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一清早,由於徹夜尋思,我幾乎是剛剛纔朦朧入夢,就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我從牀上坐起來,腦子裡還是混混沌沌的。媽媽已經先去開了門,我半倚半靠在牀上,猜想來的一定是何書桓。闔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幾分鐘。可是,像一陣風一樣,一個人氣急敗壞地衝進了我屋裡,站在我牀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地吃了一驚,來的不是何書桓,而是如萍。

如萍的臉色是死灰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恐,頭髮零亂,衣服不整。站在我牀前直喘氣。一剎那間,我的睡意全飛走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地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媽……媽……”如萍氣結地說着,顫慄着。恐怖的感覺升進了我的胸口,看樣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殺死了!我緊張地說:“雪姨怎麼樣了?你快說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厲害,口齒不清地說,“她和爾傑一起——一起——”

“一起怎麼樣了?”我大叫着。

媽媽走進來,安慰地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靜地說:

“別慌,如萍,慢慢講吧!”

“他們——他們——”如萍仍然喘息着說,“他們——一起 ——一起——”她終於說了出來,“一起逃走了!”

“哦!”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癱軟地靠在牀上說,“我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呢?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逃走不是總比餓死好一些嗎?你應該高興纔對。”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快點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發脾氣,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狐疑地說,“雪姨不是鎖起來的嗎?”

“是從窗子裡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盜的鐵欄杆嗎?”

“已經全體撬開了!”如萍焦急地說,“你快去呀!”

“依萍,”媽媽說,“你就快點去看看吧!”

我匆匆地起了身,胡亂地梳洗了一下,就跟着如萍出了家門,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那邊”。到了“那邊”,大門敞開着,在街上都可以聽到爸爸的咆哮聲。我們走進去,我反身先把大門關好,因爲已經有好奇的鄰人在探頭探腦了。走進了客廳裡,我一眼望到阿蘭正呆呆地站在房裡發抖,看到了我,她如獲大赦似的叫着說:

“小姐,你快去!老爺——老爺——老爺要殺人呢!”

如萍腳一軟,就在沙發椅子裡坐了下去。我知道這屋子裡已沒有人可以給爸爸殺了,就比較安心些。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副驚人的局面。在走廊裡,爸爸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身上穿着睡衣,正瘋狂地拿菜刀砍着雪姨的房門。他的神色大變,鬚髮皆張,往日的冷靜嚴厲已一變而爲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來,眉毛猙獰地豎着,嘴裡亂七八糟地瞎喊瞎叫,一面暴跳如雷,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怖。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點“理智”的痕跡,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我遠遠地站着,不敢接近他,他顯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中,我無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靜。他手裡的那把刀在門上砍了許多缺口,看得我膽戰心驚,同時,他狂怒的喊叫聲震耳欲聾地在室內迴響:

“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婦!你滾出來!我要把你剁成肉醬,你來試試看,我非殺了你不可!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帶着你的小雜種滾出來!我要殺了你……喂,來人啦!”爸爸這聲“來人啦”大概還是他統帥大軍時的習慣,從他那抖顫而蒼老的喉嚨中喊出來,分外讓人難受。我目瞪口呆地站着,面對着揮舞菜刀發瘋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捱到我的身邊,用手推推我,我才驚覺過來。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兩步,鼓着勇氣喊:

“爸爸!”

爸爸根本沒有聽到我,仍然在亂喊亂跳亂砍,我提高了聲音,再叫:

“爸爸!”

這次,爸爸聽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過頭來,愣愣地望着我。他提着刀子的手抖抖索索的,眼睛發直,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動着。我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好半天,才勉強地說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麼?”

爸爸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顯然,他正在慢慢地清醒過來,他認出我了,接着,他豎着的眉毛垂了下來,眼睛眨了眨,一種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漸地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着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地說:

“依萍,是你。”

“爸爸!你做什麼?”我重複地問。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地說,用手抹了抹臉,看來極度地疲倦和絕望,“她帶着爾傑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來。”我笨拙地說,注視着爸爸手裡的刀子。

“找回來?”爸爸搖搖頭,又蹙蹙眉說,“她是有計劃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殺掉她不可!”他舉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夠不夠鋒利似的。我嚥了一口口水,試着說:

“爸爸,刀子給阿蘭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沒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語不發地把刀遞給了阿蘭。看樣子,他已經漸漸地恢復了平靜。可是,平靜的後面,卻隱藏着過多的疲乏和無能爲力的憤怒。他凝視着我,眼光悲哀而無助,一字一字地說:“依萍,她太狠了!她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什麼?”我嚇了一跳。

“有人幫助她,他們撬開了鐵櫃,鋸斷了窗子的防盜鐵柵,取走了所有的現款、首飾,和金子。你來看!”

