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不需要把屍體帶回來?行,我知道了。”
男人點了點頭,雖然嘴裡問着要不要帶上屍體離開,但人已經走到了院門前。
忽然,男人的腳步一頓。
“不過,既然人現在已經被殺了,那我們這筆生意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
男人等了片刻,直到耳邊傳來肯定的聲音,這才擡腳跨出門外。
“知道了,我知道這些都是藉口,老大您就別罵了.我只是覺得有些沒意思,一羣好勇鬥狠的地痞流氓,就算跟那個人有關係,也不配讓我們東皇會出手啊。”
男人話音剛落,四周暗處倏然傳來聲窸窸窣窣的細微動靜,在雨巷中毫不起眼,可對他而言卻是格外刺耳。
只見男人瞬間站定身體,雙手按向腰後,脊背微彎,腳掌墊起,似隨時都會暴起殺人。
咔咔
側方的院牆上傳來幾聲細碎的響動。
一團黑影跳下牆頭,背對着男人,慢條斯理往前踱步。
“原來是”
男人不禁爲自己的緊張啞然失笑。
可還沒等他鬆開屏住的呼吸,就看到那團貼着牆面移動的黑影突然停了下來。
沉肩側頭,一張滿是猩紅鮮血的貓臉撞進男人的視線,口中還叼着一隻體型不小,已經死透的老鼠。
一隻發綠的眼眸漫不經心的撇來,在男人身上一掃。
不知爲何,他竟然覺得那綠色的眼珠子裡面閃動着如同人一般的嘲弄和譏諷。
一股來源莫名卻難以壓制的怒氣涌上心頭,男人右手從腰後拽出一截寒光,卻看見那頭渾身疤痕的野貓將頭一甩。
啪嘰。
鼠屍拋落到男人腳前的水窪中,濺起的污水打在他的鞋面上。
一截粉舌舔弄着爪子,擦拭着貓臉上還未凝固的血跡,傳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嗤笑,隨即踮起腳掌,躍進濃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見。
不知爲何,男人拽出一寸刀身後便愣在原地,目光不自覺被面前泡在水中的鼠屍所吸引。
被撕咬開的身體已經將內臟暴露了出來,可四肢竟還在微微抽動。
即便早就見慣了血腥,可這弔詭的一幕,依舊還是讓男人渾身汗毛直立,心頭髮怵。
“看來鄒爺說得是真的了,王家還真從外面找來了一羣耗子。不過你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津門九江匯聚,可從來沒有過江龍這種說法。”
雨夜暗巷。
一身勁裝的沈笠立在巷道之中,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手中一柄快刀輕輕拍打着大腿。
他身後人影晃動,看不真切到底有多少人。
“你就是那個東皇會的陸弧,花名叫什麼來着覡君?”
最後一個字眼語調挑高,透着一股毫不掩飾的嘲諷。
陸弧臉色陰沉,心頭大罵着會內負責情報的‘殤官’翟崇,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神態跋扈的男人。
“你就是天闕的沈笠?”
“好說,正是你沈爺!”
沈笠挑着下頜,直接了當說道:“兩條路,選跪還是選死?”
錚!
陸弧後腰跳出兩把不過臂長的薄刃短刀,用鏗鏘的銳音回答了沈笠的問題。
“還是個硬骨頭?那老子今天就剮乾淨你的血肉,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身錚錚鐵骨!”
沈笠口中話音剛落,狹巷兩端便涌出大羣持械漢子,默不作聲衝向被堵在中間的陸弧。
嗖!
刺骨的寒光剖開雨線,盪開的水珠摔打在一張神情冷漠的臉上。
這名天闕刀手朝着面前撞來的人影狠狠劈下,卻只是斬出一聲破空呼嘯。
他的身體在慣性的帶動下不由自主向前撲去,搶出兩步之後終於奮力站穩了身體,卻駭然發現一身力氣竟像是徹底耗盡,就連轉身都無法做到。
哐當
砍刀砸在地上,漢子用雙手徒勞的扼住頸間,大片的猩紅從指縫間滲透出來。
就在方纔錯身而過的瞬間,陸弧的短刀已經切開了他的喉嚨,速度快如閃電。
陸弧的動作敏捷至極,即便是在如此混亂的巷戰中依舊遊刃有餘。輾轉騰挪間雙刀宛如鬼魅,刀鋒掠過卻不見半點猩紅,如同有奇異的力量封禁了傷口。
卻在你慶幸劫後餘生之時,才突然猛烈爆發,徹底奪走你的性命。
短短片刻,雨巷地面已經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雖無人聲慘叫,卻有一片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
“這就是那門叫‘禁血樊籠’的刀法?有點意思.”
