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下,耿擎蒼正自沉思,後腦勺卻結結實實的捱了一下,這一下力道居然不輕,打的他的頭都不由的向下彎了一彎。
沉思被意外打斷,後腦勺又捱了一下,耿擎蒼着了疼,登時大怒,猛的回頭巨吼道:“是哪個王八蛋,想討死麼?”
由於轉身急猛,耿擎蒼差點兒撞在對方的鼻子尖兒上,一聲虎吼,震得那人鬚髮都跟着抖了幾抖。
耿擎蒼還待再罵,卻見那人正吹鬍子瞪眼睛,滿臉怒容的瞪着他,氣惱之下,連臉上的肌肉都跟着抽抽起來,定睛細看,來人不是薛楓軒卻又是誰。
耿擎蒼看見來人竟然是師父,剩下的罵人的話連忙嚥進肚子裡,着急過甚,脖子都粗了一粗,漲紅了臉,又揉了揉眼睛,確認是薛楓軒無疑後,心裡叫一聲苦,忙跪下行禮道:“徒兒參見師父。”
薛楓軒被耿擎蒼劈頭蓋臉一頓狂吼,此時兀自還懵在原地,臉上被他濺上唾沫還沒有幹,怔了一會兒,伸手衝耿擎蒼後腦又是一巴掌,喝道:“混小子你罵誰呢?反了天啦!”
這一掌力道沉重,耿擎蒼猝不及防之下,差點被一巴掌拍的趴倒在地,乾笑道:“弟子不知道是師父您老人家大駕到來,還以爲是哪位師弟不開眼跟弟子胡鬧惡作劇呢,一怒之下失言,師父您老人家胸懷天下,大人有大量,仙人肚裡能跑馬,應該不會和弟子斤斤計較吧!”,不知爲何,他在斤斤計較四個字上特意加重了語氣。
薛楓軒卻不爲他的恭維和激將所動,冷聲道:“我看你小子是五行欠揍,居然連師父都敢喝罵,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你這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的不肖之徒,難道將我青玄道傳承千年的門規戒律都忘得一乾二淨拋諸腦後了麼?既然如此,我便讓你長長記性,給我跪在這兒將門規從頭至尾一字不落的大聲背一遍,背不完不許吃飯,背錯一個字也不許吃飯,你們這些不肖子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啦,早晚得被你們活生生氣死,哼……”,一甩袍袖,向堂內走去。
耿擎蒼不敢頂嘴,只好老老實實一字一句的背誦起門規來:“第一,不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信,當尊師重道,孝敬師長,第二,不得讒毀賢良,露才揚己,當稱人之美善,不自伐其功能,第三,不得陰賊潛謀,害物利己,當以陰德廣濟羣生,第四……”
堂內衆弟子老早就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好不容易見大師兄吃一次癟,一個個眉飛色舞的側着身子豎直了耳朵聽聲兒,看見薛楓軒面有慍色的走進來,忙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的端坐起來,一同站起來向他行禮道早問安。
薛楓軒斜了衆弟子一眼,卻理也沒有理他們,不緊不慢的踱到座位旁坐下。衆弟子見他坐好之後,才一一坐下。
飯菜被一一端了上來擺好,香味彌散開來,衆弟子腹內都已經空閒了許久,早上起來又練功多時,飯香味頓時勾動了五臟廟的一致共鳴,不由狂吞饞涎,但見師父沒有舉筷的意思,他們也不敢貿然動手,巴巴的瞧着薛楓軒。
薛楓軒今天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食慾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被耿擎蒼氣蒙了,坐在座位上半天沒有動靜,目光呆滯,心不在焉,倒似在發呆一樣。
衆弟子腹內轟然作響,好似雷鳴滾滾,心中暗暗叫苦連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慫恿對方先開口,但自己卻不敢說話,生怕一不小心就觸了師父的黴頭,畢竟血淋淋的教訓擺在眼前,外面大師兄背誦門規的聲音可還清晰可聞呢。
見薛楓軒滿腹心事的樣子,柳飛絮也有些奇怪他今天的反常,探手到桌子底下,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
薛楓軒經夫人提醒,這纔有所驚覺,見大家都一臉好奇的盯着他看,也沒有解釋什麼,拿起筷子淡淡的說道:“吃飯!”
衆弟子聞言如蒙大赦,才一起開吃起來。
薛楓軒一臉凝重,滿腹心事的樣子,夾起一塊兒筍片放到嘴裡,咀嚼了兩下,似乎覺得味道不佳,又放下筷子道:“老大,吃完早飯之後,你帶領師弟們將玉衡堂裡外好好收拾一下,明日有客人要來。”
叫了兩聲見沒有人答應,薛楓軒性子起來,猛的一拍桌子喝道:“耿擎蒼,沒聽到我的話麼,你死了不成麼!”
