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程主任,楊棒子臨回屋裡前,腦子裡閃了一下,先別急着回去和那幾個讓人心堵的傢伙上杆子的較勁,索性坐在門檻上,先瞧瞧紙包包裡是啥物件。
打開黃草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包,“噹啷!噹啷!”兩聲響,啥玩意啊從紙包裡掉到了青磚上,嚇了楊棒子一跳。
原來是兩塊袁大頭,使用的年頭久了,銀元烏漆嘛黑的,袁世凱原本應該鋥光瓦亮地大禿頭,磨損地只能看清個黑邊邊了。
不說是任務的路線圖啥的嗎?咋還整出銀元來了呢?楊棒子揀起銀元,用指甲夾上一塊,衝着銀元的邊邊吹了一口氣,放耳朵邊聽着“嗡嗡”的聲響,知道是真傢伙,滿意地放在手掌心裡掂對着玩。
“棒子!過來!搭把手!快點!俺摟不住了!”楊棒子正要展開紙包裡剩下的兩張紙瞧瞧,院門那有人喊上他了。
擡頭一看,去踅摸飯的小樑子回來了,左胳膊摟着個瓦盆子,右手端着個大簸箕,一腦門的汗,撅着肚子,眼看滑溜溜的瓦盆子就墜到大腿面上了。
“來了!來了!你他孃的,啥也弄不好!讓你去找個飯,你他孃的盡出洋相呢!”
“俺來!俺來!讓你別自己個拿那麼多!不聽!”治安科長也兩手端了了個瓦盆子,在小樑子後面喊着,快走兩步,騰出支手來,幫着扶住了快要墜下去的盆子。
“啥好吃食啊!這麼沉!是莜麪窩窩還是麻醬炊餅啊!”楊棒子一溜小跑,搓着手就迎過來了。
“快點!快點!長個大黑腦袋就知道吃!”小樑子費力地在科長的幫助下總算是摟住了瓦盆,騰出點空挖苦楊棒子。
“嘿!好東西啊!山藥蛋蛋!地方同志夠意思啊!”
楊棒子沒理會小樑子的挖苦,盯着瓦盆裡小孩拳頭那麼大的山藥蛋蛋,興奮地使勁搓了幾下手就想伸爪子抓一個先嚐嘗。
“日你先人地!把你那髒爪子縮回去!這他娘地不是給你吃的!”小樑子氣鼓鼓地衝着楊棒子吼完,胳膊往上串了串,摟結實了瓦盆,白了一眼還盯着山藥蛋蛋的楊棒子。
“楊隊長,同志們的飯食在後面呢,馬上就到,這,這是給犯人的。”科長瞧瞧楊棒子不太好看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完,一抹身上了臺階,掏出把鐵鑰匙,去開西廂房門上的鎖。
“娘滴!老子餓着肚子!還先瞅着他們吃香的!呸!”楊棒子瞅着小樑子摟着山藥蛋蛋,盯着簸箕裡的蒸南瓜片,聞着科長從他旁邊閃過去時,瓦盆裡飄出的粥香,黑着個臉恨恨地罵道。
看得着吃不上,肚裡光火的楊棒子有點無趣地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剛想進屋去找姓馮的嘮嘮,院門那又閃進來幾位地方上的同志,端着簸箕和碗盆,其中兩個向正房走來,楊棒子笑上了,嘿嘿,飯來了。
正要上去幫忙,西廂房裡傳來幾聲叫罵,楊棒子停下來腳步,豎起了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老子是打鬼子負的傷!天天給老子吃他孃的豬食!虧你們整天喊友軍友軍!滾!老子不吃!啪!”最後一聲動靜一聽就是把碗摔地上的響動。
小樑子撅着嘴被科長拽着從門裡拉了出來,氣得小臉子漲紅,一句話說不出,用手指着屋裡,那架勢科長不死命拽着,要上去幹架呢。
“小樑子,咋回事?”楊棒子走到門口拉拉扯扯地倆人身邊,拉着臉問道。
“娘滴!狗日的犯人罵人!還摔碗!”小樑子聽見楊棒子問他呢,氣哼哼的回答完,用手抹着濺到身上的苞米稀糊糊。
