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奭已經回家了,他家就住在離國子監不遠的西保康門橋邊上,隔着蔡河就可以看見國子監的圍牆。此時天氣已經轉涼,老孫被扶回家後,直接就栽倒牀上,仰面盯着蚊帳喘息發呆。
其實這房子也只是租的,一幢兩進的小院子,前院住家人,後院住他自己。他老家在山東,夫人兒子都沒跟來,也不算擁擠。
平心而論,老頭的清廉算是沒話說,每年將近八百貫的薪俸,完全夠他在京城置辦一棟像樣的房產,把老婆兒子接來居住。但他沒有,而是堅持自己早晚葉落歸根,要回到博平老家。“今爲盛世,當佐君上大治,以證聖人之道也!”這是他唯一的志向,並不包括享福。
於是他不治產業,只將少許俸祿留用,其餘分爲四份,一份寄予家中度日;一份寄予族中安置鰥寡孤獨;一份置辦義莊義田,供族中兒孫耕讀,還有一份,則用來賙濟一些寒門士子,以助功名。
老頭也不納妾,清苦度日,日常服侍他的,只有一個老管家,兩個老僕和一個廚娘而已。
但他的學問之精,確是天下知名,又著述頗豐,若是以大宋的大字書籍爲準的話,說他著述等身是一點不過的。他還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太宗皇帝就親自到國子監聽過他的講課,大爲讚賞。
想到太宗皇帝當年聽課的盛況,躺在牀上的老頭忍不住長嘆一聲。唉,那時候的京城文風是多麼興盛啊!太祖爺杯酒釋兵權,重用文臣。一時天下書風大盛。無論文廣武將。皆以自家兒孫讀書爲榮,紛紛將子弟送到國子監求學。當年的孫奭那時風華正茂,精力旺盛,在國子監任直講,每每聽者如雲,擁躉甚衆,可謂春風得意。自覺胸中報復天下知音,眼看君臣相得。一番事業可以開創了。
可惜世事滄桑,轉眼三十多年過去,太宗皇帝兩番敗仗,鬱鬱而終。真宗皇帝也算勵精圖治,二十幾年的太平光景過去,雖然總是被北遼党項逼得灰頭土臉,但好歹國內平安無事,五穀豐登,百姓們也享受了些富足日子。只可惜到後來迷信神道,天書、封禪、祥瑞層出不窮。離聖人之治越來越遠。接着太后當國,牝雞司晨
孫奭忽然想起自己平生得意事。原來並不多。著書算一件,成績可觀,但是讀者很少;罵街呢?只有一次可以上稍稍露臉,就是勸解真宗皇帝莫要聽信天意,天有何意?妄談而已!最後拼命不止一次進諫要求太后撤簾,人家愛理不理。雖然成就了自己的名聲,可是怎麼說都於事無補啊!到頭來接管國子監,弄成現在這般模樣,連幾個小小頑童都可以拿自己打鑔開涮了。
想到這裡,老頭不由一陣陣傷心。
“老爺,蔡大人來看你!”老僕輕聲打斷了孫奭的思緒。蔡齊來了。
“哦,請他前廳稍待吧,我起來。”孫奭掙扎着要起牀見客。卻聽到門外叫道:“奭翁勿動,靜養爲上。咱們不拘此禮!”蔡齊沒等孫奭出來,自己反倒直接進去了。
話說最近慢慢補闕,蔡齊才升了侍御史知雜事、中散大夫。做了薛奎的副手。正是春風得意之時。
孫奭還是半臥同蔡齊談話:“子思消息好快,呵呵,叫你笑話了!”