爸爸推開雪姨的房門,我站在門口看了看,房裡是一片凌亂,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屜櫥櫃也都翻得一塌糊塗,像是經過了一次盜匪的洗劫。看情形,那個姓魏的一定獲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報,而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偷得乾乾淨淨。是誰給了他情報?爾豪嗎?不可能!爾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會這樣做的。看完了雪姨的房間,我跟着爸爸走進爸爸房內。爸爸房裡一切都整齊,只是,那個鐵櫃的門已被撬開,裡面各層都已空空如也。我站着,凝視着那個鐵櫃,一時,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就在昨天,爸爸還曾指着那鐵櫃,告訴我那裡面的錢都將屬於我,現在,這兒只有一個空的鐵櫃了。人生的事情多麼滑稽!爸爸,他的錢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現在又以同樣的方式失去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嗎?但是,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對雪姨未免就太客氣了。

我走到鐵櫃旁邊,蹲下去看了看撬壞的鎖,這一切,顯然是有人帶了工具來做的。站起身子,我靠在鐵櫃上,沉思了一會兒,問:

“爸爸,你要不要報警?”

“報警?”爸爸呆了呆,“警察會把她抓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說,“可能抓得回來,也可能抓不回來,不過,無論如何,警察的力量總比我們大,如果想追回那筆錢,還是報警比不報警好些。就是……報了警,恐怕對爸爸名譽有損,爸爸考慮一下吧。”

爸爸鎖着眉深思了一會兒,毅然地點了一下頭:“報警吧!我不能讓這一對狗男女逍遙法外。”

於是,我叫阿蘭到派出所去報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樂椅裡,默默地發着呆。他那凌厲的眼睛現在已黯然無光,閉得緊緊的嘴雖然仍可看出他堅毅的個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卻掛着過多的無奈和蒼涼。我凝視着他,不敢承認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個孤獨、無助,而寂寞的老人。在這人生的長途上,他混了那麼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卻一無所有!捲逃而去的雪姨,被逐出門的爾豪……再包括我這個背叛着他的女兒!爸爸,他實在是個最貧乏、最孤獨的人。

“唉!”爸爸突然地嘆了口氣,使冥想着的我嚇了一跳。他望着我,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淒涼地說:“我一直預備給你們母女一筆錢,我把所有存摺提出,想給你作結婚禮物。現在,”他又嘆了口氣,“什麼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麼多硬仗,跑過那麼多地方,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這個女人手裡!”我沒有說話,爸爸又說:“你現在拿什麼來結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說,“何書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錢,他們不會在乎我的嫁妝的。”

“年輕人都不重視金錢,”爸爸冷冷地說,“但是,沒有錢,你吃什麼呢?”

這句話才讓我面臨到真正的問題,假如雪姨真是一掃而空,一毛錢都不留下來,這家庭馬上就有斷炊的危險。那麼,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麼辦?還有躺在醫院裡,因大出血而一直無法復元的夢萍,又怎麼辦?我和媽媽,也要馬上發生困難。這些問題都不簡單,儘管許多人輕視金錢,認爲錢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還非立即發生問題不可!我皺了皺眉,問:

“爸爸,你別的地方還有錢嗎?銀行裡呢?”

“沒有,”爸爸搖搖頭,“只有一筆十萬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給別人,但不是我經手的,借據也在雪琴那兒,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

這顯然是不易取回來的,放高利本來就靠不住!我倚在鐵櫃上,真的傷起腦筋來,怎麼辦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這個大攤子,如何去善後呢?雪姨,這個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決絕!

警察來了,開始了一份詳細的詢問和勘察,他們在室內各處查看,又檢查了被鋸斷的防盜鐵柵,詢問了雪姨和爸爸的關係,再仔細地盤問阿蘭。然後,他們望着我說:

“你是——”

“陸依萍,”我說,“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問話的刑警人員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說,“王雪琴是你母親?”

“不!”我猛烈地搖了搖頭,“不是我的母親,是如萍的!”我指着如萍說。

“那麼,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警察指着我和如萍問。

“不錯。”我說。

“那麼,陸小姐,”警察問我,“你昨天夜裡聽到什麼動靜沒有?”

