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我有一個表妹,我母親曾經希望我和她結婚。”

我看了何書桓一眼,他對我笑笑,擠擠眼睛說:

“今天,我要讓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強,還是我的眼光強!”

我站住了,說:“書桓,我們並沒有談過婚姻問題。”

他也站住了,說:“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見得有效呢!”

“是嗎?”他也在笑,“那麼我就學非洲的某個種族的人,表演一幕搶婚!”我們又繼續向前走,這是我們首次正式也非正式地談到婚姻。其實,在我心裡,我早就是非他莫屬了。

何家的房子精緻寬敞,其豪華程度更賽過了“那邊”。我被延進一間有着兩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客廳裡的考究的沙發,落地的電唱收音機和垂地的白紗窗簾,都說出這家人物質生活的優越。牆上懸掛着字畫,卻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沒有一張西畫,我對一張徐悲鴻的畫注視了好久,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貧乏。

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何書桓打開電唱機,拉開放唱片的抽屜,要我選唱片,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事後才覺得不該選這張的。

坐了一會兒,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體重起碼有七十公斤,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顯出一種權威性,這是個有魄力的人!何伯母卻相反,是個瘦瘦的,苗條的女人,雖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麗,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氣,看起來沉靜溫柔。我站起身,隨着何書桓的介紹,叫了兩聲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

“坐吧,別客氣!陸小姐,我們聽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何伯伯說:

“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

“陸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東北……”何伯伯回憶似的說。我不喜歡聽人說起爸爸,我既不認爲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麼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兒而引以爲榮,因此,我深思地說:

“我父親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認爲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結果等於是唱了一出鬧劇,徒然擾亂了許多良民,而又一無所得。關於我父親以前的歷史,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爲他嘆氣了。”

何伯伯注視着我,說:

“你不以爲你父親是個英雄?”

“不!”我說,“我不認爲。”

“你不崇拜你父親?”他再問。

“不!”我不考慮地說,“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事實上,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說,“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說。

我們迅速地轉變了話題,一會兒,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氣太嚴肅,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何伯伯笑着說:

“陸小姐,你去看看吧!我們這個書呆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

我跟着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簡直是琳琅滿目,四壁全是大書架,上面陳列着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只一會兒,我就興奮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嘆口長氣說:

“我真不想離開這間屋子了!”

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笑着說:

“我們趕快結婚,這間書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他深思地說:

“依萍,我們談點正經的吧。今年我畢業後,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那麼大概起碼要三四年,說實話,我不認爲你會等我這麼久。”

“是嗎?”我有點氣憤,“你認爲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說,“我只認爲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運,不信任這個世界,天地萬物,每天都在變動,四年後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最起碼,我認爲人力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們最近就結婚,婚後我再出國!”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份?”

“是的,婚後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

“你好自私!”我說,“那麼,當你在國外的時候,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緊握着說:

“是的,我很自私,因爲我很愛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說。

他爲之語塞。於是,我握緊他的手說:

“書桓,我告訴你,假如我不屬於你,現在結婚也沒用,假如我屬於你,現在不結婚,四年後我還是你的!”

“那麼你屬不屬於我?”他問。

“你認爲呢?”我反問。

他望着我,我坦白地回望他。忽然,我敏感地覺得他戰慄了一下,同時,我聽到客廳裡隱約傳來的《悲愴》交響曲,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爲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我投進他懷裡,緊攬住他的脖子說:

“我告訴你!我屬於你,永遠!永遠!”

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來找我,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在我的房間裡,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幾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我們系裡爲了慶祝,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

我詫異地看她,她微笑着說:

“你覺得奇怪?你以爲我會大哭大叫?尋死覓活?”

“最起碼,不應該這樣平靜。”我說。

“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聽。”方瑜說,“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當那孩子歡天喜地地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他一定會傷心大哭。可是,如果是個大人,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依萍,你決不會爲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

“當然,”我不解地說,“這與你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好的,你知道,人爲什麼有痛苦?就因爲人有慾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都看成一塊糖一樣,你就不會爲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嗎?最近,我已經想通了,我不該還是個小孩,爲了一塊糖哭泣,我應該長成個大人……”

“可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我說。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方瑜帶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依萍,仔細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樂,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

“坦白說,我可做不到!”我說。

“所以你心裡有仇恨,有煩惱,有焦慮,有悲哀……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產生的原因就因爲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她搖搖頭,嘆口氣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苦來哉!”

