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隨覺得,他比貼身伺候的丫環還要盡心賢惠。【首發】
仔細伺候完洗漱,換下沾着泥印子的外裳,披上洗的噴香的家居大袍,倒了洗腳水沏上新茶,默然細緻的打理完一切,長隨偷偷擡眼,見沈練靠坐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散酒氣,不去睡也不說話。
長隨暗暗嘆氣,磨磨蹭蹭的去取小匣子。
匣子小而舊,底部脫漆的木料起了毛邊,長隨不小心紮了手,嘶嘶叫疼,引得沈練睜眼看過來,猶猶豫豫道,“爺,裡頭的東西可是您的寶貝,真要……燒了?”
寶貝?小子這會兒倒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沈練勾脣沒好氣的笑,擺擺手又閉上眼,“叫你燒你就燒,哪兒來那麼多話。去院子裡頭,別驚動人。”
語氣平平沒有不耐煩,長隨大着膽子靜等片刻,沒能再等主子開金口,唉唉在心裡嘆息,捧着匣子轉身。
銅釦咔嗒一聲打開,裡頭幾張黃紙一枚玉佩,長隨是沈練心腹,對這些寶貝來歷心裡有數,想到主子席間情緒變化,咬咬牙拿出打火石。
獨立的客居小院內,紅泥小爐火光竄起,長隨身後卻是一暗。
火光映着沈練面色明明滅滅,嗓音有些緊,“算了……你去歇下吧,我自己動手。”
此情此景,他連個屁都不敢放,長隨擠出笑應是,乖覺的躡手躡腳摸回自己房間,忍着沒回頭沒趴門縫偷看。
沈練蹲下身,寬鬆大袍掃在地上,衣襬隨風而動。
玉佩是當年兩月之約,曹意曦抵押給楊彩芽的信物,連着交易契約換了楊家新戶籍後,就一直留在他手中
。
沈練撥開契約和玉佩,長指拈起底部對摺黃紙,攤開來,上頭是一副肖像。
線條簡單筆觸流暢,三兩筆就勾畫出他的模樣,唯妙唯俏神情嚴肅,眼神乍看狠厲實際堅毅,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兩月之約時,啞巴就是用這一紙畫像,經由黃大掌櫃驗明身份,纔有後來的雅間相會。
黃大掌櫃一雙精明眼,都覺得這簡單畫像難言的精巧,盧午陽看了笑,拍掌叫好,“要是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畫師能有這本事,那些張榜通緝的惡人強盜,哪裡會抓十個錯一半。一幫老胡子自詡畫力才學,還不如個啞巴手筆妙。”
確實妙,形似神似。
讓他想要不屑看,又忍不住盯着瞧。
錦衣衛人人怕,人人也暗罵,多是世家子弟也多是紈絝囂張貴公子,他和午陽入鄉隨俗,要辦其他大事就要做好樣子,遮人耳目只圖暗裡行事方便。
啞巴卻一筆“看透”他。
眼神的狠厲和勾起的嘴角,大概是取自他在華雲鎮小巷,威脅啞巴私藏印章時的兇狠嘴臉,在她筆下他慣常假作的兇狠卻變了味,似用刻刀鑿出的,他的本心真性情。
常有人誇他俊,他覺得這張黃紙上的他,纔是躍然紙上的真俊。
鬼使神差的,離開雲來酒樓時,他就將小像袖起帶走。
收在匣子裡藏在牀頭,帶來帶去就帶了近兩年。
他以爲的知己,再見已是他人婦,心意明朗卻已成惘然。
沈練搖搖頭,驅散心中思緒,盯着黃紙看片刻,久得衣襬不動了身上有了涼意,才丟回匣子,連契約和玉佩一起倒進紅泥小爐。
火苗轉瞬高竄。
照得他面色大亮,沈練擡頭才發現,夜已深,亦發現,客院門邊,站着個高大身影,手裡拎着小酒罈。
曹卓鳳眸明亮,琥珀褐瞳倒映着高竄火苗,卻不看其間漸漸燒灰的物什,聲音有些慵懶,“只當碰運氣,沒想到展之深夜還未睡。正好,我們邊喝邊談市舶司的事。”
長隨沒趴門縫,但是趴窗縫,含淚看主子燒了不該存的心思,轉眼見曹卓帶着水汽立在門口,五官登時皺成一團,只覺得滿身水汽的曹卓要刺瞎他的眼,戳疼主子的心。
夫妻同住,深夜沐浴,這,這,這明擺了是那啥啥啥之後纔要的水嘛!
他可是出身相府,在高宅大院混過的!
他都看得出,爺怎會沒聯想,長隨惡向膽邊生,準備挺身護主,爬上窗臺驚覺不對,忙忙踉蹌推開門,大義凜然滾到沈練跟前,只差沒張手擋着,“曹大人好精神,我們爺晚上沒少喝,這才喝了醒酒湯準備睡呢
。”
只差沒直言:深夜勿擾,有事請早。
曹卓挑了挑眉,意味深長看了長隨一眼,越過他肩頭看向站起身的沈練,似絲毫不怕被拒絕,“是徐記自釀的果酒,深夜小酌不傷身。”
徐大爺老夫妻兩自然出席翠花婚禮,女眷的酒全包給了徐記酒肆,這果酒清甜不傷身。
沈練原本恍惚的眼神漸漸清明,靜看曹卓片刻,忽然笑起來,“好!自我們南地重聚,我還沒機會單獨和你對飲。正事要談,酒也要喝,今晚我就陪守約兄促膝長談,好酒相伴!”