“哦,我不住在這裡,”我說,“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這兒失竊的。”

“那麼,”那警員皺着眉說,“你住在哪裡?”

我報出了我的住址。

“你已經結婚了?”那警員問。

“誰結婚了?”我沒好氣地說。

“那麼,你爲什麼不住在這裡?你和誰住?”

“我和我母親住!”

“哦,”那警員點點頭,“你還有個母親。”

我有點啼笑皆非,沒有母親我從哪裡來的?那警員顯然很有耐心,又繼續問: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不耐煩地說:

“這些與失竊案毫無關係,你們該找尋雪姨的下落,拼命問我的事有什麼用?”

“不!”那警員說,“我們辦案子,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線索。”

“我告訴你,”我說,“我母親決不會半夜三更來撬開鐵欄杆,偷走雪姨母子和錢的!”

“哦

?”那警員抓住了我的話,“你怎麼知道是有人來撬開鐵柵,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呢?”

“雪姨不會有這麼大力氣,也不會有工具!”我說。

“那麼,你斷定有個外來的共謀犯。”

“我猜是這樣。”

“你能供給我們一點線索嗎?”那警員銳利地望着我,到這時,我才覺得他十分厲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緊鎖着眉,深沉地注視着我。我心中紊亂得厲害,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說出來?真說出來,會不會對爸爸太難堪?可是,如果我不說,難道就讓雪姨挾着鉅款和情人逍遙法外嗎?我正在猶豫中,爸爸冷冷地開口了:

“依萍,你還想爲那個賤人保密嗎?”

我甩了甩頭,決心說出來。

“是的,我知道一點點,有個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鄉竹林路×巷×號,如果能找到他,我想,就不難找到雪姨了。”

那警員用一本小冊子把資料記了下來,很滿意地看看我,微笑着說:“我想,有你提供的這一點線索,破案是不會太困難的。至於這個魏光雄,和王雪琴的關係,你知道嗎?”

“哦,”我咬咬嘴脣,“不清楚,反正是那麼回事。不過,如果在那兒找不到雪姨,另外有個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醫院,我有個名叫夢萍的妹妹,正臥病在醫院裡,或者雪姨會去看她。”

那警員記了下來,然後又盤詰了許多問題,才帶着十分滿意的神情走了。爸爸在調査的時候始終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後,他說:

“雪琴不會去看夢萍!”

“你怎麼知道?”我說。

“她也沒有要如萍,又怎麼會要夢萍呢!”

爸爸回房之後,我望着如萍,她坐在沙發椅裡流淚。近來,也真夠她受了,從失戀到雪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緊張和悲慘的境界裡。我真不想再問她什麼了,但,有些疑問,我還非問她不可:

“如萍,”我說,“這兩天你有沒有幫雪姨傳過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點了點頭。

“傳給誰?”

“在成都路一條巷子裡——”如萍怯兮兮的,低聲說,“一家咖啡館。”

“給一個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

“你怎麼知道傳給他不會傳錯呢?”

“媽媽先讓我看了一張照片,認清楚了人。”

“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如萍迅速地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她的臉上佈滿了驚疑,然後,她口吃地問:

“你——你——要把——把這張照片——交給警察嗎?”

“可能要。”我說。

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溼的,她哀求地望着我說:“依萍,不要!你講的已經夠多了!”

“我要幫助警方破案!”我說。

“如果——如果媽媽被捕,會——判刑嗎?”

“大概會。”

“依萍,”她搖着我的手,“你放了媽媽吧,請你!”

“如萍,”我站起身來,皺着眉說,“你不要傻!你母親捲款逃逸,連你和夢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顧,她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她連人性都沒有!”

“可是——”如萍急急地說,“她不能在這裡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隨時會殺掉她!她怕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

“如萍,你母親臨走,居然沒有對你做一個安排嗎?”

“她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還是阿蘭第一個發現的!”她擦着眼淚說。

“如萍,你還幫你母親說話嗎?你真是個可憐蟲!”