“你什麼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我問。

“佛家思想確實有他的道理,你有時間應該看看,那麼你就知道貪、嗔、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間,犯罪、殺人也都是一念之間,能夠看得開,悟出道來的人,纔是真正幸福的人。”

“我不同意你,”我說,“假如一個人,沒有慾望,沒有愛憎,那麼他心中還有些什麼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麼?那麼,他的心將是一片荒漠……”

“你錯了!”方瑜靜靜地說,“沒有貪嗔思慕,就與世無爭,就平靜安詳,那他的心會是一塊肥沃的平原,會是一塊寧靜的園地。只有一種人的心會是荒漠,那就是當他墮落、毀滅,做了錯事被世界遺棄拒絕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地說,“別對我傳教了,我並不相信你已經做到無貪無嗔無愛無憎的地步!”

“確實。”方瑜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個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現在和你高談大道理,晚上我會躲在被窩裡哭。”

“哦,方瑜!”我憐憫地叫。

“算了,別可憐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們可以連趕三場電影!”

我們真的連趕了三場電影,直到夜深,我纔回家。媽給我開了門之後說:

“下午如萍來了一趟。”

“她來做什麼?”我有些不安,難道她會來向我興師問罪?責備我搶走何書桓?

“她害怕得很,說是你爸爸和雪姨大發脾氣,吵得非常厲害,她要你去勸勸你爸爸。”

“哈!要我去勸!我巴不得他們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說,又問,“爲了什麼吵?”

“聽如萍說是爲了錢,大概雪琴把錢拿去放高利貸,倒了一筆,你爸爸就發了大脾氣!”

“哼!”我冷笑一聲,走進屋裡,我知道,我所放下的這枚棋子已獲得預期的效果,從此,雪姨將失去她操縱金錢的大權了,也從此,她將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還不止於此,以後還有戲可看呢

!我想起那個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爾傑。我明白雪姨的錢並不是放貸倒了,而是給了老魏做走私資金了。那天偷聽了老魏的話之後,我曾經注意過報紙,看有沒有破獲走私的案件,可是,報紙上寂靜得很,一點消息都沒有,可見得魔鬼對犯罪的人照顧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邊”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後果。客廳裡寂無一人,平日喧囂吵鬧的大宅子這天像一座死城,看樣子,昨日的爭吵情況一定十分嚴重。我在客廳裡待了半天,如萍纔得到阿蘭的報告溜了出來,她一把拉住我,戰慄着說:

“你昨天怎麼不來?嚇死我了,爸爸差點要把媽吃掉!”

“怎麼回事?”我假裝不明白。

“爲了錢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媽把所有銀行存摺交了出來,又查媽媽的首飾,今天媽媽就帶爾傑走掉了,現在爾豪出去找媽了。”

“你放心,”我說,“雪姨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呢?”

“還在屋裡生氣!”

“我去看看去。”我說,正要走到後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囁囁嚅嚅地,吞吞吐吐地說:“依萍,我——我——我還有點話要和你講!”

“講吧!”我說。

“依萍,”她漲紅了臉說,“聽說你快和書桓訂婚了,我——我——我想告訴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對書桓也很——很喜歡的,有一陣,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臉更紅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繼續說:“那一向,我以爲我一定會死掉,我也想過自殺,可是我沒勇氣。但是,現在,我想開了。你本來比我美,又比我聰明,你是更配書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對我那麼好一一所——所以,我——我要告訴你,我們姐妹千萬不要爲這個不高興,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聽到如萍這些吞吞吐吐的話,我的臉也發起燒來,這個可憐的小傻瓜,居然還到我身上來找友情,她怎麼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毀滅!但是,我絕沒有因爲她這一段話而軟了心,我只覺得她幼稚可憐。爲了擺脫她,我匆匆地說:

“當然,我們不會爲這件事不高興的,你別放在心上吧!”說完,我就離開了她,急忙地走到爸爸屋裡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樂椅裡抽菸鬥,桌子上面堆滿了賬冊,旁邊放着一把算盤,顯然他剛剛做過一番覈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冷靜地說:

“依萍,過來,坐在這兒!”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望了我一會兒,問:

“是不是準備和書桓結婚?昨天早上書桓來了一趟,問我的意見,他說希望一畢業就能和你結婚。”

“我還沒有決定。”我說。

“唔,”爸鎖着眉,思索着說,“依萍,假如你要結婚,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他在那沓賬簿上憤憤地敲了一下,接着說:“雪琴真混賬,把錢全弄完了!”從爸的臉色上看,我知道損失的數目一定很大。他又堅定地說:“不過,依萍,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

我笑笑,說:

“我並不想要什麼嫁奩,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

爸盯着我,低壓着眼睛的眉毛纏在一起。

“哼!”他兇惡地說,“我就猜到你有這句話!”他把頭俯近我,近乎兇狠地大叫着說:“依萍!我告訴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給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幾乎把我的肩胛骨捏碎,嚷着說,“你不要太驕傲,你只是個不懂事的傻丫頭!我告訴你,我的錢燒不死你!”

