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小村舊事
於國而言,歷史的車輪永遠在滾滾前行,不管如何掙扎都沒用,要嘛跟隨前進,要嘛被碾成齏粉;於人而言也如此,時間的年輪在不停的增加着,不會因爲人的意志而停止,哪怕過去的事情再不堪也牽扯不住命運的洪流,終究是要繼續向前。
鬼老頭現在顯然就陷入了這樣一種痛苦當中,明明不堪回首,卻也知道走到這一步,只能往前看,把那些過去的傷疤和創口全部揭開,哪怕有些事情並沒有被時間撫平,到現在看起來仍舊是血淋淋的,他也沒有太多選擇。
他給我說了一個故事,一個距離現在頗爲久遠的故事。
民國元年,華夏大地鉅變,清王朝崩潰,兩千多年的封建史劃上句號,在2月12日,溥儀宣佈退位那一天,一個女嬰在黑瞎子溝呱呱墜地。
歷史翻開了嶄新的一切,可老百姓的生活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至少,生育的時候完全沒有保障。
女嬰的母親遇上了舊社會女性都要闖的生死關——難產。
穩婆並沒有什麼專業技能,當女嬰的兩隻小腳丫子伸出來的時候,剩下的身子死活拽不出來,至少,女嬰的父親,一個身強力壯的莊稼漢卯足力氣沒有拽出來。
於是,穩婆找了頭騾子,拴上繩子愣把女嬰拽了出來。
作爲一個現代人,聽到這事兒,我的第一反應是荒唐!!
難產用騾子拴個繩來拽?這與草菅人命有什麼區別?
鬼老頭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冷笑着說讓我滾回家問我姥去,好好聽聽舊社會的故事,瞭解一下以前的女人難產怎麼辦!
像女嬰這種情況,基本上就是一屍兩命!
不過,這個女嬰命很大,她活下來了,她的母親死了。
男人喪偶,悲痛不已。
聞風而來的村民聚在一起,喜氣洋洋。
反正,甭管是生了孩子,還是死了人,全村都得到他們家吃飯,缺吃少喝的年代裡,大家不就等着這一口呢?所以,這家人的死活又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反正對於他們來說結果是一樣的,這頓飯是跑不了了,能笑的時候爲什麼要哭呢?
人這種東西,有時候醜起來實在是太醜,所以總是需要一塊薄薄的東西來做遮掩,美其名曰遮羞布,擋在臉上,看起來朦朦朧朧的,如此一來,別人就看不到他們的真實面目,這大概就是朦朧美了。
村民們都需要這樣一種朦朧美。
村長聞弦而知雅意,立即說——這孩子是個命中有福之人,雖然母親死了,可至少她活下來了,想想以前難產到這一步的情況,哪個孩子活下來了?十有八九是被扯斷了身子,這算是大災中的福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理應爲他們高興!
瞧瞧,有文化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不是?
畢竟人家讀過半年私塾,會寫自己的名字,是村裡最有文化的人,在村民的鬨鬧下,村長爲了展現自己的親和力,笑眯眯的抱起女嬰,一臉的慈祥,甚至想發揮一下自己爲數不多的墨水,給對方起一個有內涵的名字。
然而,村長細細看了女嬰一眼,立即“媽呀”的大叫一聲,擡手就把女嬰丟了出去。
於是,衆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女嬰腿上黑青色的勒痕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消散了下去……
不知是誰先起了個頭,大叫一聲“妖怪”,村民們四下逃走。
於是,這個女嬰就成了妖怪。
甚至,村子裡有了流言,流言是那穩婆傳出來的,她說一定是這個女嬰剋死了自己的母親,要不然,憑着她的經驗,一般的難產根本奈何不了她。
就這樣,女嬰成了剋死母親的妖怪。
這個女嬰,就是安如。
後來,安父擺起宴席,準備請全村吃飯。
那天,村裡沒有一個人來,大概也算是千年難見的奇景了,因爲恐懼,村民們都放棄了自己最愛的這一口。
安父覺得很失落,就像是被世界遺棄了一樣,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見了村民自覺矮一頭,可面對自己女兒的時候,脾氣大的驚人。
衆口鑠金,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衆人,而不是自己的骨肉。
那天夜裡,他狠狠把安如摔在地上,安如頭破血流,哇哇大哭,可她的傷口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了……
安父更覺恐懼,打那以後,他理會這個女兒的時候很少,哪怕對方還沒有滿月,仍舊是每天往嘴裡塞點飯,偏偏安如的生命力就像是野草一樣強悍,竟然就這麼活下來了。
或許,那時死去,對她來說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可她沒有,執拗的走上了老天爺給她安排的不公正人生。
她還是長大了,村民們對她仍舊是如避蛇蠍,當別人在一起玩耍時,她總是默默坐在村頭望着遠方的莽莽羣山發呆。
極端的環境註定孕育極端的人格,安如也是極端的,可惜,她的極端並非是仇恨,而是極端的希望被別人需要和接受,村子裡有什麼事,她總會第一個去做。
可惜,這並沒有什麼用。
在她十一歲那年,一羣蹲在村頭嗑瓜子的老孃們說,村子裡的孩子身子骨都不壯,聽說山上有狼窩,掏了小狼崽回來燉了給孩子吃,孩子就能長得像狼一樣壯,她們攛掇安如去掏狼窩。
安如真的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懷裡抱着一個狼崽子,渾身上下都是鮮血,皮開肉綻,然而當她滿懷希冀的將狼崽子遞給那幾個老孃們的時候,對方一臉厭惡的跑開了,還說怎麼就沒餵了狼呢,死了才幹淨。
他們興許永遠也不會去想,這個孩子長到這麼大,究竟礙着了她們什麼事兒……
類似於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聽到這裡,我基本已經確認,黑瞎子溝的村民,應該就是冉族的後裔,安如……恰恰就是冉族中所謂的不凡者!!
