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朝堂內外的奏摺就如雪片一般飛入了奉天殿。可此時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卻不似平日在奉天殿處理朝政,而是正日夜守在坤寧宮忽然染病的馬皇后身邊,早已無暇顧及堆積如山的奏摺。
馬皇后原是與韓山童、劉福通齊名的起義軍首領郭子興的養女,後下嫁那時還在郭子興手下從軍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二人自那時起便患難與共、互相扶持。協助朱元璋成就了王霸基業、被封爲皇后之後,更因其見識非凡、持身謹慎,深受朱元璋的敬重和感激。
若說馬皇后此番染病,說來也是稀奇。
馬皇后歷來身體康健,不妨前夜領着衆公主、嬪妃在春和殿外的御花園紡織軍衣方畢,夜入亥時,馬皇后正要繞到坤寧宮,因見夜色靜謐,涼風清爽,因而駐足御花園要觀夜色。卻在這時只見天空中一顆極幼的北星閃着藍光,很是奪目。藍星之側一顆碩大的紅星正緩緩向藍星移動,成拱衛之勢。紅星雖然蒙着一層黑雲,卻極有光彩,停於藍星之側,越發襯得藍星不同尋常。馬皇后正自詫異間,又見漫天的星星都漸漸移動起來,聚攏於藍星四周,十分怪異。馬皇后何曾見過這等星象,驚呼了一聲便暈了過去,就此病倒。
經過幾日的調理,馬皇后已然大好,卻仍舊不能下牀。因見皇帝的近侍太監慶童幾次三番來請皇帝,心知朝中必有要事,忙催促朱元璋:“天下得來不易,皇帝當以天下爲重,朝中有事便當及時措置,莫要因臣妾一人而廢了國家大事,若如此臣妾心中難安。心若難安,病又如何能好呢?”
“可是你的身子......”向來殺伐決斷的朱元璋不禁猶豫。
馬皇后莞爾一笑:“皇帝且去吧,臣妾這幾日得陛下照料已然好多了,不礙事的”。
朱元璋凝視着馬皇后,確見其面色已經紅潤了不少,因見太監慶童又要來催促,不耐煩擺了擺手:“你且去傳旨中書省整理百官奏本後報與朕......衆皇子及有爵位的大臣的奏本馬上送進坤寧宮來給朕看。另外傳旨百官,今日酉時在奉天殿議事!你去吧,不要再來擾朕了。”
言罷轉頭握了握馬皇后雙手,歉然道:“我再陪你半日,半日之後我便去處理朝務!”
馬皇后見皇帝對自己如此眷顧,又是感激又覺幸福,不禁也是無話。
當日酉時剛到,朱元璋匆匆趕到奉天殿,在朝百官及衆皇子早已在奉天殿內跪候。朱元璋接過慶童遞來的瀘州進貢的六安瓜片,輕輕汲了一口,只覺神清氣爽,瞧了瞧滿大殿跪着的朝臣,也不叫起,淡淡道:“你們很是齊心啊,我朝共有兩千零一十八名官員,竟有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上了奏本。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中又有一千零二十七人是要朕從輕處置空印案的”。
說着朱元璋拍了拍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本冷笑道:“嘿嘿嘿,你們好齊心啊。朕早已言明,只要五品以上在京文官上摺子議事。可是你們呢?什麼阿貓阿狗的,在京不在京的,文官武官,都摻和進來了。好啊,既然都摻和進來了,那便都來議一議,嘿嘿嘿,朕也好一體發落啊!”
一番話說得衆人面面相覷,暗覺不妙。
朱元璋冷冷一笑,忽然凝視左側站立的太子朱標道:“太子,你的奏本朕看了,你還是要朕寬宥涉案人等是嗎?”
朱標私下早已和宋濂拿定主意,此番定要保下涉案官員纔可以洗脫自己的嫌疑,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官員齊心上奏也多是出自他和宋濂的居中串聯。此時聽朱元璋發問,上前一步從容道:“兒臣以爲督府和戶部官員依成例做事,並不違反《大明律例》,不應給予懲處。”
朱元璋盯視朱標半響,眼中一絲精光一閃而逝,獰笑着轉臉望着衆臣道:“你們呢?你們怎麼看?”
衆臣聽說共有一千零二十七名官員上本請求寬宥涉案官員,此時便再無疑慮,頃刻之間朝堂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頓首齊聲道:“臣等以爲太子所言極是,懇請吾皇寬宥!”