徐記酒肆和吳十三合作的桂花釀,在長史府婚宴已打出名聲,今年的份額早被蘇州府幾家大戶提前預定完。
沈練心事化灰燼,乍見曹卓的愣怔過後,身心已是輕鬆無牽掛,貴公子做派復燃,擡手搭曹卓肩,他調侃道,“嫂夫人炒熱徐記酒肆的招牌,現在蘇州府誰人不知。桂花釀嘗不到,我來嚐嚐這徐記果酒。回頭好去跟午陽炫耀,必惹得他眼紅。”
果酒不珍奇,出彩的是沈練話語的通透。
曹卓心有所感,不瞥一眼紅泥小爐,心頭鬆快,展臂用力攬了攬沈練肩頭,語氣同樣調侃,“袁老八敢跟午陽囂張,這事不能讓午陽一個人出頭。咱們好好說說,回蘇州府收拾袁老八這個小王八去!”
粗言粗語又豪爽又親近,交錯搭背的兩道身影走向屋內。
長隨呆呆看着。
沈練錯腳飛踢,呼喝着卻沒責怪,“傻站着幹什麼,收拾好東西自去睡!”
長隨哎喲一聲叫,誇張跳開,快手快腳滅了火爐埋了灰燼丟掉匣子,聽命滾回房內。
細想剛纔沈練神態語氣動作,長隨咧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嘟囔一句“世間情果然難懂”,放下心事笑着入睡,留着口水打着呼已然了無牽掛。
客院上房,密談的兩道身影映在門扇上,燭火亮到天明。
次日早飯畢,曹家、楊家宅院已熱鬧起來。
小權氏和許偉,許巧兒和黃子俊裝好行李,依依話別揚塵而去。
林家村的事纔有了眉目,吳大壯還要多留幾天,和楊彩芽交待幾句,便先回了林家寨。
曹卓六天假到頭,長史府總要正經女主人坐鎮,權氏跟着一道回去。
楊彩芽留下多住幾天,履行新婚住對月的習俗,打點好大包小包送權氏一行出門,長史府大車旁,沈練帶着長隨等在一旁,和曹卓同行。
楊家衆人一道相送
。
沈練態度謙遜不失身份,或點頭或簡單應答,甚至溫聲考校了大郎幾句,彎身逗弄玉娘,反而被小玉娘惹得露出笑來。
一副真因權氏曹卓的關係,和楊家做通家之好的樣子。
曹卓含笑看着,長隨也含笑看着,心情輕快的牽着馬抖着腿。
沈練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又說不出具體哪裡不一樣,楊彩芽歪頭疑惑片刻,遂丟到腦後,近前替曹卓抻了抻本就平整的衣襟,低聲交待貼心話語。
小丫頭某根筋遲鈍,在他看來是沒心沒肺,放到別人身上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少了許多難解的煩惱。
曹卓在心中嘆,嘆完無奈又有些放心,低聲應着,偷偷牽了牽小嬌妻的手,纔不舍轉身,帶着車馬,和沈練並肩而騎,踏着塵土遠去。
楊彩芽適應了兩天,才睡習慣沒有曹卓的大牀,等翠花李廣年三天回門,便打起精神將心力放到正事上。
許二媳婦聽完楊彩芽一席話,拍拍額頭懊惱道,“縣令夫人確實提過開墾雜草地的事,我想着那是縣衙領頭的事,跟您孃家也沒關係,便沒跟您提。外頭也沒人說這事,我還當縣令夫人只是隨口說說。”
沒想到和楊家推廣西紅柿用地有關。
卻也不懂楊彩芽既然已知道了,爲何還要再問她一遍?
是怪她失職?許二媳婦有些不自在起來。
楊彩芽猜到她的心思,笑着擺手,“這事不怪你。正式告示還沒出來,你也別隨處去說。我就是提醒你一聲,等那塊地放出來,搶着貸種子開墾的人只怕不少。媽媽或是媽媽的親戚若是有意的,趁早和義母打聲招呼,以後總是有賺頭的。想來義母和你說起,也是有這意思在。”
西紅柿推廣如今在青山鎮地界如火如荼。
許二媳婦一個激靈回過味兒來,又是感激又是激動,忙忙應下,得了楊彩芽允許,等不及就往鎮上家去。
楊彩芽又喊來韋茂全,開門見山道,“怎麼樣?流水席上全魚宴一擺,這幾天鎮上可有動靜?我看上門找你的人也不少。”
韋茂全搓着手笑,嘿嘿直樂,“都跟小的打聽作法呢。廚子雖送走了,來的人卻連我這個不會掌勺的都不放過。不過小的說了,那是夫人您出的菜方子,小的可不敢自作主張。夫人寫的用料做法都精巧,鎮上酒樓飯館就是想仿着做,就算賣相相似,那味兒也做不到十足。”
對應的圓滑不得罪人,堵了別人的口,卻砸吧着一雙精光眼看她。
楊彩芽暗笑,也不和韋茂全嗦打太極,讓他稍等,起身進了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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