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關門弟子
物種的進化是殘酷而深刻的,人類數百萬年掙扎,能脫穎而出依賴的便是一顆聰慧的腦瓜子,果真要人去遺忘是很難的,記憶幾乎是生存的本能。
人怎能剝奪自己的根本呢?
所謂遺忘,最終不過是看開罷了。
曾經魂牽夢繞,意厚情深,走了一路,迷惘了一路,到頭來才明白,我身所在即爲桃源。
小小的院落裡,一張石桌上早已酒肉俱全,老白的哈喇子都快匯聚成河了。
我看了眼身旁的師父,心想,這大概便是我的桃源了,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師父說,這觀中已經許久沒有團圓了,今天就吃個團圓飯,可以小酌幾杯。
酒葷一開,小酌二字變成了空話。
眨眼間,幾人東倒西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父忽然放下筷子,深深看了我一眼,輕聲道:“驚蟄,今天開始,每天晚上你就幫師父關門吧!”
我那點酒意一下子散的無影無蹤。
何止是我,整個桌上的人都像是炸毛了一樣紛紛坐的筆直。
弟子爲師父關門,這在道家可不是小事!
“你真決定了?”
青竹說道:“不要忘了,他是禮官!”
“這裡沒有禮官。”
我師父強調道:“有的,只有我的關門弟子,衛驚蟄!”
鷂子哥他們雖然內心翻騰,但這事他們沒辦法多說什麼,唯一能插話的也就只有青竹了。
青竹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好個張道玄,果然夠狠,你是怕我張這個嘴吧?但是,那真的是個很優秀的孩子。”
“我不喜歡優秀的人,驚蟄論天賦或許不是最好,也有些小聰明,我曾說他怯懦,但是我錯了,他骨子裡血性未滅,堅韌、無畏,這纔是最難能可貴的品質,爲人師者,得此弟子足矣,可承我衣鉢,多了我已容不下。”
我師父淡淡說道:“其實,沒有天盟,我心裡也早有這個想法,衛驚蟄便是我張道玄此生唯一的弟子,可惜心裡有歸心裡有,不說出來,別人就不知道,所以,還是讓別人知道的好。”
我漸漸的也聽明白了,青竹是想塞一個人過來讓我師父調教,我師父大概也猜到了她的目的,於是來了一出更狠的,直接讓我做了關門弟子,以此來回絕天盟。
道家的關門不是鬧着玩的,今天讓這個弟子關門,明天又可以再找另一個人關門,真的讓一個弟子關了門,那就是這輩子都不收徒了,與皇帝的君無戲言差不了多少!!
正當我不知所措之際,我師父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我身上:“驚蟄,記下了嗎?”
我還能說什麼?這種場合,我要拒絕,按規矩是要被掃地出門的!!
於是,我只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那我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青竹起身:“他們大概今天晚上就會來,其餘你看着安排吧,該提供的我都提供了,保重!”
說完,她就這麼走了,真的灑脫,一句話都不肯多講。
飯桌上原本還算熱烈的氣氛一下子冷卻了下來。
鷂子哥看了我們幾人一眼,率先問道:“這次天盟來的人……”
“熟人。”
我師父嘆息一聲:“你們見到了就知道了,我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找到了,看來……這世間真的是要亂了,天盟把他們丟到這裡來,也未嘗沒有深意,反正我們這裡都是重災區了,也不怕這個了,能相處得來就相處,相處不來便不必理會!”
不給我們細想的工夫,我師父目光忽而落在老白身上,淡淡道:“養蠱這一條路,分外艱難,我懂得也不多,但指導你一些應該還不成問題,日後你若是遇見了什麼不懂的難題,可以來問我。”
老白這麼聰明的主,怎能不知我師父這算是正式接納他了?更是一種親近!嘴一咧,當即就要大笑出聲,可看我們幾人都各自想着事情,又硬生生的憋住了,靠埋頭扒飯來掩飾喜色,估計實在是難以按捺,每扒拉兩口就嗆的連連咳嗽,腮幫子憋得滾圓,米飯都從鼻孔裡噴出來了,他尚不自覺,一邊偷偷看我們幾人,一邊又把那些沾着大鼻涕的米飯扒進了嘴裡,別提多埋汰了。
我師父搖了搖頭,起身離開了。
我拉了拉老白,他根本沒反應,還在傻樂,於是我心想,這孫子八成是瘋了,也起身離開了,只聽身後“噗噗”個不停,估摸着對方還在噴飯。
一個下午的工夫,眨眼即過。
黃昏時,我們幾人搬着小馬紮坐到了山門口,眼巴巴的盯着上山的羊腸小路,想看看天盟派來的“熟人”到底是誰!
無他,我師父說的那些話實在是意味深長,他不肯多解釋,我們就忍不住多想,想多了就忍不住好奇,只能來這裡候着了。
然而,這兩位的譜大到沒邊。
我們眼巴巴的從黃昏等到日落,又等到月上樹梢,始終都沒等到。
我身子骨最近本來就不大好,皮包骨頭,還沒養回來呢,等的時間一久,就忍不住犯困,靠着牆微微眯着,正當要睡過去的時候,忽然聽見“哐當”一聲巨響,老白飛起一腳踢翻了屁股底下的馬紮。
“臥槽,居然是這老王八蛋?”