她用手矇住臉,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着說:

“她——她——恨我,我——我——沒用,給她——丟——丟臉,因——因——爲——爲——書桓——”

這名字一說出口,她就越發泣不可仰,撲倒在沙發椅中,她力竭聲嘶地痛哭了起來。我坐在一邊,望着她那聳動的背脊,望着她那單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如萍,她並不是一個很壞的女孩子,她那麼怯弱,那樣與世無爭,像個縮在殼裡過生活的蝸牛。可是,現在,她的世界已經完全毀滅了,她的殼已經破碎了。不可諱言,如萍今日悲慘的情況,我是有責任的。但是,這一切能怪我嗎?如果雪姨不那麼可惡,爸爸不鞭打我,兩邊現實生活的對比不那麼刺激我,甚至何書桓不那麼能真正打動我……一切可能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可是,任何事實的造成,原因都不單純。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捲走了鉅款,又和姦夫團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發呆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沒有動,阿蘭去開了門,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何書桓急急地跑了進來。我迎到客廳門口,何書桓說: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我剛剛到你那兒去,你母親說這邊出了事,我就趕來了。出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了不起,”我說,“雪姨捲款逃走了。”

“是嗎?”何書桓蹙蹙眉,“捲走多少錢?”

“全部財產!”我苦笑了一下說。

何書桓已經走進了客廳,如萍從沙發裡擡起了她淚痕狼藉的臉來,用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何書桓。我站在一邊,心臟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動,自從何書桓重回我身邊,他們還沒有見過面。我帶着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着他們,想看看何書桓如何處置這次見面。在一眼見到如萍時何書桓就呆住了,他的眼睛在如萍臉上和身上來回逡巡,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層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睛,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動了兩三步,勉強地叫了一聲:

“如萍!”

如萍顫慄了一下,繼續用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看何書桓,依舊一語不發。何書桓咬咬下嘴脣,停了半天,嗄啞地說:

“如萍,請原諒我,我——我對你很抱歉,希望以後我能爲你做一些事情,以彌補我的過失。”

他說得十分懇切,十分真誠,如萍繼續凝視着他,然後她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她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轉身就向走廊裡跑。何書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幾步,如萍衝進了她自已的臥室裡,“砰”然一聲關上了門。接着,立即從門裡爆發出一陣不可壓抑的、沉痛的哭泣聲。

何書桓站在她的門外,用手敲了敲房門,不安地喊:

“如萍!”

“你不要管我!”如萍的聲音從門裡飄出來,“請你走開!請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着,又是一陣氣塞喉堵的哭聲。

“如萍!”何書桓再喊,顯得更加地不安。

“你走開!”如萍哭着喊,“請你走開!請你!”

何書桓還想說話,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壓在何書桓扶着門的手上。何書桓望着我,我對他默默地搖搖頭,低聲說:

“讓她靜一靜吧!”

何書桓眯起眼睛來看我,然後,他用手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向後仰,說:

“依萍,你使我成爲一個罪人!”

難道他也怪我?我擺脫掉他,一語不發向爸爸房裡走。何書桓追了上來,用手在我身後圈住了我,我回頭來,他托住我的頭,給我一個倉促而帶着歉意的吻,喃喃地說:“依萍,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我苦笑了一下說:

“去看看爸爸,好嗎?”

我們走進爸爸房裡,爸爸從安樂椅裡擡起頭來,注視着何書桓點點頭說:“唔,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何書桓走過去,懇切地說:

“老伯,有沒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靜靜地說,“去把雪琴那個賤女人捉住,然後砍下她的頭拿來!”

“恐怕我做不到。”何書桓無奈地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這樣的女人,得失又有何關?”

“她把依萍的嫁妝全偷走了,你要娶一個一文不名的窮丫頭做老婆了!”爸爸說。

“老伯,”何書桓搖了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年輕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財!”

“好,算你有種!”爸爸咬咬牙說,“你就喜歡說大話!看你將來拿什麼成績來見我!何書桓,我告訴你,我把依萍交給你,你會說大話,將來如果讓她吃了苦,你看我會不會收拾你!”

“爸爸,我並不怕吃苦!”我說。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書桓,點點頭說:

“好吧!我看你們的!”他把一隻顫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依萍,你們年輕,世界是你們的,好好幹吧!現在,你們走吧,我要一個人休息一下。”

我望着爸爸,他看來衰弱而憔悴,我想對他再說幾句話,但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爸爸,他從不肯服老,現在,他好像自己認爲老了。看看他的蒼蒼白髮,我幾乎無法設想年輕時代的他,馳聘於疆場上的他,是一副什麼樣子。在這一刻,在他的皺紋和他的沮喪中,我實在看不出一丁點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跡了。

爸爸對我們揮了揮手,於是,我和何書桓退了出去。我到廚房裡去找到了阿蘭,給了她四十塊錢,叫她照常買菜做飯給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這種局面,是沒有人會安排的。

和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我望着那扇紅漆的門在我們面前闔攏,心中感觸萬端。何書桓在我身邊沉默地走着,好一會兒之後,他說:

“你父親好像很衰弱!”

