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剛矇矇亮,楊家大門就吱呀一聲打開,先後駛出兩輛馬車。
柳氏挎着個小包袱跟在後頭,將卸下的門檻重新裝上鎖好門,擡手推了推,猶自不放心的又擡腳照着黑漆木門踢了兩腳,才顛顛的爬上車。
見她這神神叨叨的小動作,白叔無奈搖搖頭,催促道,“就你事多!趕緊進去。”
“你懂什麼!小心駛得萬年船你聽沒聽過?”柳氏不以爲杵的撇撇嘴,惦着手中鑰匙串彎身鑽進車廂,鼻子哼哼,“不踹兩腳確定門鎖緊了,我這心不踏實!踹完了安心!”
白叔哈哈大笑,搖搖頭揮鞭吆喝一聲,便趕着大馬車在前頭帶路,領着餘先生主僕坐的騾車,拐上村中大路,往官道駛去
。
車廂內亦是一陣低笑。
吳氏接過柳氏肩上的小包袱,打趣道,“你還怕家裡沒人,那些銀票會飛了不成?”
柳氏哎喲一聲,挪着屁股湊近吳氏,一本正經的答道,“還是大嫂懂我!這沒錢吧總想着有錢多好,這有錢了吧,屋裡藏着那一沓票子,總擔心丟了少了!這幾天又人進人出,我這心喲,甭提懸着有多難受了!倒落了個關窗鎖門,不反覆看兩眼心裡不踏實的毛病!”語氣認真,滿臉苦惱。
這幾天楊家確實是人進人出。
鄉下小村子,各家有什麼大動靜,消息就跟長了翅膀似的轉瞬就傳得人盡皆知——村尾楊家又住進幾個外地人,坐着大馬拉的車,車內行李重得車輪壓過土路能落下半指深的印子,三個婦孺兩個書生,舉止做派打眼的很。
有和白叔柳氏相熟的鄰里就來竄門打探,楊彩芽三人歇過一晚緩過勁,乾脆就正式開門迎客,分送從蘇州府採買來的幾包裹手信禮品,大大方方的任人圍觀。
一來二往,等楊家門庭熱鬧持續幾天,一家子上村長家拜訪認過門,初來乍到的楊彩芽三人已經在村中混了個臉熟,就連餘先生主僕,閒來在田間林地晃悠,遇上村民,無論打沒打過照面,都能得一句熱情的招呼。
家裡招待往來鄰里,或是外出竄門的時候,柳氏總會中途離開一會兒,後來大家才知道,她這是掛心屋裡的家當,每天總要看上兩回才能放心。
十足一副守財奴的模樣。
翠花聞言笑得不行,“二嬸這叫杞人憂天!別說外人了,就是餘先生和餘然也不知道家裡有多少錢!您這又拍又踹的,才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呢!”
柳氏一噎,腦子亂轉半晌,才似猛然驚醒,拉着翠花一疊聲叫“還是翠花機靈,這拍窗踹門的習慣我得改了!”
又一臉鄭重的問楊彩芽,“彩芽,我們還是把銀票存到錢莊裡去吧!就是銀票真長翅膀飛了,也有錢莊的人擔干係!”
渾身都透着如臨大敵的緊張,吳氏翠花見狀笑成一團。
楊彩芽一心都在懷裡的玉娘身上,聞言頭也不擡,邊逗弄着玉娘邊笑道,“二嬸再等幾天,等把田地和鋪子的事敲定,撥出要用的銀子,家裡再留些寬餘的碎銀散錢活用,剩下的就放到錢莊裡生利息去。要用大錢的時候,我們再現去錢莊提銀子。”
柳氏一拍大腿,一疊聲應和,“是該這麼辦!還是彩芽盤算的清楚!”
這事誰都想得到,柳氏這是關心則亂,吳氏和翠花笑得打跌。
楊彩芽哭笑不得的搖搖頭,抱起玉娘立在自己腿上,抓着玉孃的小肥手指向柳氏,打趣道,“玉娘快看,你娘如今可是一房主母,這沉不住氣的樣子是不是還不如你大郎哥哥呀?”
柳氏一點沒有被三人取笑的赫然,聞言反而笑得滿足開懷——彩芽對女兒的真心疼愛,她這個做孃的最是體會深刻
。有大郎這個例子在,女兒有彩芽護着愛着,將來可是千好萬好。
看着楊彩芽不過幾天,帶玉孃的架勢已經趕超自己這個做孃的,柳氏挪着屁股湊過去,眉梢眼角都是快活,嘿嘿笑道,“我沉不沉得住氣不打緊,我們玉娘跟着彩芽,將來也跟你彩芽姐似的能幹就行!”
