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陰的厲害,烏雲一層疊着一層,鋪天蓋地的壓將下來。天地靜的沒有一絲兒聲響,萬物也彷彿懾於天道威嚴而噤了聲,整個逍遙莊空空蕩蕩的,只有疾風掠過牆角瓦縫時發出的嗚嗚嗚的聲音,幾隻老鴰棲在乾枯的椏杈上,間或一聲尖啼,聲音淒厲而詭異,讓人更覺陰森恐怖。
逍遙莊平日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大堂上此刻只寥寥落落的坐了幾十人,而且人人神色凝重,滿腹心事的樣子,臉色也如外面的天一樣陰雲密佈。
幾盞燈火孤零零的燃着,不時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響。火苗受外面狂風的影響,乍長乍短,不住的東搖西晃,隨時都有熄滅之虞, 卻沒有人上去遮攔一把,添上一點新油。
大堂的某個角落裡,一位穿着破舊,蓬頭垢面的花甲老者不住的抓揚着桌上幾枚裂紋叢生的龜甲,也不怕自己用力過大而將它們摔裂了,嘴裡喃喃的唸叨着:“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已經是第五卦了,每次都是大凶之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身子更是難以站立搖搖欲墜。
“卜算子,你他孃的到底有完沒完,就你那半靈不靈的狗屁卦術還敢拿出來在老子面前獻寶,再他孃的鳥似的在老子耳邊嘰嘰咕咕個沒完,小心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一個虎背熊腰、滿臉凶煞的漢子大概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氣氛,揪住個由頭,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斥算卦的老者。
那被叫做卜算子的邋遢老者正專注於眼前的卦象,被那漢子突然一聲恐嚇,雙腿不由一軟,一跤跌倒在地,身子撞在桌角上,桌上的龜甲灑了一地,忙把它們攬在懷裡,急慌慌的爬起來,甚是狼狽的道:“烏大俠說的對,一定是小老兒算錯了,一定是小老兒算錯了……”
那卜算子渾身塵污,滿臉汗泥,小丑一樣狼狽滑稽,瞧着便讓人忍不住想笑出聲來。但堂內衆人卻無人發笑,皺着的眉頭反而鎖的更深了。
“老二!燕莊主面前不得放肆,都二十年了,你的性子怎麼還是這樣不知收斂,莫非你忘了二十年前的那件事,當年若不是燕莊主,我們……”
另一邊座椅上一位中年漢子低聲喝道,那漢子雖然坐在椅子上,但如一座鐵塔似的有凜然不可侵犯之勢,臉面雖與方纔那漢子有八九分相像,卻沒有一絲煞氣流露出來。
“大哥!”那漢子聞言不禁縮了縮脖子,出言打斷他的話,嘴裡不清不楚的不知道嘟囔了幾句什麼,但終究不敢違逆他大哥的意思,乖乖的坐下了。
這兩個漢子乃是一雙孿生兄弟,大哥叫烏無法,弟弟叫烏無天,二十年前這對兄弟可是江湖上響噹噹的狠角色,這二人不僅道法高強,而且手段狠辣,出於魔教四大派之一的滴血洞。
二人合起來叫做無法無天,二十年前也當真做了件無法無天的大事,竟然惹得正邪各派合力通緝剿殺,就連母宗滴血洞也不敢庇護於他們,二人幾被逼入死境,後來多虧逍遙莊莊主燕長歌打開逍遙莊莊門收容他們,他們纔有了立足保命之地。
這二十年來這二人躲在逍遙莊內潛心修道,當年的凶煞之氣已被磨了個七七八八,只是老二天性莽撞,再加上事出非常,烏無天才有方纔的表現。
至於那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卜算子,別看他現今一副落魄的模樣,卻也是卦相一道的前輩高人,當年盛名之時一卦千金還有人趨之若鶩,更是立下了日不五卦的規矩。
後來卜算子因誤解卦象,誤害了墨門門主柳雲天的寵姬,被盛怒之下的柳雲天及其門下弟子追殺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幸得燕長歌收留,才躲過此劫。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事故留下了陰影,卜算子此後卦相屢屢失誤,每日的五卦有三卦倒是錯的,這也正是方纔烏無天嘲諷他的緣由。
這卜算子生性懦弱良善,自那事之後更是被嚇破了膽,平日逍遙莊衆人閒來無事,皆以欺侮他爲樂,而他也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不過只有一樣禁忌,就是從來不許人在他面前說他卦相之術不精,否則當真會以命相搏。但今日乃非常之時逢非常之事,方纔烏無天斥責他卦術不精,他倒希望烏無天所言正確,是以沒有翻臉反駁。
“各位……”大堂主座之上一直待在陰影裡默不作聲的燕長歌終於緩緩站起身來。堂內衆人見莊主出聲,也紛紛站起身來,凝神細聽。
此時漫漫長夜即將結束,堂內的夜色已然散盡,雖然屋外仍舊陰沉沉的,但畢竟比方纔明亮了些,燕長歌的面貌終於能被衆人瞧清楚了。
燕長歌此人容貌並不十分出衆,更談不上英俊,但卻生的濃眉大眼、方臉闊額,整張臉線條硬朗,彷佛刀斧砍斫出來的似的,此刻他態度凝重而認真,雖未有意做出威儀肅然,但自有不怒自威之勢。
燕長歌生性仗義灑脫,喜好結交奇人異士,又好打抱不平,江湖之上多有得過他恩惠的,是故在江湖中交遊極廣,再加上他一身道行也是非凡,所以無論正邪一般都會賣給他幾分面子。
