之後,對站在河邊淺處的年輕人擺了擺手,“趕緊回去,看看馬背上的物件少了沒有。”
放下了袖子可還捲起褲管的年輕人笑着應聲。
老婦人緩緩走向渡口。
然後她看到了一位衣着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邊站着兩位同樣身穿“紅衣”的老人。
離陽印綬監掌印太監,劉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
而她只是輕輕淺淺笑着,微微撇過頭,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鬢角。
他望着她,剛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終還是自嘲一笑,收回腳步,轉身大步離去。
而她,依舊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樣,對着那位年輕讀書人的背影,依舊像當年那位黃花少女,輕輕揮手。
天色昏黃,蟒服太監和御前侍衛率先離去,覺得再難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婦人一樣,都離開了河岸。
而那個淌水走向對岸的落魄年輕人突然轉身,一路小跑上岸,雖說皮囊極好,可終究人靠衣裝佛靠金妝,誰會正眼一個揹人過河賺取銅錢的窮酸小子?他在那七八號江湖少俠女俠的不屑眼神裡,湊近他們,展顏一笑,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老子當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時候,早就想對你們這些飄蕩過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無論是白衣飄飄的英俊劍客,還是美豔動人的妙齡女俠,於是都被這個好像腦子給門板夾過的傢伙一人一腳踹在屁股上,給踹到了龍駒河裡,那幅畫面,就像下了一鍋餃子。
靴子還脫在對岸的年輕人光腳站在渡口,看着那些正對自己破口大罵的落湯雞,一本正經道:“技術活兒!”
那些江湖少俠女俠們,如果知道這個瘋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惱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夠被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人物踹一腳,按照江湖規矩,也就等於是過招了,這可能是他們所在宗門的開山鼻祖都要豔羨的待遇啊。
這種幸運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評大宗師雙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號人物,江湖人稱神拳無敵腿法無雙天下第一刀兼劍術通神玉面小郎君,徐鳳年是也!”
仙風道骨,大俠風範,宗師氣度……自然是半點都沒有的。
所以那個剛剛踩水濺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俠,氣急敗壞道:“徐你大爺!”
衆人只聽那位滿臉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兒笑問道:“不服?不服來打我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這一次就連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俠仙子們,也真沒辦法忍了。
只是等他們剛想要興師問罪,驟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原來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牀依舊浸潤,卻無河水,舉目望去,視野盡頭,上游無水來,下游無水去。
不知是誰第一個擡頭才發現真相,怔怔出神。
原來河水依舊在流淌,只是卻在衆人頭頂。
就像一條青龍,在天空掠過。
等到所有人嚇得魂不守舍,屁滾尿流地跑到岸上。
那條懸掛在空中的河水長龍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兩岸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會計較自己再度變成落湯雞了。
很遠處,一人牽馬而行,緩緩走向那座青馬驛。
江湖依舊。
可馬不是當年劣馬,他也已經不年少。
身邊少了缺門牙老黃,也少了木劍遊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