衆弟子正在埋頭苦吃,被薛楓軒突如其來的怒氣給嚇着了,一個個舉着筷子,訝然的看向師父,大氣都不敢出,連嘴裡含着的飯菜也不敢再咀嚼,鼓着腮幫子,愣愣的看着薛楓軒。在他們的印象裡,師父還是頭一次對他們發這麼大的火呢。
四弟子杜文昊正在狼吞虎嚥,被薛楓軒陡然一嚇,食物岔入氣管裡,忙側轉身子,掐着脖子一陣猛咳。
二弟子徐義成見衆師弟都不敢說話,小聲的出言提醒道:“師父,大師兄剛被您責罰背門規,現在還在外面跪着呢。”
薛楓軒不勝其煩,嘴裡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站起身來便超外面走出去了,留下衆弟子在裡面噤若寒蟬,面面相覷,莫名所以。
耿擎蒼見薛楓軒怒氣衝衝的走出來,情知不好,忙擡起頭來衝他呲牙一笑,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薛楓軒心情本來就糟透了,再看到他這幅鬼樣子,不由眉頭大皺,瞪了他一眼,呵斥道:“門規背完了?”
耿擎蒼心頭一跳,忙點頭稱是。
薛楓軒又問道“可都記住了?”
耿擎蒼老老實實的答道:“是,師父,字字在心,終身不忘。”
薛楓軒不以爲然道:“是嗎?那好,我來問你,青玄門規第十三條倒數第十個字是什麼?”
耿擎蒼一時語塞,如同活吞了一隻蒼蠅似的,表情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薛楓軒冷哼一聲道:“看來你記得還不是很牢啊,再回去將門規抄寫一百遍,抄不完晚飯也不用吃了。”
耿擎蒼呆呆的看着師父離去的背影,直到薛楓軒的身影消失在松林深處時,才猛然醒過神來,突然覺得自己要比那傳說中的竇娥還要冤上幾分啊,真是無妄之災,從天而降啊,今日出門怎麼就沒好好看看黃曆呢。
“擎蒼,你師父呢?”,就在耿擎蒼自怨自艾,長吁短嘆天道不公的時候,柳飛絮從門內走了出來,不見了薛楓軒,問他道。
耿擎蒼指着薛楓軒方纔離去的方向對柳飛絮道:“師父剛剛從這個方向走了。”
柳飛絮點點頭道:“你們師父今日心情不好,你別怨他,先起來進去吃飯吧!”
耿擎蒼垂頭喪氣的道:“謝師孃關心,不過我還是回去抄寫門規吧,要是回頭師父的氣還沒有消,弟子恐怕連明天的飯都吃不上了。”
柳飛絮笑着搖了搖頭道:“他只是心情不好,拿你撒氣罷了,現在恐怕連自己說過些什麼都已經忘記了,你就放心大膽的進去吃吧,如果再有什麼事,師孃我幫你擔着,看他能把你怎麼樣。”
耿擎蒼等的便是這句話,他知道薛楓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沒有幾個人是他放在眼裡的,但對這個貌美溫柔的師孃卻是畏懼三分,大喜道:“多謝師孃,有師孃爲弟子撐腰,弟子便什麼都不怕了。”
柳飛絮笑着點點頭,自去尋薛楓軒。至於耿擎蒼,早就迫不及待的爬起來,和師弟們搶飯去了。
※ ※ ※ ※
玉衡後山,一整塊兒巨大的岩石自山體中延伸出來,突兀的插進雲海之中,桀然傲立於空中,巨石後面蒼黑的山體之上,龍飛鳳舞的刻着三個鮮紅的大字,思過崖。
一位一身青衫的中年人站在那巨石的邊緣處極目遠望,長風吹來,衣衫獵獵,彷佛隨時都會乘風破空而去的謫仙一般。
山風冷冽,煙雲瀰漫,漫漫雲海在腳下翻涌舒捲,遠處奇峰兀立,羣山連亙,漫山蓊鬱蔭翳的樹木蒼然滴翠,天空湛藍而遼闊,彷佛伸手便可觸及得到似的。
那中年人獨自站立了半晌,驀地氣運丹田,迎風長嘯,嘯聲滾滾,連綿不絕,一時間千山迴響,萬鳥驚飛。
中年人身後不遠處,一位一身水綠宮裙,髮髻高綰的美貌女子嘴角含笑,靜靜的望着前面那正迎風長嘯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通長嘯之後,鬱結在心中的悶氣才稍稍消散了些,又站立了一會兒後,才轉過身來,卻正是剛剛負氣出走的薛楓軒。至於那貌美女子,自然便是尋夫而來的柳飛絮了。
薛楓軒回頭看見柳飛絮單衣薄衫,俏生生的站立在山風裡,秀髮飛揚,衣裙鼓舞,宛如一朵飄搖風中的水蓮花,心頭一痛,忙快走幾步過來,脫下長衫,披在她肩頭,皺眉責怪道:“你怎麼來這裡了,今日是初三,萬一你的舊疾復發了,可怎麼是好!”
