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回宮,是在四月末,春將盡時。
承熙正在含元殿聽何公等幾位重臣議事,聽說這消息,同他們說一聲,忙不迭跑過去,親自迎進了甘露殿。
“都是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這樣冒失?”錦書拿帕子去擦他額頭薄汗,笑道:“做了天子,便要有天子的儀度纔是。”
“天子怎麼啦,”承熙親暱的挽着她的手:“天子也有娘呀。”
“母后你不知道,這些天太傅們總叫我過去聽課,一說起來便沒完沒了,”他抱怨道:“好煩的。”
“不許胡說,”承熙的幾位太傅,皆是先帝在時選定,錦書都見過,確是端方君子:“太傅們都是爲你好。”
“不公平,”承熙悶悶道:“母后不幫我,反倒幫着外人。”
錦書抿着脣笑,手中團扇在他身上輕拍,母子二人相攜,往甘露殿去了。
“楚王兄好嗎?”到了內殿,承熙才問:“傷勢如何?”
“還好,”錦書道:“我走之前,還特意問過太醫,他說一切皆好,再過幾月,便能痊癒。”
“楚王兄于軍中頗有人脈,久留長安,未免生變,幾位太傅同我說過幾句,想將他外放,”承熙低頭去剝松子,果仁兒擱到水晶碟子裡:“母后怎麼想?”
“你是天子,何公等人是輔臣,這些事情當然要由你們商定,怎麼問到我身上來了?”錦書微覺詫異,自若道:“你們看着辦便是。”
承熙那雙同先帝相像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觀望她這話是否真心,錦書自碟中取了幾顆果仁兒送入口中,吃下之後,方纔道:“怎麼了?”
“沒什麼,”承熙眼底光彩幾乎遮掩不住,拖着小凳子往前挪了挪,道:“他有自己本事在,並非輕易便可鉗制之人,倘若到了地方,不免有做大之虞,還是留居長安爲上,便是安付差事,也安心些。”
錦書細細打量他神情,心中似乎壓了一塊石頭,墜墜的重,然而最終,也只是輕笑:“母后已經說過了,你纔是天子,想要做什麼,便放開手腳去做,這天下終究是你的,總要試着長大。”
“我已經在努力了,”承熙板着臉說了一句,又忍不住偷偷笑,得意道:“這些天何公他們誇過我好多次呢,說我有人主之風。”
錦書抿着脣笑:“那你還說太傅們欺負你?”
“那不一樣,”承熙臉一拉,悶悶道:“他們恨不能將頭腦中的東西一股腦兒灌輸給我,誰受得了?”
錦書輕輕拍他肩膀:“慢慢來,不急不躁,纔是上策。”
“嗯!”承熙重重點頭:“有母后在,我什麼都不怕。”
“你呀,”錦書搖頭失笑:“何公他們還在議事,你接我過來,已經足夠,快些回去吧,母后親去準備,你中午回來用膳。”
承熙笑嘻嘻的應了:“要吃菊花蝦和一品豆腐。”
“知道了,”錦書催他:“再不回去,何公該等急了。”
紅葉侍立在她身側,目送承熙離去,輕聲笑道:“聖上孝心可嘉,娘娘有福氣。”
“他確實有孝心,”錦書目光微暗,輕不可聞的嘆口氣:“也很聰明。”
她於承安有意是真,但不願傷及承熙,也是真。
畢竟他還太小,大周局勢未穩。
再則,他對於承安的敵視,她也不是感覺不到。
……
半月前,清河行宮。
“先帝駕崩未及半年,承熙尚且年幼,你若有意,怕要等很久。”錦書看着承安,緩緩道:“倘若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承安含笑看着她,冷峻眉眼中,有種少見的柔和:“已經等了這麼些年,再等幾年,也沒什麼。”
“承熙還太小,離不得母親,我只怕他心裡也有疙瘩,” 錦書垂眼去看不遠處那隻落到地上的飛雀:“是我對你不住。”
二人將話都說開,反倒沒那麼多拘束,承安看她一看,道:“不是因爲先帝?”
“先帝不是那種人。”錦書搖頭笑了。
承安伸手將她微微散開的髮絲挽回耳後:“哪種人?”
“拘泥於俗禮和規矩的人。”錦書思及前世,笑意愈深。
“錦書。”承安忽然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說起來,這名字也已經很久沒人叫過了。
也沒人有資格再叫她這個名字。
以至於錦書初一聽見,竟怔了一怔。
“等長安平定,承熙坐穩那位置,我們離開這兒吧。”承安看着她,認真道。
錦書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定定看着他,紅了眼眶。
這是前世,他爲她同先帝對峙,在含元殿說過的話。
別過頭去,掩飾掉眼底淚光,她輕輕道:“你想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承安灑脫一笑:“天南也好,地北也好,隨便什麼地方都好,只要我們在一起,還有什麼好怕的?”
