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
傍晚時下了雪,不大,飄了會兒就停了。
林璵穿過甬道,一直走到寶安園外。
林雲嫣知道他來了,快步迎出來,笑着道:“挽月剛剛溫了些酒。”
林璵笑了下。
邁進院子,他卻沒有進屋裡,只站在樹下。
“就是過來看看你。”林璵道,冷風迎面而來,吹得他嗓子都有些啞。
林雲嫣擡頭看着父親。
父女相處不比母女,沒有那麼親密無間,但她心底裡清楚,父親是愛護她、珍視她的。
她要出閣了,父親捨不得,亦是滿滿祝福她。
“我也不是遠嫁,”林雲嫣柔聲道,“不過半座城。”
林璵聞言又笑了。
擡手在女兒頭上輕輕揉了揉,一如她還年幼,林璵道:“等下雲靜雲芳過來陪你,你們姐妹說說話。酒就不喝了,你那點酒量喝什麼?等回門那天,讓徐簡來跟我喝酒。”
林雲嫣彎着眼,道:“您又喝不過他。過年那回就沒喝過。”
林璵哭笑不得。
原本心裡的那些情緒倏地就衝散了。
不過,他怎麼也是泰山嶽丈,徐簡酒量再好,又能怎麼樣?
“喝不過,”林璵打趣道,“那你讓他帶糖葫蘆來。”
提起糖葫蘆,林雲嫣自然想到當時在桃核齋後院,他們三人坐在一桌旁,一人一串糖葫蘆的情景。
說起來,確實好笑。
林璵揶揄歸揶揄,亦說了幾句交代的話:“說是聖上指婚,但我們都知道,這親事是你自己看中的、自己選的。
我們這等身份的人家,嫁娶一個自己滿意的,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並不簡單。
雲嫣,你與他既然有這種緣分,那就多珍惜些。
你能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林雲嫣看着父親,不由地眼眶發酸,她抿了抿脣,重重點了點頭。
畢竟天寒地凍,林璵沒讓林雲嫣一直吹冷風,讓她先回屋裡去,自己沿着來路、不疾不徐地往前院走。
雪早停了,雲層還壓着,天色沒有全暗,但擡頭看一眼,就知道今晚一定無月無星子。
這條甬道連接了載壽院,林璵繞過去,能聽見院子裡說笑聲音。
老夫人對明日的婚事格外期盼,整個人都很振奮。
這也不奇怪。
自打當年林琅出閣後,府裡就沒有辦過紅事了。
林璵沒有去打攪小段氏,直走到了書房。
屋子裡暖和,他在炭盆旁暖了暖手,而後走到書案旁,從畫缸裡抽出一卷軸來。
細繩有摩擦的痕跡,可見這幅畫經常被打開。
畫卷上,年輕婦人笑眼盈盈,溫和恬靜,仔細看着,五官與林雲嫣有七分相像。
手指拂過畫中人,這是林璵親手畫的沈蘊的畫像。
“阿蘊,”良久,他低聲道,“我們雲嫣明天就嫁人了。”
寶安園裡,林雲靜和林雲芳前後到了。
挽月在羅漢牀上鋪了厚厚的墊被,讓她們姐妹三人鬧去。
都說出閣前要哭嫁,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哪個都沒有哭出來,反倒還笑了。
最後林雲芳意思意思着“捨不得”了兩句,全了個形式,便又只剩下笑了。
姐妹相處,總會有說不完的話。
嫁人畢竟也算一種分別,漸漸地,難免會說到些幼年往事。
都是什麼你六歲我三歲時的事兒了,林雲芳年紀最小,提了個頭就記不清細處了,林雲嫣是兩輩子疊在一塊、實在太久了,想不清楚,只有林雲靜這個大姐記性好又心細,說了許多。
夜色重了。
最愛熱鬧的林雲芳反倒是最先困的。
她歪着頭靠着林雲嫣,講話也越發直白:“二姐,我覺得你好高興啊,你打心眼裡的高興。”
“對,”林雲嫣笑着道,“很高興。”
林雲芳又問:“大姐呢?大姐嫁人時會高興嗎?”