“你倆閃開!俺瞧瞧什麼人物這是,敢在老子地盤摔盤子砸碗的!”楊棒子扒拉開上前要攔他的科長,一腳踹開了半掩着的門。
左手房裡,一個圓圓臉長滿了麻子坑,身穿白布衫子、青洋布燈籠褲的夥計蹲在個凳子上,正對着房門,端着粥碗“吸溜,吸溜”的轉着圈喝粥呢。
另一個瘦長臉,小分頭黑布馬褂的中年漢子攥着個山藥蛋蛋,一邊吹着氣,一邊兩手倒換着剝皮呢。
兩人瞧見楊棒子進來,瞅了兩眼,該喝粥的喝粥,該剝皮的剝皮。
炕上半靠着牆,翹個二郎腿的年輕後生哼着小曲,腳丫子還一顫悠一顫悠的,理都沒理進來的人。
楊棒子眼睛掃了一圈屋裡,斷定門口地上的破碗是炕上那位摔的,撿起碎碗片子,心疼的看着上面殘留的稀麪糊糊,皺皺眉,把碎片子輕輕放到桌上。
“碗是你摔的?”楊棒子站在桌前,壓着火問哼着小曲的年輕後生子。
“咋了!就是老子摔的!老子抗戰有功!給老子吃豬食!沒他媽摔你臉上就不錯了!”後生子還挺橫,聽見問他了,一骨碌從炕上坐起來,指着楊棒子就開罵。
怪了,楊棒子本來的一腔怒火,倒還真壓住了,笑呵呵地問:“兄弟哪個部隊的啊?咋個抗戰有功了?咱土棒子一個,見識少。”
白布衫子和黑馬褂那兩位,用眼角撇了撇炕沿上耀武揚威的那位,嘴角掛了絲冷笑,盛粥的盛粥,啃山藥蛋的吧唧着嘴,都吃得挺香。
“老子17軍84師的!上尉連長!忻口會戰老子拼過命!國軍頓頓白麪饅頭!他娘滴在八路這天天給老子吃這些餵豬的東西!”瞧那兩位同屋的吃的挺香,唾沫星子橫飛的後生子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要掀桌子。
楊棒子一回身,右手一把就攥住了去夠桌子的後生手,略微使了把勁。
“哎呦!哎呦!鬆開!快鬆開!狗日的再不鬆開,老子不客氣了啊!”後生子手腕上像被箍上一圈燒紅的鐵,疼的直咧嘴。
“官不大,年歲不大!脾氣不小,還他娘地老子老子的!不客氣個俺瞧瞧啊!”楊棒子笑眯眯地瞅着冷汗冒了一額頭的後生子。
後生子一揚右腿,奔着楊棒子的襠部就蹽起了一腳,“噗”的一聲,正中楊棒子兩腿中間。
屋裡的兩人,和門口的科長都“呀”了一聲,唯有小樑子抱着胳膊笑嘻嘻的等着有人叫喚。
果然,有人叫喚了,不過不是楊棒子,是那後生子,左手夠着夠着的去摸腳面子,嘴裡哼哼唧唧的。
楊棒子冷笑一聲,說:“走!”,一鬆手,暗勁一鬆,後生子的身體平着飛出去,倒撞在炕沿上,仰殼摔在了炕上。
“呦!還是好部隊呢!17軍的,打過不少仗啊!”楊棒子叉着腰笑呵呵說。
“團城口守的不錯啊,一個師和鬼子一箇中隊對峙了8天不出擊,閻老醯讓撤退,一口氣跑了他娘滴400裡地的是你們吧!”
“忻口會戰35軍兩個旅出擊南懷化,是哪支部隊接到增援命令拖延了一夜纔出擊的,讓兩個旅的弟兄們血戰一夜就回來幾百人的?”
“中條山打的好的,看見鬼子影,槍都沒放就潰逃了遍地,軍參謀長、副官長、師長,讓鬼子俘虜一大堆的是他娘地哪個部隊?”
“你!你!你是幹啥的!”楊棒子嘰裡呱啦一通話,把個後生子說的臉煞白,半靠在炕上怯生生地瞅着叉着腰的棒子。
“你姥姥個腿地!給老子起來!立正!見了長官不敬禮!你家花生米委員長教你的嗎!”楊棒子給了那小子一腳嚷嚷道。
小樑子差點笑出聲來,回手一捅看熱鬧的科長,科長也憋着不敢笑呢。
“俺!俺!俺是上尉!再說了,俺是國軍!”後生子明顯的有點打怵這個黑大個了,還是仗着自己的國軍牌子壯壯底氣呢。
“放屁!睜大你那狗眼!看看這是啥!國民革民軍第十八集團軍!老子37年就是團長了!滾起來!”