朱元璋愣了愣,似乎衆人如此齊心也出乎他的意料,旋即朱元璋定了定神,起身繞過鑾座,從九步金階上踱了下來,到衆臣的跟前站定,忽然放聲大笑,轉身盯着太子朱標沉聲道:“太子,看來你很得人心嘛?!這麼多人跟你齊心?!哈哈哈”。
響徹奉天殿的笑聲驚得衆人心裡都是一緊,暗自打鼓。太子卻是不察,反而面露喜色,暗暗以爲自己總算在皇帝面前長了一回臉而竊喜不已。
朱元璋卻並不理會太子朱標的心思,很快轉了臉色,看着依舊直挺挺站着的三皇子晉王朱棡問道:“晉王,看來你跟他們的看法不太一樣啊,說說看,你是如何想的?”
朱棡面若冠玉,睜着一對炯炯有神的鳳目,冷冷道:“欺君罔上有什麼可說的?大明律早已言明,欺君者誅滅三族!”
“誅滅三族?哈哈哈哈”,朱元璋閃着眼看着朱棡忽然大笑,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又轉到朱棡身後的朱棣跟前,收了笑聲靜靜地看着面不改色、沉穩站立的朱棣:“燕王?!”
朱棣聽朱元璋喚自己封號,忙跪地叩首:“兒臣在。”
“嗯,燕王是越發的沉穩了”,朱元璋讚許地點了點頭:“朕看此次上本奏事的人裡頭有不少武將也摻和了進來?!”
見朱棣無話,朱元璋淡然一笑:“而且......他們的看法似乎跟燕王上的摺子如出一轍。嘿嘿嘿,你且說出來,讓朝臣們都來聽聽你和衆武將的看法罷。”
看着轉身回到鑾座的朱元璋,朱棣不妨皇帝有此一着,要自己在奏摺裡對滿朝文臣的冷嘲熱諷當面說出來,這得罪人的事怎麼能做呢?可那道衍和尚偏偏鼓動自己如此作爲,如若真救了百官那還罷了,萬一不成,自己將四面樹敵,不容於朝臣了。想到此,朱棣心中暗暗叫苦,也不禁猶豫。
“怎麼?不敢?”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棣,聲音悠然擡高。
皇帝如此相問,年輕的燕王原就冷峻的臉上不禁顯出紅暈,血氣頓時上涌。朱棣冷冷一笑,咬了咬牙高聲道:“有何不敢?”
言罷朱棣轉身面向百官,擡臉高聲道:“兒臣以爲文臣舞文弄墨尚可,然臨事過迂,本非決事斷事之人,因而循成例、以空印繳納錢穀並不出奇。正因文人之木訥愚昧,漢高祖劉邦故而尿淋儒生衣冠,笑其‘書生誤國’,然而卻並不見漢高祖對儒生有何懲罰,依舊任用文臣。高祖一個街邊無賴,以韓信、蕭何之功奪取天下的帝王尚能如此,吾皇從郭子興起義,歷經大小數百戰的馬上英雄,難道尚不如劉邦?”
一席話說得衆文臣心中都如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鹹竟是難以言明。苦的是這燕王詞句惡毒,對書生極盡諷刺之能事,損人太過。甜的卻是燕王雖然如此作爲,但明擺着是在用奇計在替百官求情,且更合了皇帝的脾性。
朱元璋聽了不禁哈哈大笑,盯視着朱棣問道:“哈哈哈。那燕王覺得當如何措置百官?總不會也要朕學漢高祖罷?”
朱棣見朱元璋面色齊和,心知自己一擊已中,暗暗佩服道衍的計謀,忙沉穩洪聲回奏道:“兒臣以爲,百官有欺君之過,不可不罰。然父皇開天闢地的一代帝王,必不至與那些腐儒過於計較。至於如何措置,還請父皇聖躬獨斷!”
朱元璋顯然對朱棣的對奏極爲滿意,含笑點了點頭,卻轉臉冷冷瞥了瞥太子朱標,忽然道:“翰林學士宋濂?!”
宋濂不妨會被皇帝點名,愣了一愣,忙跪前一步叩首:“微臣在!”
“哼哼”,朱元璋冷冷一笑:“聽見了沒有?書生誤國!身爲太子之師,千萬不要將太子引入歧途纔好!你身爲儒學大家,殊不知儒學的根本便在一個‘誠’字嗎?”
宋濂情知皇帝定然是知道了自己串聯百官上奏之事,也是心中有愧,頭上不覺已是冒出細汗,磕頭府第不敢言聲。
朱元璋不屑地看了看他,忽然擡頭朝衆臣道:“空印案涉案官員犯欺君之罪,當誅九族。但正如燕王所言,漢高祖尚能容人用人,何況是朕?空印案涉案人等依成例辦事,情尚有可原。着所有涉案官員一百五十七人全部革職,杖責三十,送右柱國鄧愈陝西軍營勞役三年!以示懲戒!”
一個驚天的大案就此在朱棣的巧妙迴護下,歷來嗜殺的洪武皇帝竟輕輕結案,衆人無不頷首稱幸。而原本不顯山露水,不受注意的四皇子朱棣則就此聲名大震,人人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