林雲靜愣了下。
她性子內斂些,原是不愛表達這些的,可窗戶上貼了紅雙喜,衣架上掛了紅嫁衣,想到林雲嫣說的,她的情緒自然而然被感染到了。
“會高興的,”她靦腆地笑了笑,“我滿意現在的這門親事,所以一定會高高興興嫁人。”
林雲芳聞言笑了起來,笑得很開懷,卻因爲睏倦,顯得人更加單純。
“那我呢?”迷迷糊糊地,她說着自己平日裡也不會隨便說的話,“我能有滿意的親事嗎?”
她最小啊。
姐姐們在半年內陸續都嫁了,只留下她。
她打記事起就是姐姐們身後的尾巴,她沒有“單獨”過。
這些時日,她爲了姐姐們覓得良人而高興,但也會爲了看不見的未來而擔憂。
尤其是,去年時候,她在友情上捱了手帕交那麼“一刀子”,不說因噎廢食,卻也對姐姐們越發依賴。
林雲嫣和林雲靜交換了一個眼神。
“說什麼傻話?能讓你嫁得不滿意嗎?”
“你有兩個姐夫,到時候讓他們攔在我們府外頭,不合適的公子別妄想讓媒人登門來。”
“大姐夫是新科翰林,二姐夫是將門國公,”林雲芳掩脣打了個哈欠,“那壞了,沒人能登門了……”
說完了,她到底抵不住困,閉着眼睡了。
林雲靜給她整了整被子,輕聲與林雲嫣逗趣:“壞了,沒人登門,嫁不出去了。”
林雲嫣無聲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肯定有人能進門。”
她以前的那位三妹夫,祖母孃家的孫侄兒,沾着親帶着故,大搖大擺就能從大門進來了。
這是一份好姻緣。
重來一次,她要改變不好的過去,也要堅持守住該有的美好。
等過了臘月就要預備新的一年,她到時候要跟祖母提一提,想辦法讓那位三妹夫進京來。
林雲靜想着明日還要早起,便也不再多聊什麼,催着林雲嫣睡下。
吹了燈,屋子裡暗下來。
身邊的林雲芳已經睡沉了,呼吸聲小小的。
林雲嫣的睡意卻很淡,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徐簡。
應該說,這些時日,空閒下來的時候,她很難不想到徐簡。
在意識到她比預想中的更喜歡徐簡之後,這份意識也在帶着她去梳理他們這麼多年的相處與相扶。
拋開那些殘酷的、痛苦的經歷,只餘下日常的點滴,很細碎,如果不是那麼努力去回想,她都不一定想得起來,甚至是,有些片段湊在一塊,她不確定她有沒有記錯。可她是喜歡那些記憶的。
即便可能出錯了,卻是她內心深處所希望的,所以才能把那一幕幕拼在一起。
當她去回溯拼湊出來的回憶時,她能感知到許許多多當時不曾發現過、細想過的情緒。
這一刻,林雲嫣想起來的是山野間的螢火。
彼時艱難,否則也不會夜行山路。
心事重重着,推着輪椅走過山間小道,卻在不經意間,與徐簡看到了星星點點的光。
當時其實來不及欣賞,也沒有什麼欣賞的心情,但那一幕畢竟漂亮,就這麼深深刻在了腦海裡。
如今想來,那一刻她其實是停下過腳步的。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一整片的螢火蟲,怕驚動了它們,因而把本就壓得極輕的腳步停下來了。
她只停了一小會兒,而後聽見徐簡喚了聲“阿嫣”。
她把那聲視作提醒與催促,回過神來後,就推着輪椅繼續往前。
他們走進了螢火之中,螢火飛舞着讓開了一條路,等他們走出那一段路後,她回過頭去,螢火都散了。
可是啊……
林雲嫣的眼睫眨了眨。
徐簡那時候,真的是想催她嗎?