後來燕長歌因感於個人力量甚小,無法庇佑天下更多需要幫助的人,突發奇想,異想天開在幾個至交故友的幫助下建立了逍遙莊,專門收容那些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又非大奸大惡之徒,卻又不容於正邪兩道的修士。
天下各派瞧着他更瞧着他身後那幾位地位身份超然的朋友的面子上,竟然默許了這一中間力量的存在。
只是逍遙莊有個規矩,那就是無論在外犯了多大的罪行,一旦被逍遙莊接納,便前賬俱銷,其仇家也無法前來尋仇,但作爲代價,其人終生不得再踏出莊門半步。若非如此,正魔兩道也不會同意,所以逍遙莊又有不悔莊的外稱,十幾年下來,逃入逍遙莊之人日衆,其中不乏能人異士,逍遙莊也成爲獨立於正邪兩派之外的一股不弱的勢力。
“各位……燕長歌多謝諸位如此深情,只是事態緊急,大家也還是各自散去吧,不值當受燕某連累而平白送了身家性命。”
“辣他奶奶的!”烏無天聽到此處再也聽不下去了,一雙熊掌也似的手擂的桌子震天價響,那桌子先前已經捱了他一掌,此刻終於挨受不住,嘩啦一聲裂成幾半。
只聽他說道:“燕莊主你這是說哪裡話來,當年若非是您,我們這些人哪能活到今日,烏某的性命是您給的,如今大不了還給您便是,哪能像那些忘恩負義的狗雜種一樣夾着尾巴溜走。更何況老子早就看正道那些狗東西們不爽了,平日裡一個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模狗樣,現在卻爲了一本莫須有的《道藏》糾結在一起要對莊主下毒手,老子在這兒憋了二十年,早他孃的憋出了一肚子鳥氣,正好發泄一通,將那些狗東西大卸八塊,挫骨揚灰,才解心頭之恨。”
“老二!”烏家老大無法見弟弟唾沫橫飛言語粗鄙意態張狂,不由皺了皺眉頭,出聲呵斥道。
“大哥!你不必再來教訓我,怎麼?我說的不對,莫不是你也要像那些鼠輩一樣逃走,若是如此,我們這兄弟也不必再做了,你也別想逃走,我們今日就在這裡見個死活!”烏無天怒道。
烏無法聞言苦笑一聲道:“我何時說過要逃走了,你這般大喊大叫的成什麼體統。”知道他這兄弟向來胡攪蠻纏慣了,一根腸子直到底,不再理會他,轉向對燕長歌道:“莊主不必再多言了,我等雖然算不上什麼好人,但卻也絕不是膽小怕事忘恩負義之徒,決不會棄恩主而去,更何況除了這逍遙莊,天下雖大,卻也未見得有我們一席容身之地,那些人見莊主有難便一個一個的唯恐溜之不及,卻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被仇家逼的走投無路才躲進逍遙莊內的,現在雖然時過境遷,但沒了逍遙莊的庇護,他們遲早也逃不了索命一刀。”
“烏兄,我從來都沒有怪罪過他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又何況別人。”燕長歌說道。在說至夫妻二字的時候,他的聲音明顯哽了哽,眼中一抹痛苦之色一閃而過。
這一抹痛苦落到堂下諸人眼中,衆人心裡皆是暗自嘆了一口氣。
“諸位果真決定好了?如果後悔的話,趁現在走還來得及!”燕長歌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出這句話。
衆人聞言臉上都現出決絕的神色,沒有再多說什麼,齊身向燕長歌行禮道:“誓於莊主共進退!”
“卜算子先生,你呢?要走便應趕早,說句不恭的話,先生能留到現在已大出燕某意料之外了,燕某很是欣慰,在此多謝先生了。”燕長歌把目光轉向角落裡一直沒有表態的卜算子道。
卜算子擡起頭來,見大家都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卻意外的沒有往常躲閃他人目光的卑微相,臉色雖然仍然難看之極,卻努力挺了挺腰咬牙道:“罷了,我卜算子一生爲了這條賤命低三下四夠了,不過就是一死而已,老子豁出去了”
衆人聽他這番話,臉上都現出驚異的神色來,烏無天更是哈哈哈的笑着大力的拍打着卜算子的肩膀,翹起大拇指道:“好樣的,卜算老兒,想不到你倒有這個膽子,以前烏老二瞎了眼,得罪之處還請海涵,等到了黃泉路上,我們做一等一的朋友。”
卜算子卻苦着臉呲牙道:“好是好,不過還請大俠先把手拿開吧,小老兒這把老骨頭可禁不起大俠這般折騰啊!”
“啊……對不住,對不住”烏無法忙把手從卜算子肩上拿開,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嘟囔道:“他奶奶的,老子也沒用多大的勁兒啊,敢情你這老小子是泥捏的不成?”
衆人聞言皆是一笑,沉重的氣氛頓時被這笑聲衝散不少。
燕長歌沒有再說什麼,目光一一掃過衆人豪氣干雲的臉,虎目中已有淚光泛出,緩慢卻又認真的一揖到底道:“如此,多謝諸位了,燕某此生能交得諸位好朋友,不枉了!”
言罷,燕長歌轉首向左手處首座之人道:“老二,你跟我來!”
“莊主……莊……莊主,不好了,他們……他們來了……”一個年輕的後生從大堂外跑進來,腳下不留心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得鼻青臉腫,嘴裡猶自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的喊着。
燕長歌愣了一下,有些猶豫的看了衆人一眼,烏無法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有什麼事,莊主可自去安排,我們先去抵擋一陣。”
烏無天嗜血的舔了舔嘴脣,撫着手中的一把烏黑的彎刀森然道:“來了嗎?終於來了!殺生啊殺生,你也聞到了鮮血的味道了麼。”
殺生刀彷佛聽懂了主人的話一樣,烏黑的刀身嗚嗚的顫動着,似在歡呼,又似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