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一飲一啄
心魔是什麼?業障是什麼?
走上這條修行之路,我總是聽我師父會提到這些字眼,什麼因果,什麼業障,我也一直渾渾噩噩。
直到斬了龍子脈被埋在土中,我懂得了什麼叫做因果。
而現在,我漸漸明白心魔業障這玩意是個什麼東西了,沒有字眼裡看起來那麼玄乎,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晦澀難懂,它就蟄伏在身邊,與每個人都形影不離,說到底就是自己的經歷與遭遇,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當它對你產生巨大影響,讓你的心思像一顆釘子一樣死死釘在這件事情上時,你就永遠沉淪下去了,自己給自己畫了一個牢房,再也走不出去。
這東西就是魔鬼,會推着人一步步走向深淵地獄。
心裡彷彿填堵着什麼,不吐不快,無窮無盡的戾氣的隨時會把我燒成一把灰燼。
我絕不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但我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壞人,路上看見老奶奶跌倒不去攙扶,不是因爲我冷血,我也想去扶,可我更怕賠的傾家蕩產,我會去幫別人的大前提永遠是不會影響到我自己。
人都是自私的,我覺得這沒什麼。
可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那麼一些陰暗惡毒的事情超乎人的想象,撕裂你脆弱的心房,讓你整個人都沉浸在無邊的黑暗裡,永世不得超生,只餘下滿腔的憤世之情,只想提刀斬盡天下罪惡,然後對着對方的屍體大聲喝問一句——你他媽爲什麼就不能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非得去殘害和自己不相干的人?人和人就一定得鬥個你死我活嗎?
滿身疲倦的回到屋子裡,把自己的身體重重砸在炕上,邦邦硬的大炕和席夢思大牀沒有可比性,摔得我脊背生疼,可我卻恍如未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昏黃的燈泡,彷彿那一縷光明能讓我得到救贖,嘴巴里卻不停的喃喃自語着一句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是地藏王菩薩的名言,以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只是覺得這個和尚好堅定,可現在卻又品味出了不同的東西——那是一種咬牙切齒的痛恨,以及對人性中殘毒的一面發自於骨髓的憎惡!!
心裡安慰自己睡一覺就好,等睜開眼睛,陽光明媚,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逗比!
可真的閉上眼睛以後卻發現——他孃的睡不着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齊老漢的絕望和大黃的恐懼,更不用說那些踩在牙儈腳下的累累屍骨。
翻身坐起來,對着自己的臉上就是兩個大嘴巴子,暗罵一句多管閒事賤骨頭,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你恨個什麼勁兒?
可是,恨起來了就止不住,興許自己真的是個賤骨頭,明明身體已經很疲倦了,卻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蜷縮在牆角里,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腦袋裡盤算着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牙儈身負重傷,只能縮在人多的地方!
這是找到她的一個重要的點!
可是,只要離了真武祠,天底下到處都是人,這點線索又算什麼?
我果斷放棄了這個想法,轉而開始琢磨牙儈費盡心機想救的那個人。
一個先天不足的人,其實就是個什麼都幹不了的廢物,一個軟趴趴的病秧子,這種人必須得到最好的照料,用藥物不斷維持生命,身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要有人照顧,牙儈忙着湊齊十二生肖,想要照顧這個病秧子絕對不可能。
“醫院!!”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這個病秧子一定在醫院!!齊老漢的外孫子十二年前丟失,如今纔回來復仇,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十幾年的時間了,一個先天不足的人苟延殘喘這麼長時間,必定需要最先進的醫療條件,以及無微不至的照顧,而這些恰恰是太平道提供不了的,這幫孫子害人可以,救人卻不行,只有醫院才能做到這一點!!
牙儈既然對這個病秧子這麼上心,爲此做下這麼多殘毒的事情,那必然不可能離此人太遠!
牙儈既然活動在太原這一塊,這就說明,這家醫院一定在太原!!
那麼,到底是哪家醫院呢?”
我拍了拍自己腦門,暗罵自己是個蠢貨,十四祖一直和我叨叨先天不足,可問題是,先天不足引發的疾病到底有哪些呢?至少得知道這個病秧子到底是什麼病,才能知道這傢伙在哪家醫院呀!
我整個人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翻身下地,一股腦兒把書架、抽屜裡的所有文獻全都搬了出來,看看能不能尋到一兩本醫書。
我這裡的書很多,除了我家傳的書以外,我師父把真武祠的許多文獻也都搬到了我這裡了,讓我沒事兒的時候就研讀,道門有山醫命卜相五術,十四祖說我家祖師最擅長醫術,我就不信我師父給我的這些書裡面沒有醫術!
啪嗒!