兩世糾纏,他想要的,其實也很簡單。
“好,”錦書心中一片暖熱,手指輕輕摩挲他面頰:“等長安穩定,承熙再大些,我們就離開長安,遠走高飛,做對尋常夫妻。”
“到時天高雲闊,再沒有任何阻隔,”承安眼眸底部似乎有一片星海,熠熠生輝:“真好。”
錦書抿着脣笑,面頰一對梨渦淺淺,他看得心熱,終於湊過去,親了一親。
二人相擁,再也無話。
……
回宮之後,錦書的日子似乎回到正軌,每日留在甘露殿裡翻書習字,覺得無趣,便召見幾個命婦說話,閒暇時便爲承熙做些衣裳點心,極是充實。
承熙見着歡喜,似乎找到了自己兒時的記憶一般,雖然父皇不在了,但母后還在,他們母子二人相依,依舊是一個家。
這天上午,何公說起先帝時對河西道豪強連打帶消的處置手段,承熙端坐一側,聽得認真,時不時問一句,到最後,竟也舉一反三,說的頭頭是道。
“先帝庇佑,祖宗有靈,”何公親眼看着承熙長大,多有教導,因爲兒女不在身邊,承熙又愛往何家去玩兒的緣故,真心愛重這孩子,心中感慨,不覺老淚縱橫:“聖上年少而敏達,正是國之大幸。”
“還要多謝太傅教導,”承熙也極尊敬何公,趕忙相勸:“您繼續講,我還想聽呢。”
“今天便不說了,聖上既然已經知道,老臣也就不必再三囉嗦,”何公看着他,語氣欣慰:“早些用膳去吧,雖然勤勉,也要顧惜自己身體。”
承熙站起身,尊敬道:“好,我順路先送您出去,再回宮用膳。”
……
送別何公,承熙方纔往甘露殿去,人還沒過去,便聽身邊內侍道:“聖上,今日楚王殿下入宮了。”
承熙腳步一頓,隨即繼續,語氣卻微微沉下去了:“怎麼不早說?”
“楚王殿下也是剛到,”那內侍趕緊解釋:“方纔您同何公說話,奴才不敢多嘴。”
“知道了。”承熙目光有轉瞬陰翳,隨即轉爲平靜,也不停留,徑自往甘露殿去。
沒有理會內侍們的齊聲問安,侍立在門外的宮人將玉簾掀開,請他入內時,錦書正同承安說話,面前桌案上只擱了酒壺並一隻杯子,顯然是在等他。
承安起身示禮,承熙則擺擺手,示意他落座:“楚王兄的傷,可是大好了?”
“都已無礙,”承安答得淡然:“是以入宮請見太后與聖上。”
承熙面上也無多少熱乎氣兒:“是嗎,正該好生休養幾日纔是。”
錦書早知二人有隙,再不能如以前那般親近,也不相勸,只看宮人們一眼,吩咐道:“傳膳吧。”
紅葉紅芳跟隨她多年,早就是心腹,她與承安之事,也心知肚明,這會兒見承安與承熙皆在,心中不免有些憂意,不易察覺的看錦書一眼,輕聲應了。
這頓午膳吃的沉悶,自從先帝駕崩後,他們三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氣氛,就一直如此。
錦書在心底嘆口氣,盛了兩碗壽字鴨羹,道:“都嚐嚐這個,小廚房手藝不錯。”
那兩隻碗便擺在一道,她沒有遞過去,只等着他們自己取用,承熙沒看承安,先行伸手,手指觸及碗沿時,另一隻手卻同時伸過,將旁邊那隻碗取走了。
承安拿湯匙嚐了一嘗,頷首笑道:“確實味美。”
錦書淡淡的笑: “你若喜歡,便從魯地請個廚子做去,這本就是那兒的名菜。”
承熙抿緊了脣,將那隻碗擱在自己面前,方纔的動靜略微有些大。
嚐了一口,他便不再動,搖頭微笑道:“不合我的胃口。”
“那就用些別的,”錦書依舊在笑:“一桌子菜,總有合你胃口的吧?”
承熙輕輕“嗯”了一聲,低頭用膳,不再開口。
承安畢竟是外臣,不可在宮中久留,用過午膳後,便起身告辭。
承熙目光晦暗,同他說了幾句,便吩咐人送他出去。
已經是五月,後殿裡那株仙客來開花兒了,粉潤潤的色澤,美極了。
錦書近來頗愛園藝,正拿了剪刀,慢條斯理的修剪亂枝,神情恬淡。
後殿裡只他們母子二人,也叫承熙心中苦苦壓抑許久的話語再忍不住,上前幾步,終於出口。
“母后,”他輕輕道:“你也喜歡楚王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