柳飛絮雙手緊了緊披在身上的長衫,玩笑道:“我放心不下,特意來看看你,萬一你一時想不開,從這思過崖上跳下去,我不就成了寡婦,沒人要了麼?”
薛楓軒目中泛起一絲柔色,輕罵道:“胡說什麼,我薛楓軒是何等人物,豈會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自尋短見。”,擡頭挺胸,眼神睥睨,姿態倨傲,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意思。
柳飛絮輕掩櫻口,笑道:“別臭美了,也不嫌臊得慌,這裡又沒有外人,你裝給誰看呢?”
薛楓軒四下裡掃看了一眼,果然發現沒有其他人跟來,嘴角浮起一絲壞笑,將臉湊過來:“裝給你看啊,當年你不就是被我這玉樹臨風、帥的掉渣的高大形象給迷的神魂顛倒嗎?”,突然跨進一步,雙手環住夫人柳腰,洋洋得意道。
柳飛絮輕呼一聲,沒有想到他突然動作,往旁邊側了一下身子,卻沒有躲開,啐了一口道:“少不要臉了,我只是一時不察,才誤入狼窩,若不是當年你死皮賴臉的天天跑去煩我師父,搞得他老人家不勝其煩,纔不會將我下嫁給你呢。”,輕輕掙脫薛楓軒的懷抱,嗔道:“爲人師表,還這麼輕浮,動手動腳的,要是讓哪位弟子一不小心瞧見了,我看你這張老臉往哪裡藏。”
薛楓軒嘿嘿一笑,厚着臉皮將柳飛絮強拉到懷中,說道:“你不是說沒有其他人的麼,再說老子是他們的師父,就算讓他們看見了,誰又敢說什麼閒話,更何況丈夫疼愛妻子,本就天經地義。”,雙臂加大了力,將妻子擁的更緊了。
被薛楓軒火熱的體溫包圍着,柳飛絮感到一陣溫暖舒適,象徵性的掙扎了幾下,便懶懶的依偎在薛楓軒的肩頭問道:“你今天是怎麼了,從來沒見你發這麼大的火,搞得大家都沒有心思吃飯了。”
“他要回來了。”,薛楓軒沒有回答她,卻突地嘆了一口氣,有些莫名其妙的說道。
“誰要回來了?”,柳飛絮先是有些迷惑,繼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噗嗤一笑道:“我說你今天怎麼這麼大氣性,原來是打翻了醋罈子啊,我說你的心胸怎麼比針眼都要小啊,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爲當年的事耿耿於懷嗎?”
薛楓軒搖頭、正色道:“不是爲那事,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該清楚我的心胸還沒有那麼狹窄,只是有些奇怪,這麼多年來他都在外面沒有回來過,這次怎麼突然想起來回來了。”
“玉衡畢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在外漂泊了這麼多年,想回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你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別忘了,上次你公然違背聯盟長老會的命令,讓他們下不來臺,要不是楓元師弟替你出面圓場,肯定有你好受的,這次他難得回來,你要對人家好一點,別總是擺着一張臭臉,畢竟你只剩下了這麼一個親師弟啊!”
薛楓軒剛開始還沒什麼表情,但聽到妻子末了一句時臉色突然鉅變,眼中流露出強烈而深沉的痛苦。
柳飛絮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了,沒想到時隔這麼多年,他還這麼執着於當年的那件事,反手抱住他,柔聲道:“你師父師弟他們的事,真的不怪你,你不要再難過了,好嗎”
薛楓軒哽咽了一下道:“怎麼不怪我,若非當年我耽於遊玩,沉迷於那‘廣陵散曲’,誤了會合的時辰,師父他們怎麼又會……又會死於非命,到如今還是不明不白的。”
柳飛絮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勸慰,只好抱緊了薛楓軒,低低的嘆道:“都是命中註定的劫數啊,凡人是無力改變的啊。”
薛楓軒怒道:“什麼狗屁天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從來不相信有什麼天道存在,若是果然有,也一定是一個聾了耳瞎了眼丟了心的蠢物,老子……”
薛楓軒還待再罵,卻被妻子素手捂住了嘴。
柳飛絮正色道:“楓軒,舉頭三尺有神明,何況你我修道之人,更應心懷敬畏,怎可如此胡言亂語!”
薛楓軒聞言默然,隔了一會兒才仰頭望着藍的讓人心痛的天空,幽幽的嘆道:“神明,這個世界上真有神仙嗎?天道無常,修行到了我這種地步,尚且如提線木偶,身不由己,那些凡人,當真是如風中飛絮,朝不知夕啊,修道,我們修道難道就是爲了爭名逐利好勇鬥狠嗎,我們究竟是爲何修道啊!”
柳飛絮聽到他這番喪氣之言,心中也不由大起蕭索之意,握緊了丈夫的大手,與他一起並肩而立,靜靜的仰望着深邃而神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