沈笠終於邁開了腳步,在地面積聚的污水中踏起寸高水花,縱掠而起的身影直撲陸弧,手中快刀甩出一片厚重的弧光,當頭壓下!
“可惜,就這點水平,還是不夠看啊!”
鐺!
一聲巨響,交錯磨擦的刀刃炸出一片火花。
陸弧雙手持刀架在頭頂,扛住了沈笠勢大力沉的一刀,卻還是吃不住手上反震的巨大力道,身影向後飛退。
後背刺痛陣陣,根本不用回頭,陸弧就知道身後必然是鋒刃林立,等着將他的身體直接穿透。
陸弧腳下步伐交錯變化,強行擰轉身體,轉腕撩刀,撞開身後一片伺機而動的渴血長刀。還未站定身體,一股寒意便直躥頭頂,來不及再變招的陸弧當機立斷,就地一滾,堪堪讓開這襲來的一刀。
砰!
一道迅猛的腿影抽甩在陸弧剛剛擡起的肩頭,再次橫飛出去,直接撞塌了半截牆壁,摔進一戶院中。
“最後一次機會,是跪,還是死?”
沈笠擡腳跨過斷壁殘垣,身後匯攏的人影將缺口堵得滿滿當當。
一身裹着泥濘污濁的陸弧緘默無聲,擡手舉刀,佈滿豆大豁口的刀刃對準了沈笠。
兩人如離弦之箭,同時向前衝去。
單刀大開大合,雙刀兇戾險惡。
在津門有句話,叫刀是手臂延伸,刀招便是人心映襯。要做到人握刀,不能讓刀握住了人。
可真到了生死相搏,不管是什麼刀,什麼招,目的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殺人!
碰撞的刀光將月色拽進這方不大的院中,爆豆般的銳鳴毫不遜色轟鳴的雨聲。
噗呲!
又是一次極其驚險的刀招互換,可陸弧雙手虎口已然血肉模糊,徹底麻木,再也無法擋住繼續迫近而來的長刀,只能眼睜睜看着一截雪亮的鋒刃洞穿了自己心口。
劇痛和冰寒都沒能吸引陸弧最後的注意力。
頹然跪倒在地的他,用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盯着不遠處的牆頭。
一隻瘦骨嶙峋,滿身都是搏鬥傷痕的黑貓就蹲坐在那裡。
恍惚間,陸弧總覺得那雙幽綠的眸子裡透着十分怪異的意味,就像
就像是在看着一隻瀕死老鼠。
黃粱道,和平飯店。
身爲一座三等門閥之主,在津門地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王靖海,此刻卻赤身裸體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渾身瑟瑟發抖,
活像一條被人扒了皮的狗。
“王大人,這些年我對您一直是十分尊敬,逢年過節各種問候孝敬從沒有落下,就連你不久前剛娶進門的那房小妾,都是我花大價錢專門找人給您訂製的。”
“我自問已經給足了您面子,您爲什麼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王靖海臉上鼻涕和眼淚混成一團,腦袋不斷往地上砸去,用力之大,撞出砰砰的悶響。
“鄒爺,是我鬼迷心竅,是我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求您放過我。”
鄒四九一身筆挺西裝,蹺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中。暖黃色的光線從頭頂撒下,在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投射出片片暗影。
“聽您這意思,是承認這些事都是你做的了?”
“我承認,我承認!”
王靖海神色有些癲狂,語速極快說道:“是我眼紅您的生意,所以纔會暗中指使那個兔崽子出面挑釁貴幫,打算藉機生事”
“呵呵。”
鄒四九口中發出一絲輕笑,“其實您要是早這麼說,根本就不會生出這麼多誤會。不就是一家和平飯店嘛,您要是真想要,我隨時可以拱手相送。這津門地界誰不知道,我鄒四九最喜歡做的就是以金刀寶馬贈英雄?”
“是我瞎了眼,沒看到鄒爺您的英雄氣概。”
王靖海見身前之人的臉色稍有緩和,這才趕緊抽動着臉上的五官,勉勉強強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
“其實這原本都算不上什麼大事,大家吵一吵,鬧一鬧,把誤會說開了也就算了。可您千不該萬不該,爲什麼要找一羣外人來對付我?王大人,您這麼做可是壞了咱們津門的規矩啊。”
王靖海臉上笑容頓時僵硬,磕磕巴巴辯解道:“我我沒有。”
“東皇會這個名字我沒說錯吧?”
鄒四九輕聲笑道:“一羣常年活動在罪民區的殺手,您能把他們請回來,這面子可是着實不小啊。”
“鄒爺,這都是我一時糊塗。只要您放過我,我立馬將他們全部逐出津門不,逐出帝國!”王靖海顫聲道。
鄒四九嘆了口氣,幽幽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你現在就算想攆,恐怕他們都不願意走了。”
砰!砰!砰!