小玉娘似乎覺得眼前突然放大的柳氏笑臉十分有趣,咿咿呀呀的瞪着小短腿,咯咯笑得口水晶亮,舞着小手就往柳氏臉上招呼。
輕拍一下就邀功似的扭頭看一眼楊彩芽,說不出的無邪可愛。
吳氏翠花跟着湊趣,故作害怕動作誇張,和柳氏一個陣營,一道“對付”楊彩芽和玉娘。
車廂內就傳來玉孃的脆脆尖笑,一片歡聲笑語。
在外頭聽得也是一臉快活的白叔,揮鞭的動作都透着十足勁頭,馬車趕得又快又穩,帶着後頭騾車,拐出青山村,駛向通往青山鎮的寬敞官道。
青山鎮離青山村將近十五里地,坐騾車要走半個時辰。
等經過青山鎮外的幾個大村莊,鎮門近在眼前時,已經天色大亮,官道上的馬車人流也多了起來。
青山鎮的規模雖比起蘇州府要小上許多,但比華雲鎮卻足足大了一倍,又處於南來北往、去蘇州府必經的通道上,每天都有不少車隊騾隊經過,是以鎮上各式商鋪一應俱全,即便不是附近十里八鄉趕集的日子,也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楊彩芽抱着玉娘靠在車窗上看熱鬧,留心看着經過的街市店鋪,暗暗觀察往來人流和街道地段,進行“市場考察”。
直到外頭白叔招呼一聲,兩輛馬車相繼停下,楊彩芽才放下車窗簾,跟着衆人一道下車。
馬車停在靠近鎮門口的大車店外,這裡是供來往行商歇腳的地方,店面雖簡陋不起眼,但勝在價格便宜,有充足的空間能停放商隊的大車,店家還能替客人看車看貨,是以十分受行程匆忙的商隊歡迎。
白叔將馬車和騾車託管給店家,便折身走向隔壁的馬車鋪,僱了個本地的老車伕,一輛青布馬車。
老車伕得了白叔交待,徑自將馬車停到餘先生主僕身旁,上下打量一眼餘先生主僕,笑道,“老先生想去哪兒走走看看?這附近就沒有我不認識的路,您只管說地方,路上吃喝玩樂住,我都給您打點的妥妥當當!”又衝白叔說道,“您只管放心,人保準給您安全送回家。”
這是特意給人生地不熟,又不會趕車的餘先生主僕安排的“導遊”——楊彩芽三人剛安頓下來,楊家這幾天要忙的事不少,大郎每月除了十天一次的休沐外,都住在鎮上學堂,家裡一時分不出人來帶他們四處遊玩,餘先生就決定自己帶着餘然,先隨處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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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先生主僕傷已好,衆人便也不反對,一商量決定僱個熟路的人,他們放心,餘先生主僕路上也有個照應
。
等柳氏遞上裝乾糧的小包袱,餘先生主僕便和衆人暫別,重新駛動馬車絕塵而去。
目送着馬車出了青山鎮,楊家一行人便兵分兩路,各自去辦事。
女眷一路,跟着柳氏一起,往白叔打聽好的鎮上最大的牙行而去。
青山鎮的格局如縮小一號的蘇州府,分割成四個坊,和蘇州府不同的是,商鋪酒樓集中的是南坊和北坊,東西二坊不是市坊,而是連成片的居民區。
她們要去的牙行就在南坊入口處,前後左右都是各式鋪面,吆喝攬客聲絡繹不絕,對面的北坊更是熱鬧非凡,反倒襯托得獨立在入口一角的牙行顯出幾分冷清。
“青山牙行”四字招牌下,有三兩個牙儈湊在一起閒話,視線在楊彩芽一衆婦孺身上一轉,便懶懶移開,自顧說話。
楊彩芽眉頭微蹙:喲呵,這是狗眼看人低啊!見她們幾個女的,就不當正經客人招待了?這所謂青山鎮最大的牙行,也不過如此。
再看牙行內,也有不少或坐或站等活的牙儈,卻也和外頭幾人一樣,對站在門外的楊彩芽一行人不以爲然。
沒有眼力不說,這服務態度也太散漫了。
最大的未必就是最好的。
楊彩芽正猶豫着要不要另找一家,就聽身後傳來一道笑呵呵的招呼聲,“幾位是要找牙儈?”
“對,我們要買地,還要買鋪子。”柳氏見問話的人面色和善,也沒多想,直接答道。
剛纔瞟了眼楊彩芽衆人的幾個牙儈聽得一愣,隨即互換眼色輕笑一聲,衝問話的人揚聲道,“富貴哥,昨天那單大生意拿下了?嘖嘖,富貴哥的運氣就是好,這剛一回轉又有生意上門。”
裡頭也有人笑道,“聽這口氣,說不定又是樁大生意!李富貴,你可別嫌棄不做啊!青山牙行就數你勤快,是個生意都接。”
話裡話外的暗諷之意昭然若揭,看向楊彩芽一行的目光,愛理不理中透着輕視——幾個村婦打扮的女人,能買得起多少地,多好的鋪子?就算做下來,估計賺的還不夠一頓酒錢!李富貴卻似沒聽懂沒看懂似的,依舊滿面和善,笑呵呵的應了幾句,便衝楊彩芽幾人做了個請的手勢,態度恭謙,“幾位裡頭雅間請,有什麼需要坐下來談。瞭解清楚了,我纔好幫你們找合適的田地和鋪子。”楊彩芽眉梢微挑,視線掃過出言諷刺的幾個牙儈,落在言行俐落態度恭敬的李富貴身上,嘴角勾起玩味的淺笑,衝吳氏幾人點點頭,當先走進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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