老白大喝:“我的刀呢?給我拿刀來,老子今兒個非砍死他,讓我和他一個屋檐底下過,一天都過不了!!”
我清醒過來,揉了揉眼朝山路上望去,然後……我也懵了。
“臥槽,怎麼是他?”
只見,山路上正有一個老頭兒佝僂着身子前行,穿着破舊的厚棉襖子,十分邋遢,猶如天橋底下睡覺的流浪漢似得,走幾步,便停下來朝着山門往來,雖然相距甚遠,但對方那雙沒有瞳孔的白眼珠子實在是醒目的很,若不是他口鼻間呼吸會噴出一溜兒的白氣,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一個索命的厲鬼呢!
長成這樣,除了擺渡人還能有誰?
這不光是老白要跳腳,連我都黑下了一張臉,這老梆子絕對不是什麼好鳥,跟這種人一個屋檐底下過,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得倒黴。
“小衛子,你和青竹的關係好,能說得上話,能不能去給她通個話?”
老白說道:“就說我們要退貨,這日子沒法過了,找誰來不行,非得弄這麼一根老蔥,這不是故意埋汰咱們呢麼?”
“不對勁啊……”
鷂子哥忽然說:“這老東西身邊那女孩兒是誰呀?你們瞧,他一直屁顛屁顛跟在這女孩兒身後,模樣反倒是像個老僕!!”
這話讓我心裡一跳,不禁想到上回這糟老頭子倒了黴,臨別之際,總算和我說了句真話。
他說,他只是一介老僕,擺渡人早失蹤了,不過,一本手紮上提到了擺渡人的一樁子花邊事兒,疑似還有子嗣留在世間,他雲遊天下,就是想找到這位子嗣回來挑大樑……
再聯想我師父說過的話,我立即一拍大腿:“他孃的,這女孩兒就是上一代擺渡人的子嗣,這老頭子還真找着了,青竹就是想讓我師父收這女孩兒爲徒,就一個意思,蝨子多了不癢,債多不壓身,庇護一個是庇護,庇護倆還是庇護!!媽了個巴子的,我日了他天盟,真把我們這真武祠當成破落戶兒收容所了?有我一個招人恨的禮官還不成,又扔一個擺渡人的子嗣進來,這孫子比我可招人恨多了,鎮壓了多少不乾淨的東西,如今水王爺一股腦兒的給全放出來了,青竹是怕我們這間小觀拆不掉麼?”
有我這話,幾人的目光總算落在了那女孩兒身上。
其實,這真的是個挺漂亮的女孩,一頭精幹的短髮,看起來特別靦腆,給人一種特別柔弱的感覺,特瘦弱,放在人堆裡也算是容貌出類拔萃的,就是身旁跟着一根老騷炮,太耀眼奪目了,以至於她的存在感就很低了。
眨巴眼的工夫,老頭子領着那女孩兒已然走到近前。
“嗨,好久不見!”
這老頭子春風滿面,一副跟我們很熟的樣子,人模狗樣的衝着老白拱了拱手:“兄弟,數月不見,風采照人啊,這真武祠還真是個養人的好地方,可比你當年像條死狗一樣趴路邊好多了。”
老頭子哪壺不開提哪壺,嘴特別欠,上來就揭短。
老白本就黑着一張臉,一聽這個,更是大怒,二話不說,“哈”的一聲,一口濃痰直接拍在了老頭子臉上。
老頭子一點都不在乎,拿袖子擦了擦,上來就拉我的手:“衛小兄弟,你可是欠了我好大一個人情的,不過上回你救了我,咱就一筆勾銷了吧,往後可得通力合作呀,你瞧瞧你,最近這是在減肥吶?嘖,不過這減得有點兇,都皮包骨頭了,我隔着大老遠一看,還以爲一餓死鬼杵山門前了呢,差點請出法器來。”
我咬牙道:“不會說話你別說!”
就連他身旁的小女孩都被這老頭子沒臉沒皮的樣子驚呆了,不敢置信的盯着老頭子看了半天,面色微紅,估摸着是臊得慌,忍不住拉了拉老頭子的袖子,意思是您老人家稍微要點臉吧。
老頭子卻不以爲意,自顧自的挨個打招呼,一句話冒頭就跟給一個人得罪死,不會說話到這地步也算是難得。
“何必呢?”
鷂子哥忽然嘆息道:“堂堂擺渡人,什麼時候到了這沒臉沒皮的地步了?都是明白人,不用裝糊塗,我們這不歡迎你們,你們走吧,天盟那我們會有交代,這麼插科打諢的沒意思。”
老頭子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什麼擺渡人呀,我就是一介老僕,多的不用講,免貴姓李,你們喊我李爺就行。”
老白忍無可忍,又一口粘痰照着李老頭臉上吐去,不過這回李老頭有準備了,腦袋一偏,立即躲開。
然後,他拉着旁邊的小姑娘上前:“介紹一下,這纔是真正的擺渡人,叫無雙,天下無雙的無雙。”
說此一頓,他一指我:“無雙,這就是我和你說的衛驚蟄,那個被陰差攆的雞飛狗跳的倒黴孩子……”
小姑娘推推推開李老頭,看了我一眼,微微低頭,臉色發紅:“驚蟄哥,以後請多多關照。”
呃?男孩兒?!