王靖海以頭搶地,額頭皮膚紅腫破裂,淋漓的鮮血將整張臉染紅,看起來格外淒涼。
倏然間,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迸發出刺目的精光。
“鄒四九,你不能殺我,我身上有朝廷的官身,我要是死了,你也逃不了!”
“你不說我差點都忘記了,您原來還是個官吶”
鄒四九嘴角掛着淡淡笑意,語氣譏諷:“王靖海,看來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也罷,那我就不用再套你的話了。只是你這雙招子真算是白長了,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是給人當了刀,居然還拿官身來說事。”
王靖海聞言不由怔住:“你你什麼意思?!”
“你真以爲你一個穿藍袍的八品,能那麼大的面子,把這羣殺人如麻的惡徒請回來?還是你覺得我鄒四九能以一介匹夫之身立足津門,真就只是靠着一雙拳頭,背後什麼靠山也沒有?”
“我告訴你吧,東皇會是欽天監監正詹舜養在手下的一羣鬣狗,專門幫他處理一些上不了檯面的腌臢事情。”
鄒四九看着如遭雷擊的王靖海,笑道:“而欽天監一直以來跟誰不對付,就不用我來提醒您這位官大人了吧?”
“欽天監文淵閣.”
王靖海口中喃喃自語,猛地恍然:“你是張首輔手下的.”
“所以你覺得你到底是八品官,還是四品官,對我來說重要嗎?”
直到此刻,王靖海終於徹底醒悟,自己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枚別人手中的旗子,存在的意義只是讓東皇會能有一個藉口順利進入津門,對付沈笠的天闕。
而在這一切的背後,則是兩名自己無法想象的通天人物之間的鬥法。
“別殺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王靖海兩眼晦暗無光,口中依舊在無意識的重複着諸如此類的話語。
儘管明白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但他的本能卻還是不願放棄。
“好啊。”
“再給我一次機會.”
當鄒四九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王靖海的嘴裡還在重複唸叨着這句話,片刻後才猛然反應過來,臉上躍出不可思議的狂喜。
“謝謝鄒爺.”
“先不着急謝。沈笠,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他是我的兄弟,在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給我講過一樁陳年往事。”
鄒四九壓低眉眼,輕聲道:“那時候他還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混子,偶然間撞破了貴公子一些姦淫擄掠的跋扈行徑,因此起了幾句口角。結果就讓你派人逼着跳了海,胸口上還中了一刀,差點就因此沉了海底,再也浮不起來。”
“當年他跟貴公子吵架,這是小輩之間的衝突,他們自己解決就行。不過您作爲長輩,卻偏偏要插手,還賞了他一刀。於情於理,該由我來幫他找回來。”
“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動刀動槍的不好看。如果您能扛得住我一拳,那我今天就給您一條活路,如何?”
王靖海神情呆滯,瞳孔不自覺的放大。他明白這根本就是一條死路!
多年的合作,讓他很清楚鄒四九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也明白有多少人被活生生打死在了這家名爲‘和平’的飯店之中。
“鄒爺.”
王靖海嚥了口唾沫,話音中已經帶上了哭腔。
“那就這麼定了。”
在鄒四九的身後,站着一名氣質清冷,紅髮如焰的女人,只見她輕輕招手,就見兩名身形魁梧的漢子大步走近,將癱軟在地的王靖海強行攙了起來。
“不要,不要啊。”
已經無力掙扎的王靖海只能不斷哀求,卻再沒有得到一絲迴應。
啪!
空氣中突然爆發出沉悶的爆音,那一張太師椅炸成細碎的木屑,一道人影飆射而出,沉肩擡肘,一拳轟在王靖海的胸口。
王靖海雙眼瞬間炸出眼眶,胸口塌陷,整個人向後橫飛。
鄒四九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皺,不再去看地上兀自抽動的屍體,轉身走到一處香案之前。供奉其上的畫像之中,赫然端坐着兩名氣焰彪悍的武夫。
跟在身後守禦遞上三柱香火,鄒四九雙手合十,將線香夾在掌心之中,對着供奉在香案上的畫像恭敬一拜。
“弟子鄒四九,叩請蘇祖、李祖,護佑我天闕上下,平安過關!”
鄒四九畢恭畢敬的將香火奉入香爐,做完這一切後,才輕聲問道:“沈笠還沒回來?”
“鄒爺,我回來了。”
人未進門,聲已先到。
渾身溼透的沈笠走了進來,手中還提着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人是蹲到了,可惜沒抓到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