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有吳大壯一塊兒過來,安六爺似乎心中也有考量,便沒按照一般規矩特意分了男女眷,而是連二門都沒進,帶着衆人穿過曲折遊廊,徑直往花樹掩映的一間小跨院走去。
安六嬸走在楊彩芽和權氏身側,偏頭笑着介紹道,“家裡人少,有些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就挑了幾處景緻好的重修修葺過,專做宴客賞景用。去了那些高牆大瓦,修的四開八敞的倒也通透別緻。今天特意備了些我們老家那裡的特有物什,幾位待會兒可別拘束,賞臉多喝幾杯纔是。”
衆人不免客氣幾句,順着安六嬸指引的方向張目四望。
果然見不遠處的小跨院下人魚貫出入,正往裡頭端盤送水,而慣常見的院落高牆果然被盡數打通,目之所及皆改用層層疊疊的幔帳做隔斷,往來下人穿梭之間、春風拂柳帶着花樹簌簌輕擺,卷着各色清雅緯紗幔帳或起或落,襯着這早春景色,倒確實令人眼前一亮,別有一番雅緻觀感。
待到穿過層層幔帳進到小跨院裡頭,便見着意拓寬的大院內皆鋪了噌亮的青磚石地面,倒映着兩排對面而設的條桌,條桌上已擺上各式菜蔬瓜果,並美酒香茶,座位下鋪着花團錦簇的絨毯——條桌後並無桌椅,想來是要席地而坐,才特意在青磚石地面上加鋪地毯。
一面面地毯花色和市面常見的迥異,色彩濃烈用料絨厚,在陽光映射下隱隱泛着五彩光芒,定睛一看便知這絨毯織法繁複之外,大半用的都是價格不菲的金線銀線,更不用說那些參雜圖案中,用各式罕見綵線扭成的五彩針腳。
若說以前青山村曹家的傢俬擺設中的富貴,是隱而不露,那麼安家的富貴就是粗中有細,奔放而張揚的。
一路往二門而來的高檐樓亭先不論,光看這處宴客跨院,就足可以相見安家後宅到底多有錢。
吳單和吳盛到底見識少些,進了跨院只覺得新奇有趣,見了這幅擺場放到放鬆下來,原本有些僵硬的手腳也漸漸自在起來。
楊彩芽見狀不由暗歎搖頭——大商戶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也不是沒有的,卻沒想到一個關外來的胡商安氏,竟能富貴如斯。
她倒是沒把安家富貴往朝政如何如何上去牽扯,只是心中難免升起股小小的激奮——楊家在青山村算是土豪了,可惜還沒能躋身青山鎮大戶,她可得繼續發奮圖強,誓要把楊家拉拔進能與安家比肩的富貴人家纔是。
這麼想着,楊彩芽不免又細細看了幾眼桌下絨毯,才隨着安六爺一家東道漸次落座。
因主客是楊彩芽和權氏,安六嬸便領了話頭,舉杯笑道,“關內桌椅雖方便,但我們老家舊俗,有宴飲時還是擺了條桌席地而坐來得鬆快熱鬧。請幾位也領略領略我們西域的風俗,嚐嚐我們家鄉的吃食酒水。”
一時衆人都紛紛舉杯,互相敬過頭杯酒,安家的春酒便算正式開宴。
所謂客隨主便,到了人家家裡頭不論身份如何,馬屁還是要拍幾句的,吳大壯幾人少不得就安家這富貴擺設讚歎了幾句。
安六爺性子豪闊,雖已在關內安家落戶,西域胡商的做派卻是不改,順着話茬就說起生意,“這地毯也算是我們西域的特有織法,雖說西北商路打通也有好幾年了,不過這些東西也都只有西域運送過來現賣的。在蘇州府綢緞成衣行裡,也算是獨佔一地。”
說着指向安九郎,“如今九郎管着這塊的生意,我們自家要用,也得從九郎那裡買。要麼就是回西域的時候,自家拉貨的時候多捎帶幾張。”
雖說各地風俗迥異,但西域胡商也大多漢化,就是家族宗法也和關內大同小異,分支多了自然也有分家一說,只不過胡商分家又和關內不同,不必顧念高堂如何,子孫成年不分嫡庶一併分出一個房頭,分家也分賬,情分雖在走動也不停,但真正是做到了“親兄弟明算賬”,即便是嫡親兄弟間有什麼生意上的來往,也是要一分一毫算清楚的。
安六爺說要從安九郎手上買絨毯,倒也是大實話。
衆人都對胡商做派有所瞭解,聞言不以爲意,順着安六爺的話茬就談起安氏在關內的生意。
除了之前安六爺和楊彩芽提過的布料、香料生意,安家名下在藥材、珠寶和脂粉生意都有不淺的涉獵。
又因着西域物產豐富,對關內人來說都是“舶來品”,布料、脂粉生意倒也罷了,香料、藥材、珠寶因着西域特產之便,倒令得一衆胡商在江南道站穩腳跟後,在這幾門行業中隱隱有鶴立雞羣的勢頭。