她回過頭去重構當時場景時,她纔想起來,徐簡是側着身子的,他的手按在了她扶着輪椅的手上,溫熱的手指化開了山間夜露的微涼,他的聲音柔和平緩……
他似乎,也在欣賞那一片螢火。
而當他們身處其中時,星星點點將散未散,也曾有一兩隻停在了徐簡的肩膀上。
微弱的,卻也動人。
是與不是,林雲嫣其實無法斷言了,但她想,她可以向徐簡要一個答案。
倏地,她又想起來,那其實不是她和徐簡看過第一次螢火飛舞。
在他們還在京城的時候,輔國公府的後花園裡,夏日夜裡也有這樣的景緻。
沒有山間那麼多,卻也是京中難得的了。
林雲嫣發現的時候,還和徐簡感嘆過,徐簡把它們歸結於“國公府裡樹多花多人卻少”。
她推着徐簡去看,沒帶人手,也沒提燈籠,回來時絆了一下,腳面磕上輪椅,撞得她直喊痛,最後是徐簡拿了些藥油、仔仔細細給她揉。
明明就那麼一點淤青,明明揉開了也不影響走動,偏她犯懶又嬌氣,在榻子上躺了三天,比徐簡那個真的有傷的人還不會動彈。
是了。
那時的徐簡性子更清冷些,換作是如今的脾氣,八成是要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了。
可不管是哪一種性子的徐簡,都是他,也是她熟悉的、信任的,更是喜歡的、放不下的。
春夏秋冬,年復一年,積攢下來的,全是春雨。
林雲嫣在回憶裡睡去。
夢裡,依舊有那麼多的星星點點。
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也知道情緒在心跳裡漸漸澎湃,她在天邊吐露魚肚白時睜開了眼睛,蜷縮着手指,平復着呼吸。
挽月來喚她時,林雲嫣坐起身來。
林雲靜和林雲芳也醒了,雖有睏倦,但更多的還是激動。
林雲嫣抓緊時間梳洗,收拾妥當後去了祠堂。
林璵已經在等她了。
父女兩人相見,沒說什麼問候的話,只是笑了笑。
林雲嫣與列祖列宗磕了頭,又往一旁女祠行了大禮,這一次,她定定看了母親的牌位許久。
父親說過,母親一定在天上看着她。
林雲嫣是信的。
她對母親的記憶淺淡卻也深刻,可她今時今日能抓住的,有許多都來自於母親的庇佑。
她的郡主之位,皇太后的偏愛,聖上在大小事情上的睜隻眼閉隻眼,都只是因爲她是沈蘊的女兒。
可她想,母親也許是有後悔的。
母親當年捨命救下的李邵,最終造成了她和徐簡葬身火場。
林雲嫣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想着,她得爭氣些,不能再讓母親後悔了。
離開祠堂時,她捧着賜婚的聖旨。
天已經亮起來了。
回到寶安園,林雲嫣剛坐下喝了點熱茶,外頭就傳來了歡聲笑語。
她在歡笑中換上嫁衣,陳氏替她梳頭。
那段祝詞明明早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陳氏卻又哽咽了,眼睛紅着,急得來觀禮的夫人們紛紛逗趣,不讓她在大喜的日子裡落淚。
晉家人也到了。
晉寧比年初長高了些,跑得更快了,邁着兩條圓腿衝進來,偏還很靈活,繞開了桌子凳子與那麼多人,直接撲到了林雲嫣懷裡。
擡着頭,大眼睛撲閃撲閃着,童聲稚氣:“雲嫣姐姐好漂亮。”
有人逗她:“新娘子都漂亮。”
晉寧道:“雲嫣姐姐最漂亮。”
童言童語,清脆活潑。
陳氏忍俊不禁,這一笑,倒是把那些感慨情緒都壓下去了。
她把林雲嫣的長髮挽起來,仔細梳理好,把鳳冠戴上,一點一點調整着,確保完美周全。
之後,她就又要往前頭去了。
作爲誠意伯府裡掌事的,她到底不能一直在寶安園裡,今兒有那麼多的客人、那麼多的事情等着她。
林雲嫣身邊並不缺人,新娘始終是這一天的中心。
她與姐妹們說話,聽觀禮的親朋好友們說吉祥話,她昨夜睡得少,但精神頭一直很好。
人進人出的,多少炭盆也攏不住熱氣,林雲嫣卻不覺得冷,心裡有一團火,燒得滾燙滾燙。
時辰到了,林雲嫣先去了載壽院。
小段氏緊緊握着她的手,一時間,直來直去的話說不出來,場面話也無從開口,只是抿着脣看她,千言萬語都在她的眼睛裡了。
“快到了,吉時快到了。”
“再去前頭看看,迎親的隊伍到了沒有?”
“來了來了,新郎官到衚衕口了!”
“攔門的都準備好了,各個摩拳擦掌。”
消息一道道傳進來,讓人翹首盼着。
林雲嫣也轉頭看着窗外。
日頭已經升起來了,透過窗櫺落進來,又被那紅雙喜打散了,越發斑駁,像極了她記憶裡星星點點。
她就在這一片一片星星點點的螢火之中,等到了她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