我從他的掌握裡掙脫出來,聳聳肩說:

“隨你便好了,有錢給我還有什麼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纔平下氣來,他指着我說:

“依萍,學聰明點,錢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貧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經老了,不需要用什麼錢了,你還年輕,你會發現錢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財產的現況,我才知道他的動產在目前大約只有五十萬,雪姨所損失的還超過了這個數目,這數字已經把我嚇倒了,五十萬!想想看,幾個月前我還爲了問他要幾百塊錢而挨一頓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鄉一帶亂逛。傻氣地希望能找出那個老魏的蹤跡,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個老魏那裡。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沒看到雪姨,也沒看到老魏,更沒看到那輛黑汽車。第三天晚上,我到“那邊”去,知道雪姨果然回來了,她大概是捨不得陸家剩下的五十萬,和這棟花園洋房吧!

我和何書桓已經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爲我自己感情的強烈和狂熱而吃驚。爲此,我也必須重新衡量何書桓出國的事,他自己也很猶豫,雖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他已在申請獎學金,並準備留學考試。但是,私下裡,他對我說:

“爲了什麼前途理想,而必須要和自己的愛人分開,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我甘願放棄一切,換得和你長相廝守!”

“先去留學,回來再廝守,反正有苦盡甘來的日子,以後的歲月還長着呢,急什麼?”我說,可是,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國的日子到底還很遠,我不願來預付我的哀傷。能把握住今天,何不去盡興歡笑呢?

我們變着花樣玩。奇怪,近來我們每在一起,就有一種匆促緊張的感覺,好像必須要大聲叫嚷玩樂才能平定另一種惶惶然的情緒。爲了什麼?我不能解釋。以前,我們喜歡依偎在沒有人的地方,靜靜地,悠然地,彼此望着彼此,微笑訴說、凝思。現在,我們卻不約而同地向人潮裡擠,跳舞、笑鬧,甚至喝一些酒,縱情歡樂。如果偶爾只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會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遠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在預支一輩子的歡樂,因而感到衷心紊亂。

自從上次爲了偵察老魏而中途丟開何書桓,因而和何書桓鬧了一次彆扭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何書桓個性之強,絕不亞於我,可能更勝於我,我欣賞有個性的人,但是,媽媽常擔憂地說:

“你們兩個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們這兩頭牛會碰起頭來,各不相讓。”

會嗎?在以後的一些事情裡,我也隱隱地覺得,終會有這一天的。

我和何書桓在許多場合裡,碰到過夢萍,穿着緊身的衣服,挺着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學生中。她的放蕩形骸曾使我吃驚,但是,我們碰見了,總是各玩各的,誰也不干涉誰,頂多點點頭而已。有一天晚上,何書桓提議我們到一家地下舞廳去跳舞,換換口味。我們去了,地方還很大,燈光黯淡,門窗緊閉,煙霧騰騰,音樂瘋狂地響着,這是個令人迷亂麻醉的所在!

我們才坐定,何書桓就碰碰我說:

“看!夢萍在那邊!”

我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皺了皺眉頭,夢萍穿着件緊緊的大紅襯衫,下面是條黑緞的窄裙子,襯衫領口開得很低,裙子則緊捆住她的身子,這身衣服實在像一張打溼了的紙,緊貼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曲線暴露無餘。她正坐在一個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周,圍着好幾個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裝束,除了夢萍外,另外還有個女孩,正和一個男孩在當衆擁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觸目的是兩個洋酒瓶,已經半空了。夢萍一隻手拿着杯子,一隻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懸在那男孩身上,穿着高跟鞋的腳在半空裡搖擺,嘴裡在尖銳地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鬧地亂成一團。一看這局面,我就知道夢萍已經醉了。何書桓詫異地說:

“他們喝的是白蘭地和威士忌,哪裡弄來的?”