一卷畫忽然落到我腳下,正是陶望卿的那捲畫,在我病入膏肓的時候,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將這卷畫收了起來,畢竟這畫不太雅觀,總是放在牀頭影響不太好,藏起來後,我幾乎都要忘記了。
低頭看着我腳下的畫,我心頭一動,連忙彎腰將畫撿起,展開一開,整個人如遭雷擊,面色都變得蒼白起來,失神之下,連連後退,也不知怎麼的,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盯着畫上的人,喃喃自語道:“她來了,她竟然真的來找我了……”
畫卷中,一個俏麗佳人輕解羅裳,栩栩如生,彷似隨時要從畫卷中走出來一樣,眉眼輕揚着,嘴角微微勾起,當真是神采飛揚。
這個時候的陶望卿,興許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吧。
廣川惠王劉去那時最是疼愛她,雖不是王后,可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丈夫的疼愛呵護就是最好的雨露,讓她這株纖纖嬌花綻放的明豔,唯有那種真正的喜悅與快活才能如此鐫刻在紙張上,向我這個兩千年後的男子展示曾經的她到底是何等的風華絕代,豔冠天下。
興許,那時的她根本想不到,無情最是帝王家,劉家人的眼中哪裡有什麼愛情?今日裡你容顏無雙,他在鏡前爲你畫眉貼花黃,明日裡一朝翻臉,九層雲霄跌落無底深淵,末了還要對着你的屍骨惡狠狠的啐一口,留下一道冰冷殘毒的笑容,彷彿往日裡的恩愛從未發生過。前有陳阿嬌金屋藏嬌,彈指間便墜入長門宮鬱鬱寡歡,後又有她這個可憐人被情郎身旁的毒婦揮手剁成肉泥,恰如當年他們漢家人常常在口中吟唱的詩歌裡所說一般——不我能畜,反以我爲仇,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我搖了搖頭,將種種憐惜之情揮去,畫中的陶望卿我不知反反覆覆看了多少回,也就唯有今日,她眉眼裡的笑意和微微勾起的脣角一下子變得模糊了起來,與一個胖乎乎、肉嘟嘟的小臉蛋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像,太像了!”
我輕輕閉上了眼睛,腦海中迴盪着葬妖冢中陶望卿爲了救我慨然赴死的一幕,光雨紛飛中,她翩翩起舞,而後畫面一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兒縮在陰暗的巷子裡,怯生生的看着我:“你告訴我,你叫稚孃兒,現在,我又遇到了一個孩子,叫小稚,怎麼我就沒想到呢?名字差不多,就連相貌都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難道真的是你回來找我了?所謂,一花凋零一花綻,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說此一頓,我輕嘆一聲。
陶望卿是畫羅剎,被戕害之時怨氣過大,五雷轟頂,只餘一縷殘魂遁走,鑽入畫中,又因後人惦念,在念力加持下,再次復出,說到底,我所見到的她,只是一部分殘魂而已。
當初李老頭和我說起她的時候,還說出一件違背常理,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五雷轟頂,一縷殘魂逃走,按道理說,剩下的魂魄早就湮滅在了無盡天威裡,可上一代擺渡人仔細探尋之後,卻驚駭的發現,陶望卿的另一縷殘魂竟然跑去輪迴了!!!
這是亙古未有的事情。
擺渡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知道跑去輪迴的那一縷殘魂到底會變成什麼樣,李老頭說,殘魂輪迴,先天缺魂兒,十有八九是個傻子,不過鑑於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也不排除會有意外,說不得轉世身會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本事,肯定不會是個正常人,但這種機率很小了。
事實明顯是往機率很小那一塊走了。
小稚偶然間能看見他人的命運,天賦異稟,難道說,這就是殘魂輪迴所帶來的本事?
上一代擺渡人說過,轉世身會本能的靠近自己的另一縷殘魂,所以,我根本不用主動去尋找,只要手執畫卷,轉世身自己就會找上門來,小稚也說自己莫名其妙的就來了這裡,死活擺脫不了我,只不過,那時候我身上並沒有帶着畫,難道說……陶望卿把自己託付給了我,因果已經轉嫁到了我身上?
“看不清,看不懂……”
我搖了搖頭,倍覺此事複雜,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默默收起畫卷,不準備讓小稚知道這件事情,關上抽屜的剎那,我望着供奉真武旗的大殿,不禁自語道:“前世的你已經凋零,今生的你又來到我身邊,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何必把前世的腌臢事齷齪在今生的心頭,你快快樂樂的生活就好,我欠你一條命,自當竭盡全力償還,時機成熟,因果自會了結。”
陶望卿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魂魄能夠圓滿,昭信殘毒,將她烹殺成肉醬不說,還讓術士鎮壓了她的肉身,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她找我,正是因爲禮官擅長破解這種局面,唯有解開了肉身的鎮壓,她的兩道魂魄才能圓滿融合。
只是,這件事情干係太大了!!
五雷轟頂,一縷殘魂遁走,一縷殘魂輪迴,這種事兒太邪乎了,基本不可能發生,我不認爲這是巧合,原因可能在陶望卿自己身上,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到底是怎麼個特殊法,天知道!!