“近來的事對他打擊太大。”我說。

“你們這個家,”何書桓搖了搖頭,“好像陰雲密佈,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真的,烏雲正堆在天邊,帶着雨意的風只才我們掃了過來,看樣子,一場夏日的暴風雨正在醞釀着。我很不安,心頭彷彿壓着幾千斤的重擔,使我呼吸困難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進何書桓的手腕中,一時間,強烈地渴望他能分擔或解除我心頭的困擾。

“書桓,”我幽幽地說,“我不瞭解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人能很清楚地瞭解自己。”

“你說過,我很狠心,很殘忍,很壞,我是嗎?”

他站住了,凝視我的眼睛,然後他挽緊了我,說: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熱情。”

“我是嗎?”我困惑地問。

“你是的。”

我們繼續向前走,烏雲堆得很快,天暗了下來,我們加快了腳步,遠處有閃電,隱隱的雷聲在天際低鳴。我望着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過去,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我已被分裂成兩個,一個正向前疾行,另一個卻遺留在後面。我回視,茫然地望着伸展的道路,不知後面的是善良的我,還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

一陣雷雨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清涼多了。我在室內煩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不時停下來,倚着窗子凝視小院裡的陽光。圍牆邊上,美人蕉正絢爛地怒放着,一株黃色、一株大紅,花兒浴在陽光中,明豔照人。

我把前額抵在紗窗上,想使自己冷靜下來,但我胸中燥熱難堪,許多紛雜的念頭在腦中起伏不已。

雪姨,捲款而去的雪姨!現在正在何方?丟下一個老人和一個空無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惡痛絕的雪姨!如今有錢有自由,正中下懷地過着逍遙生活!……我無法忍受!凝視着窗子,忽然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腦中掠過。我衝到玄關,穿上鞋子,匆匆忙忙地喊了聲:

“媽,我出去一下!”

“依萍,你又要出去?”

媽追到大門口來,但我已跑得很遠了。我急急地向前走,烈日曬得我頭髮昏,雨後的街道熱氣蒸騰。我一直走到“那邊”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慮地推門而入。我知道這就是早上阿蘭報案的地方。很順利,我找到了那個早上問我話的警官,他很記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問:

“你們找到了雪姨嗎?”

“沒有,”那警官搖搖頭,“竹林路的住址已經査過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經搬走。現在正在繼續追查。”

“哦。”我頗爲失望,接着說:“我忘記告訴你們,姓魏的有一輛黑色小汽車,車號是——”我把號碼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他,“同時,姓魏的是靠走私爲生的。”

“什麼?”我的話引起了另一個警官的注意,他們好幾個人包圍了我,“陸小姐,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嚥了口口水,開始把咖啡館中所偷聽到的一幕,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們聽得很細心,又仔細地詢問了魏光雄和另一個人的面貌。然後,他們向我保證:

“陸小姐,你放心,這件案子會破的!”

我不關心案子會不會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個沒有人性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標題:

過氣將軍風流債

如夫人卷鉅款逃逸

旁邊還有兩行中號字的註腳:

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

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氣,“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真的,這是爸爸,一度縱橫半個中國的爸爸,嬌妻美妾數不勝數,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可是,現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蕭蕭白髮和空屋一間!當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貴榮華,現在都已成爲幻夢一場了!

坐在牀沿上,我開始看它的報導內容,幸好裡面並沒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陸××代替,總算記者先生留了點情面。報導也還不算失實,只是多了一段關於爸爸過去歷史的簡單描寫。看完之後,我默默地把報紙遞給媽媽。媽媽看完,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自語地說:

“陸振華,怎麼會有今天?”

“雪姨進門那一天,他就應該考慮到會有今天的!”我說。

“你爸爸一生做的錯事太多,或者這是上天對你爸爸的懲罰!”媽媽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淒涼。

“不要提上天吧,”我輕蔑地說,“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

吃過了早飯,何書桓來了。我們計劃一起去“那邊”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門。何書桓去開了門,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畫腳地說着什麼,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

“有什麼事?書桓?”

何書桓走到玄關來,皺着眉問我:

“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

“鋼琴?”我思索着說,“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

正說着,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地擡進一架大鋼琴來,我急急地問那些人:

“喂!誰是鋼琴店的?”