我不禁細細打量眼前這位,末了心底一嘆,還真是個男孩兒,不過這未免也長得太漂亮了吧?五官精緻的不像話,起初我以爲是個假小子類型的女孩呢,沒成想是個真小子,而且還如此靦腆,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能打的主兒啊!
我師父以前可和我說過,真正的擺渡人武力值爆表,是諸多玄門中最能打的,橫推鬼王陰帥,要不怎麼敢號稱擺渡陰陽呢?
可惜,越是知道對方的身份,越不敢讓他進門啊!!
我正待琢磨着怎麼一句話把這一茬兒堵死,回頭再去找青竹說項說項,結果,這時我師父的聲音卻從院子裡傳了出來。
“驚蟄,讓他們進來吧,無論現在落魄至何處,終究是曾經追隨擺渡人的老僕,何必如此呢?”
聽得出,我師父其實是動了惻隱之心了。
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李老頭裝瘋賣傻這麼一通,是給裡面的師父看的!!
眼下,我師父發了話,我們幾個再不好多說什麼,咬牙切齒的看着李老頭帶着無雙大搖大擺走了進去,直接進了我師父的房間。
屋中,我師父正揹負雙手,看着牆上的一張地圖,那地圖上用硃筆畫出了一條線,一個點在山東沿海,一個點穿插於遼寧位置,最後延伸進入公海,我師父在那裡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
我一瞧就明白了,這條線是當年郭洵駕船進入華夏的航海路線,那個圓圈……應該就是蓬萊島的真正位置!!
他一下午沒出門,原來是在研究這個。
即便是李老頭進來,他也沒有回頭,徑自說道:“驚蟄,去給他們挑一間客房住下吧,然後你再回來這裡。”
“張先生!!”
李老頭忽然拔高了聲音,一改之前裝瘋賣傻的樣子,渾身顫抖,大聲道:“難道就不能給這孩子一個機會嗎?”
我師父沒有迴應。
李老頭又說道:“難道真要我給您跪下?”
“你們去休息吧,在這裡住下,我已經點頭。”
我師父輕嘆:“至於收徒,擺渡人做事沒有立場,我不喜,何況,我有一個驚蟄接我衣鉢,此生足矣!”
李老頭顫抖的愈發厲害了,微微垂下了頭,那無雙也是兩眼微微發紅,雙目沒有焦距,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兩手擰着衣角。
說真的,這個李老頭做事真的損,不是什麼好鳥,我也不大稀罕他,但是這個無雙的樣子……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我心上戳了一下。
我想,大概在我被鬼化妝後,那段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大概也與他沒什麼區別吧!
絕望恐懼又無力對抗,環目四顧,只希望有人能稍稍拉自己一把……
於是,我輕輕拉住了他,這是我師父的決定,我也無法多說什麼,便輕聲問他,是不是餓了。
無雙一怔,立馬偏過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重重點了點頭。
“山裡日子清苦,也沒什麼好吃的,我去給你熱一口東西吃吧。”
我輕嘆一聲,拉着他離開了屋子。
李老頭見此,不再多糾纏,只能跟了出來。
我把他們領進了廚房,鍋裡還有一些熱飯,應該是張歆雅給我留的,怕我身子弱,營養跟不上,我把飯端給了這一老一少,然後就看着他們蹲在地上一邊哈着冷氣,一邊呲溜呲溜吃着飯。
我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臨走之前,我看見李老頭擡頭,用嘴型對我說了句謝謝。
等我重新返回我師父房中的時候,他們幾人已經圍着地圖研究良久。
師父問我,是不是安頓好了。
我點了點頭。
師父這才長嘆:“確實是個好苗子,可惜,我教不了他,師父此生也不想收徒了,你們也不要排斥他,多和他接觸接觸吧,擺渡人眼中沒有是非對錯,長此以往下去,我擔心這孩子走了歪路。”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不大能理解我師父的話,不過,見他說的鄭重,便立即點頭答應下來。
我師父這纔將目光重新投在地圖上,手指用力在那圓圈上敲打了一下:“我查了很多古籍,基本確認,傳說中的蓬萊島,應該就在這片區域,恐怕像很多遺蹟一樣,已經沉海了,而且距離我們很遠,想要找到那裡,必須要找個非常熟悉海路的人,而且……必須是我們這一行內的,否則,遇到什麼突發情況,我擔心出問題。”
熟諳海路的人好找。
可是,熟諳海路又是我們這一行的人,這可就難找了,基本一棒子把所有可能性全都拍死了,就剩下了唯一的選擇。
可偏偏……這個選擇,太難了!
我和鷂子哥對視一眼,幾乎同時看向老白,異口同聲說道:“海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