“老先生說哪裡話,下官豈爲看先生笑話而來?只是聽說鬧得不成樣子,心中不忿罷了。先生當世大儒,朝廷尊階,竟然被那幾個腌臢頑童欺侮,下官今日來,就是要問清緣由,明日奏本,請官家好生整肅這紈絝之風!”蔡齊道。
“唉,算了,都是些孩子,改日尋個機會,找他們老子娘私下說一說,教訓一下就是了。何必上達天聽?這些娃的父輩也都不是壞人,不必壞了人家前程。瓜豆自收,管教不好,他們自己將來吃虧就是。我孫奭雖然嫉惡如仇,卻只對朝廷大事,和這些小事並不相干!”孫奭搖頭道。這幾句話顯出他的厚道來。
蔡齊還要說,孫奭卻擺手止住繼續道:“呵呵,不過今日老夫被他們一氣,還真的有些腳下虛浮,怕是要將養幾日。國子監的事,正好落在樑玉田身上,那日上任和我對話,我觀他虛浮自大,是個不成事的。子思若得暇,不妨暗暗去觀察一番,若有甚不周全處,少不得教訓教訓,免得他自大喜功,反而誤了自己。”
蔡齊奇道:“老先生如何這般結論?那樑玉田我也會過,胸中實有些韜略的,人也不算討嫌啊。”孫奭就長嘆一聲,把自己那天教訓小子卻被反諷的事說了一遍。蔡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不合邏輯嘛,上班第一天就跟領導掐起來,那還得了?他這些年官是怎麼當的,難道一點規矩都不講的人會這麼順當?但心中疑惑,嘴上還是答應下來,抽空去瞧瞧。
中國文化五千年,民間諺語絕對算有效的組成部分之一,其中用來形容一個人沒了束縛,或者是約束的人不在,放開手腳胡搞瞎搞的,最通常有兩句“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和“貓貓不在家,耗子玩泥巴”。
雖然在樑豐眼裡,孫奭怎麼也算不上老虎和貓貓,可自己現在倒真的是大王了。
第二天早上,那些戰戰兢兢的孩兒們來到國子監,被通知直接去射圃集合。相顧茫然之下來到射圃,看見同判大人一身黑綢短打,腳穿小牛皮薄底快靴,頭戴折角襆頭,身後跟着個兩人,一個是張主簿,另一個看來是下人,但三人俱都一樣打扮,正在那裡微微活動身子。
衆學子不明所以,個挨個地蹭到樑豐跟前,彎腰唱喏:“見過同判大人。”
“好了,都來了,不必多禮,把外衣除了,帽子放下,跟我一樣。”樑豐點頭道,額頭冒着些許熱汗,看來剛纔狠狠動了一番。
學子們面面相覷,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當中,紈絝胡鬧的着實不少,但愛運動的卻不多,除了楊氏兄弟,也只有張文等寥寥數人。楊氏兄弟最爲配合,一聽樑豐下令,也不管這成何體統,是否有辱斯文,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衣脫掉,路出裡面短衫來。
別人看到他兄弟二人脫了,說不得只好跟着來,不一會兒射圃幾十人都脫了外衣。
“嗯,不錯,大家都是年輕人,咱們關起門來學習,也不用怕旁人不解。好了,現在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開始,圍着這個射圃跑十圈,十圈過後,勝者前三名,本官有獎勵。額,那個,楊家昆仲要跟着跑,但是贏了不算啊!”
大家都不着到他什麼意思,但一聽說要賽跑,馬上就覺得跑不過楊家兩位,卻誰知大人居然先把他二人摘開。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楊傳永和楊德政也厚道地笑笑,表示自己自覺知道勝之不武,贏了也不要獎勵。這時候的氣氛稍微有些熱烈起來,大家看到同判大人並沒有像昨天一樣大發淫威打人屁股,而且還流露出跟自己們年紀差不多的好動和活潑,頓覺親近了不少。
射圃長約五十丈,寬約二十丈,是個大長方形,場地內是軟軟的草皮,很像後來的足球場的架勢,最適合跑步。
這幫小孩揎拳捋袖,擠擠擦擦裹在一處,站到樑豐面前,樑豐指引他們方向,喊一聲注意了,一、二、三,跑。三十來個娃甩開雙手就朝前跑去。他麼當中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一個個不管姿勢如何,只知道悶着頭朝前衝刺。高瘦的狀如風箏,跑着跑着隱隱有起飛的預兆,矮胖的腆胸疊肚,昂着頭兩隻小短腿拼命移動,也要爭先。
樑豐和張庭,還有李達三個在旁邊看了忍不住呵呵笑,這些小子其實還是滿單純的,大家都瞪了眼睛要得同判大人的獎勵。雖然誰也不知道獎勵是個啥。
才跑了一兩圈,問題就出來了,這些人誰知道長跑比賽的秘方啊?光曉得朝前衝,平日又缺乏鍛鍊,體力很快消耗大半,漸漸就有些人臉色煞白,氣喘吁吁,額頭冒汗起來,到了第三四圈,有幾個已經支持不住,在跑道上晃晃悠悠,搖搖欲墜,只有二十來個還在堅持。
楊家兄弟是體能高手,雖然沒參加過這種比賽,但因爲常年習武,節奏調節得很好,越跑越是輕鬆,完全跟沒事人一樣。另有幾個比較大一點的,也有些領悟,比如龐元英和杜厚澤,也能調節自己。最讓樑豐感到驚奇的是丁鳳鳴,這小孩兒才十二歲,但韌性既好,體力充沛,居然能和龐元英等成年人幾乎並駕齊驅。
稀稀拉拉吭哧吭哧,終於有七八個人頑強跑到了終點,其餘全都半途夭折,要麼滾到地上爬不起來,要麼就是叉腰低頭大聲喘氣。
“呵呵,不錯不錯,本官還當你們這些紈絝子弟每一個能跑得完全程的,終歸是有幾個戳着,沒得叫外面那些平民百姓知道了笑話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