正所謂,一飲一啄,自有定數,或許兩道殘魂不能融合,這是天註定的,我破解她肉身的殺局,幫助殘魂融合,這是逆天而行,因果可能會大到我想象不了。
不過,既然答應了她這件事情,我還是決定日後儘可能的去尋找她的肉身,只是這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小稚的好。
這一次我接了齊老漢的事情,下山之時,我師父閉關再次看到了那則讖語,可是一下子變得模糊了,好像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影響了我的命途,是一個天大的變數。
我師父說的變數,到底是指我心頭生出的魔障,還是說完成陶望卿的託付會影響我的命運?
二者好像都有這個可能!
這些事情我看不懂,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將之拋到一邊,盤坐在炕上,在一大摞書裡翻翻找找。
這裡面醫書確實很多,黃帝內經,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這些中醫醫書就不用說了,該有的都有,除此之外,我居然還找到了系統解剖學,病理學,醫學遺傳學等等很多西方醫術的框架經典之作。
無疑,這應該是我家師祖留下的,他一生醉心醫術,看來不僅精通中醫,甚至連西醫都曾經試着瞭解過,這纔是鑽研學問的態度。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醫書,我聽都沒聽過,甚至有很多手寫本,一看就是孤本,應該是很多著名醫家撰寫的行醫手札與心得。
簡單整理之後,看着眼前將近半人高的一摞醫術,我徹底傻眼了……
要想讀完這些醫書,豈不是活活要了我的老命?
此時,外面天已微微放亮。
“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一顆小小的腦袋探了進來,是小稚,見我沒睡,立馬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脆生生的喊了聲驚蟄哥哥,這才屁顛屁顛的跑了進來,一手端着拎着一個巨大的食盒,腋下夾着一本線裝書。
“我看你屋子裡的燈還亮着,就知道你肯定沒吃飯,跑去廚房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些小米,就給你熬了點粥,你一晚上沒吃東西了,先喝點粥吧。歆雅姐姐和無雙哥哥他們下山去了,說最近這陣子掙了點錢,弄一輛二手車去,山裡的藥材也沒了,順便去採購一些,尤其是甘草,我師父說你傷了心脈,現在又心中有魔障,鬱氣交結,容易把自己憋壞,必須要用藥了。”
小稚把食盒和腋下的書放在我面前的炕桌上,爬上炕就開始拾掇那些散落在炕上的書,同時喋喋不休的說着外面的情況。大黃被安頓到了柴房裡,老白和鷂子哥兩個人天亮以後也出去了,說是要在山裡巡視一下,看看那牙儈有沒有再留下什麼手段,道觀裡已經人滿爲患了,真武祠屋舍不多,齊老漢和兒女只能擠在老白那間屋子裡,好在引娣夫婦二人經過幾天的調養,現在基本已經無礙了,住在道家清靜之地裡也沒關係,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醒來了。
一個小小的孩子,忙上忙下,我看不過眼,就拉着她在身邊坐下,問她有沒有吃東西。
小稚臉紅撲撲的說吃過了,結果肚子卻骨碌碌的叫喚了起來,我心裡一酸,知道我們出去這麼長時間,齊老漢也再沒來送吃的,道觀裡米麪已經見底了,張歆雅他們肯定是出去採購東西了,僅剩的一點吃喝這傻孩子全留給了我。
嘆息一聲,打開食盒,硬逼着小稚和我一起喝粥。
小稚很善良,還想給大黃留點,我就笑着說他被牙儈弄的以虎的模式生活,這點東西哪夠?現在形勢不好,張歆雅他們不會在山下久留,肯定早早就買了東西回來了,老虎餓一會兒沒事兒。
小稚這才安下心來,一碗稀飯喝的美滋滋的,忽然斜着眼偷看了我一眼,怯生生的問道:“歆雅姐姐說觀裡就我們兩個女孩兒,想讓我和她一起住,可是我不想和她一起住,總覺得待在你身邊才舒服,驚蟄哥哥,以後我能不能住在你這裡呀?”
我知道,這是因爲畫卷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爲那一段因果,這孩子對我格外親近,想了想,總覺得陶望卿的事兒是我接下來的,這孩子自然也就是我的責任,於是點了點頭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喜歡這裡你就住在這裡吧,張歆雅那裡我去和她說,這裡牀褥也多,你是個小孩子,也沒那麼多講究,不過要是長成大姑娘了可不成,入了道家,就是道姑,牛鼻子老道和灰袍子道姑住在一起算什麼事兒。”
小稚皺了皺鼻子,哼哼着說灰袍子道姑不出嫁,吃住自己哥哥,天經地義。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也唯有和她在一起,才彷彿能擺脫這濁世陰暗的一面,讓心情明朗一些,不至於壓抑的幾乎要窒息,眼睛一斜,總算注意到了炕桌上的那本線裝書,上面寫着三個大字——黃庭經。
“這是十四祖給你的?”
我輕咦一聲,抄起黃庭經看了一眼,可這一看,眼睛就再挪不開了,神情只怕跟見了鬼差不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