安六爺也不知是單純熱情好客,還是別有他想,和安九郎、安十郎一道,倒是把自己幾門生意都說的十分仔細通透——只差沒自揭老底,將各式渠道、行價都抖了出來。
許昌德一面聽,一面和吳崖幾個交換眼色,幾人並排而坐,倒也離得近,暗地裡打過幾輪機鋒,許昌德便看向楊彩芽,亮着一雙眼睛幾不可見的微微頷首。
來安家赴宴之前,許昌德和吳崖幾個也沒有閒着,每日早出晚歸的,除了打點糧鋪的事,也順帶摸了摸安氏的底,在東西二市走訪查探了幾天,私下沒少琢磨另兩間鋪子的事。
安氏在西市的鋪面可不少,許昌德和吳崖也算是她身邊的老臉孔,他們在東西市有所動作,只要安六爺有心,又哪裡瞞得過安家。
只怕今日安六爺這一席話,半是人情半是試探,也是有意在生意上和他們有往來。
看許昌德這一點頭,必是安六爺所說和他們私下打聽得差不離。
楊彩芽思忖間,已經笑着接上話頭,卻是直言不諱的先說起了葡萄酒的事,“聽大壯哥說,九郎和十郎對我家自產的葡萄酒十分有興趣。安六爺這是也想做酒水生意?”
安九郎和安十郎聞言面露赫然,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安六爺。
咦?這麼看來,安九郎和安十郎對吳大壯的探問,竟是自作主張,和安六爺無關?
楊彩芽不由和吳大壯對視一眼。
安六爺擺手笑道,“九郎和十郎不懂事,也沒跟我打聲招呼就去吳大爺那裡叨嘮,您二位千萬別往心裡去。九郎這小子有是個按奈不住的,還跑去雲來酒樓瞎搗鼓,倒是才知道您家這酒是專供給雲來酒樓。是他們莽撞了,二位千萬別見怪。”
葡萄酒是從西域過來的,安九郎和安十郎會有興趣不足爲奇。
今天他們過來,也是想趁機把話說清楚,這下倒是省了他們一番口舌。
楊彩芽和吳大壯也就順勢客氣幾句,就算把這一茬揭了過去。
安六爺卻似介意的很,指着安九郎和安十郎,要他們將功抵過,“兩個小子到底不懂事,沒搞清楚就亂問,這是壞了商人的規矩。您二位要是不嫌棄,就讓兩個小子將功贖罪,有什麼事可以打發他們跑跑腿,打打下手的儘管開口。”
安九郎忙順着話茬表態,“不是我們自誇,我們安氏在蘇州府也有些年頭,對東西市也是熟門熟路。別說是生意上的事,就是您二位家裡有什麼要辦的雜事,交到我們兄弟兩手上,準保能替二位辦得漂漂亮亮。”
安十郎也跟着附和,說着便起身親自替楊彩芽一衆人斟酒。
楊彩芽抿了口酒,和吳大壯交換個眼色,笑道,“按我就不跟六爺客氣了。您送的那四間鋪子剛要開始打理,其中兩間我正愁不知道做什麼生意好。少不得要您幫着參詳參詳,指條好路子了。”
吳大壯接口道,“我也跟着彩芽妹子沾光,藉藉安六爺的力。您想來也知道,我家裡這鹽商生意走一趟就是一年半載的,我一個老爺們倒還好說,只是賤內成日守在蘇州府一來是過得無趣,二來沒個穩當的營生心裡也不踏實。我想着跟彩芽妹子一道在西市盤間鋪子,不拘什麼生意,權當給賤內打發日子用就是。”
不怕長史府、吳家獅子大張口,就怕他們連口都不肯張。
安六爺心中大定,臉上笑紋都深刻了幾分,豪闊的一揮手,“客氣,客氣!我們安家別的不說,做事的小子倒是一大把。九郎,十郎不夠用,只管讓我家裡這幾個小子也去幫忙。”
話倒是沒說死,先說幫忙,等到兩家生意有了眉目,這合作不合作就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楊彩芽眉眼彎了彎,脆聲應下,舉杯轉向許昌德那一列,笑道,“我鋪子上的事都交給了這幾位,我是萬事不管的,就麻煩九郎、十郎,多費費心和他們多提點,指教了。”
安九郎和安十郎忙道不敢,話說到這裡也不必再多看安六爺的眼色,自覺就起身離座,舉杯和許昌德幾個推杯換盞,湊到一塊兒互相說道起來。楊彩芽目的達成,安六爺似乎也無心再多說生意,由得安九郎幾個自去閒話,轉口和餘下幾人說起家常趣事。花飛幔帳揚的小跨院內,一時氣氛熱烈,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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