這話不假也假,不假的是八路軍上上下下的確是臂章和胸章上都寫着“國民革民軍第十八集團軍”,假的是楊棒子39年的團長,當年就因爲繳了潰逃的國軍武器,還扒了人家的大頭鞋,被撤成營長,後來又因爲用棒子抽了拒不上藥的日軍俘虜的屁股,又被撤成連長。
5天前因爲個“愛情”又被撤成大頭兵的楊棒子,雖說眼下叫個隊長,可沒銜沒名的,不過人家硬氣,嗓門高,這一咋呼,那後生子像個彈簧一樣,從炕上蹦下地,“啪”地給楊棒子行了標準的軍禮。
小樑子實在忍不住了,一轉身,奔到院子裡,蹲在那捂着嘴笑的肚子疼。科長歲數大還行,笑呵呵地堅持着看熱鬧。
吃山藥蛋子那位,抹抹嘴,拿起個土碗,盛上多半碗稀糊糊,用筷子攪和攪和,悶頭喝上了。
一臉麻子坑的放下粥碗,伸手拿上一塊南瓜片,咬下一大口,吃完還舔舔嘴脣。
“哪負傷了?在他娘滴什麼地界掛的彩?”
“報!報!報告長官!腿肚子被穿了個眼!在,在林縣負的傷。”後生子話說得有點哆嗦了。
“把褲子撩起來,俺瞅瞅你那窟窿眼。”楊棒子說完下巴頦揚了揚,示意後生子快點把褲腿子捲起來。
後生子貓下腰,磨磨蹭蹭地把右腿的褲腿捲了起來,果然小腿肚子上一邊大一邊小,兩塊傷疤還露着新長得紅肉肉呢。
“他那傷還是到了咱這,咱縣上給治好的,收他的時候腿肚子都爛的長蛆了。”門口看了半天熱鬧的科長說話了,說完掏出菸袋鍋子,蹲在門邊上,打着秸稈瓤子,對着火抽上了。
“你他孃的這是小鬼子打傷的!”楊棒子瞅了一眼那傷口,伸長了脖子吼了一嗓子!
“是,是,是小鬼子打的!”後生子低着腦袋,有氣無力的回答完。
“放屁!小鬼子的三八大蓋穿上眼兩邊一樣大的洞!你他娘腿上的傷一看就是漢陽造幹上的,還她娘滴是膛線磨沒了的破槍揍的,進的眼小出的眼大!林縣!哼哼!孫殿英的新編第五軍!狗咬狗把你咬了吧!”
楊棒子說完一陣的冷笑。後生子臉煞白,睜大了眼睛看着說話的這位,心裡琢磨,他咋啥都知道啊!
“是,是呢,是新五軍那夥子王八蛋打的,想繳俺們的槍呢,俺們不服,兩下幹上了,就,就這腿上捱了一槍。”
“收容他的時候,他說是一路要飯回來的,他家在分區東邊的楊村,地方幹部調查了,有這麼個人,不過家裡沒啥人了,40年鬼子掃蕩都沒了。”科長擡頭說了幾句,又低下頭吧嗒吧嗒的抽着煙。
“老子16歲就扛槍了,打了十幾年仗,還瞧不出這點貓膩,看看,這他娘滴纔是鬼子子彈穿的眼呢!”
說完楊棒子一揚左手臂,把袖子抻上去,小臂邊上裡外一邊一個紅坑坑,大小差不多。鬼子的三八大蓋射程遠,穿透力強,不過口徑小,殺傷力不大,穿透傷瘡面都不大,捱了三八大蓋的子彈,只要不是致命部位,養個幾天就能下地走路。
“他姥姥地!走!讓你他娘地看看,俺們這些天天和鬼子漢奸幹仗的,都見天吃個啥!”
說完,楊棒子走過去一把揪住後生的耳朵,提溜着就往門外走,後生嘴裡一陣陣的慘叫,哎呦哎呦的求饒。
“楊達業同志!又忘了紀律了嗎!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