在冉族的信仰和傳承沒有被時光磨滅之前,不凡者是三神的使者,在族羣中地位極高,可是,在黑瞎子溝裡,卻大相徑庭……
我已經不知道該感嘆時光的無情,還是該唾棄人心的叵測與愚昧。
“然後呢?”
我不禁追問:“安如……究竟是怎麼死的?你一直在說她的事,是不是這個村子出事,與她有關?”
其實,我倒很想聽一段在沉默中爆發的故事,至少酣暢淋漓,聽起來很爽。
可現實是,安如的性情,註定她在沉默中死亡。
安如終究是長大了,亭亭玉立,出落了成了一個美人胚子,但她仍舊是村子裡的一個異類,莫說是出嫁,就連朋友都沒一個。
也正是因爲她是孤獨的,所以,馬六指盯上了她,平日裡多有騷擾,普通老百姓說她是個災星,馬六指可不怕,渾然不忌諱。
絕大多數地痞流氓,都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那就是軟骨頭。
遇見了硬的,他們比誰都慫,遇見了軟的,他們比鬼都毒。
畢竟,像漢高祖那種手持三尺劍敢打天下的地痞幾千年也就出了那麼一個,逼格太高,尋常的混子與他根本不在一個格調上。
顯然,馬六指就是這樣一個下三濫。
他橫行鄉里,欺負尋常老百姓,頂多也就是要錢要糧,不敢把人往死裡逼,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東西碰不得。
無疑,像安如這種長得漂亮,又沒人理會關心的女人,恰恰是最好欺負的那種。
那一日,他喝了二兩貓尿,回村的時候看見了再村頭髮呆的安如,心裡生出歹意,就那麼把安如拖進了溝裡……
那一夜,整個村子都能聽見安如的慘叫聲,最開始還有人出來問發生什麼事兒,後來有幾個好事的老孃們說是安如後,又紛紛回去睡覺了。
也就只有鬼老頭實在是聽不下去,便站到村頭大吼了一聲,慘叫聲止歇。
不久後,安如大哭着逃回了村子,她挨家挨戶的敲門,挨家挨戶的求人,試圖找出一個能給她做主的人。
村民聚在了一起,整個村子雞飛狗跳。
村長礙於吵鬧不休,只能叫出了馬六指,馬六指領着他的幾個兄弟,以一副受害者的模樣出現,反倒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安如說,是這個女人在糟蹋他,這個女人嫁不出去,見他喝多了,便來禍害他。
沒人吭聲,包括,安如那位父親。
不知道是害怕馬六指那幾個兄弟,還是,他們樂見與此。
反正,他們是下意識的忽略了慘叫哭泣者是安如這個事實,他們的耳朵集體聾了……
馬六指一看情形如此,再看糾纏不休的安如,忽然跳將起來,說村子裡連年歉收,一定是這個災星的存在衝撞了三神,如今都開始禍害大活人了,不能留。
最後,他和他的兄弟把安如再一次拖進了溝裡,這一次,安如沒有回來,村民們還是沒人說話,甚至鬆了口氣,彷彿這個摧不折、打不垮的姑娘憑着那股子堅韌的生長意志嚇到了他們,如今摧毀了對方,這反而是一次巨大的勝利。
“髒,太髒了!或許,這個村子落到這一步,是老天爺睜眼了!”
鬼老頭說到這裡已經說不下去了,尋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捂着頭咬牙道:“後來,有一次馬六指和他的兄弟喝酒的時候說起,他們把安如按在地上,馬六指用大石頭把對方的頭砸爛了,最開始砸那幾下的時候,那孩子還會動彈,一直在求他們,說自己什麼也沒做,誰也沒害,不要打她了……
那個牲口,說起這些的時候,還在笑……
再後來,大概過了半年來回,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安如回來了……”
我眼睛一亮,擡頭問道:“所以,她殺了全村的人?”
鬼老頭默默看了我一眼,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面色一滯,反而說不上什麼來了。
反正,此刻我感覺胸腔裡彷彿憋着什麼似得,很想爆炸,很想聽到一怒殺人的故事,這是內心裡最基本的訴求了。
然而,鬼老頭彷彿跟我過不去一樣,就是不肯說我想聽的,反而悠悠說道:“她回去找了她的父親,告訴對方,馬上要地震了,讓他們離開屋子,找個安全的地方……”
結果顯而易見,她那個父親嚇得倉皇逃竄,後來,全村人都屁滾尿流,倉皇逃竄……
安如就一直追着他們,提醒他們往空曠的地方跑……
“我老了,跑不動了……”
鬼老頭苦笑道:“小咪又太小,也跑不動,我們都以爲安如是回來索命的,結果,沒過多久,真的地震了……
那些逃出去的村民,一個都沒回來。
安如反倒是回來了,她說,村民們跑到山下,山體忽然裂開,把所有人都活埋了……
她還說,都是她的錯,她不該莽莽撞撞的跑回來……”
總算死了!
聽到這裡,我總算鬆了口氣,可心裡還是覺得不太舒服,甚至……有點恨上了安如。
我實在是不知道,一個人爲什麼忍耐力會這麼強?
或者說,爲什麼人心的善與惡對比會這麼強烈,所以,善良總是被惡意的踐踏?
良久,我才終於平靜了下來,然後,我發現了一個漏洞。
“所以說,當時,你和小咪其實是活下來的吧?”
我目光熠熠的看着鬼老頭:“那麼,你們又是怎麼死的呢?無論是你,還是小咪,看樣子似乎並不是死於天災吧?而是……謀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