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是不是陸依萍小姐?”

“是的。”我說。

“那就對了。”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工人又吆喝着把鋼琴往門裡擡。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那豈不要了我的命!於是,我又急急地問:

“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爲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辦事員說。

工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擡進了玄關,我想到目前“那邊”和“這邊”的生活問題,都比鋼琴更重要。以前,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望着那辦事員,我問:

“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

“兩萬二千!”工人們正吆喝着要把琴擡上榻榻米,我叫:

“慢着!”工人們又放下琴,我對辦事員說:

“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行嗎?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

“哦,”那人大搖其頭,“不可以!”說着,他打開了琴蓋,指着琴上刻的兩行字說,“已經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就不能退換的!”

我望着那雕刻的兩行字,是:

給愛女 依萍

父 陸振華 贈×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鋼琴上的漆發着光,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我發着呆退後,讓工人們把琴擡了上來。到了屋裡,工人們問:

“放在哪裡?”

我一驚,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我指示着工人把它擡進我的屋裡,又把我屋裡的書桌擡到媽媽屋裡,這才勉強地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物。工人們走了之後,我和何書桓,還有媽媽,都圍着這鋼琴發呆,在“那邊”出事之後,我再收到這件禮物,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然後,媽媽走過去,輕輕地用手撫摸着琴上所雕刻的那幾個字。一剎那間,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着淚水,我吃驚地問:

“媽媽,你怎麼了?”

媽媽用手擦擦眼睛,笑笑說:

“沒有什麼。”說着,她搬了張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撫弄着琴鍵,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我驚喜地叫:

“媽媽!原來你會彈鋼琴!”

“你是忘了,”媽媽對我笑笑說,

“你不記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

是的,我忘了!那時我太小,媽媽確實常彈琴的。

媽媽凝視着琴,然後,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 Long Ago,她擡起頭,手指熟練地在琴鍵上滑行,眼睛卻凝視着前面一個虛無縹渺的地方,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聽着媽媽彈奏,我不由自主地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

對我重提舊年事,最甜蜜。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對我重唱舊時歌,最歡喜。往事難忘,不能忘!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揹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往事難忘,不能忘!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毎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遠爲你而盪漾,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往事難忘,不能忘!

現經久別,將試出,你的衷腸。

我將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難忘、不能忘!

歌聲完了,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她調回眼光來,迷迷濛濛地看了看我和何書桓,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着她。她對我們勉強地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看到了鋼琴,使人興奮。”

“媽,這曲子真好。”我說,“你再彈一個!”

媽媽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無限憐愛地撫摸那架鋼琴的琴身。然後,她擡起頭來對我說:

“依萍,你的意見對,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你又不會彈琴,而且,你爸爸剛剛經過變動,事事都需要錢,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

“我現在不準備賣了!”我伏在琴上說,“媽媽,你喜歡它,我們就留着它吧。錢,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何書桓說,“鋼琴留下來,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錢,總是很容易解決的!”

“你別以爲我肯用你的錢!”我說。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錢嗎?”何書桓問。

“你有什麼錢?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

“別忘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自己賺錢了。”

“你出國的事如何?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想起來問。

“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何書桓輕描淡寫地說。

“真的?”我叫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說?”

“正巧碰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我也懶得說了,而且,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這樣,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

媽媽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麼。我敲了敲琴鍵,望着那雕刻着的兩行字,又想起爸爸來。於是,和媽媽說了再見,我們出了家門,向“那邊”走。何書桓說:

“奇怪,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都很複雜,例如你母親,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

“哦,是嗎?”我想了一下,忽然說,“對了,有一天,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

我沉思地向前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想着媽媽,在她婚前,是不是會已有愛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着爸爸,一生髮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問題,躺在醫院裡的夢萍,下落不明的爾豪……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何書桓望着前面說: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麼事!”

我擡起頭,於是,我看到“那邊”的門大開着,警察正在門裡門外穿進穿出。我說:

“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

就拉着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跑到了大門口,一個警員攔住了我,問:

“你是什麼人?”

我擡頭一看,這是個新的警員,不是昨天來過的,我說:

“我是陸依萍,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警員懷疑地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這裡!”

“你住在哪裡?”

天哪!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我向門裡面望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皺着眉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點鐘,她用一支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那警員平平靜靜地說。

我回頭望着何書桓,一剎那間,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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