侍者走了過來,何書桓問:

“你們這裡也賣洋酒嗎?”

“沒有。”侍者搖搖頭。

“他們呢?”何書桓指指夢萍的桌子。

“那是他們自己帶來的。”侍者說。

侍者走開後,何書桓點點頭,用近乎說教的感慨的口吻說:

“他們有洋酒,可見得他們中有人的家庭環境十分好,家裡有錢,父母放縱,就造成了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產生,是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夢萍搖晃着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後,她忽然大聲唱了起來:

天荒地寒,

人情冷暖,

我受不住這寂寞孤單!

“喲嗬!”那些男孩子尖聲怪叫,同時夾着一陣口哨和大笑,夢萍仰着頭,把酒對嘴裡灌,大部分酒都潑在身上,又繼續唱了下去:

走遍人間,

歷盡苦難,

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唱着,她對她攬住的那男孩額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喲嗬!”地大叫起來。何書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對我說:

“你妹妹醉了,我們應該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書桓的手說:

“你少管閒事,隨她去吧!”

“我不能看着她這副樣子,這樣一定會出問題!”何書桓想走過去。我緊拉着何書桓說:

“她出問題幹你什麼事?你坐下來吧!她自己高興這樣,你管她幹什麼?”

何書桓不安地坐了下來,但眼睛還是望着夢萍那邊,我拍拍他的手說:

“來,我們跳舞吧!”

我們滑進了舞池,何書桓還是注視着那個桌子,我把他的頭扳向我,他望着我,說:

“你應該關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聲,“我可不承認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兒,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該看着她發酒瘋!”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地說,“她夠不上

資格做我的朋友!”

“你不該這樣說,”何書桓說,“她總不是你的仇人!”

“誰知道!”我說,把頭靠在何書桓肩上,低聲說:“聽這音樂多好,我們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別人的事好不好?”這時唱機里正播着帕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華爾茲和探戈》。

我們默默地跳了一陣,夢萍依舊在那邊又笑,又叫,又唱。過了一會兒,一陣玻璃杯打破的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見抱着夢萍的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已經站了起來,正拉着夢萍的手向外面走去,夢萍搖搖晃晃的,一面走一面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到解決你孤單的地方去!”那男孩肆無忌憚地說。那個桌子上的人爆發了一陣大笑!

“不行,我不去!”夢萍的酒顯然醒了一些。

“我不會吃掉你!”高個子笑嘻嘻地說。同時,用力把夢萍拉出去,我知道這裡的三樓就是旅舍,我用幸災樂禍的眼光望着醉醺醺的夢萍,隨她墮落毀滅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毀滅!可是,何書桓甩開我,向前面衝了過去,嚷着說:

“這太不像話了!”

我追上去,拉住何書桓說:

“你管她做什麼?不要去!”

何書桓回過頭來,對我狠狠地盯了一眼,就衝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個高個子的肩膀嚴厲地說:

“放開她!”

高個子轉過頭來,被這突來的阻擾引動了火氣,把肩膀一挺說:

“幹你什麼事?”

夢萍已認出了何書桓,得救似的說:

“書桓,你帶我走!”

那男孩被激怒了,大聲說:

“你識相就滾開,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夢萍的手。這時,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圍了上來,大叫着說:

“揍他!揍他!揍他!”

舞廳的管事趕了過去,我也鑽進去,想把何書桓拖出來。可是,來不及了,一場混戰已經開始,一時間,桌椅亂飛,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書桓被好幾個小流氓所圍攻,情況十分嚴重,我則又氣又急,氣何書桓的管閒事,急的是這局面如何收拾。幸好就在這時,進來了三個彪形大漢,走過去幾下就把混戰的人拉開了,喝着說:

“要打架跟我打!”

我猜這些是舞廳僱用的保鏢之類的人物。何書桓鼻青臉腫,手腕被玻璃碎片劃了一個口子,流着血,非常狼狽,這時仍然悻悻地想把夢萍拉出來,但那些小流氓則圍成一圈,把夢萍圍在裡面。我走過去,在何書桓耳邊說:

“當心警察來,這是地下舞廳,同時,爲你爸爸的名譽想一想!”

我這幾句話很有效,何書桓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又悵悵地望着夢萍,就無可奈何地和我退了出來。

我們走到大街上,兩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輛三輪車,何書桓對車伕說了我的地址,我們坐上車,何書桓依然一語不發。車子到了我家門口,下了車,我對何書桓說:

“到我家去把傷口包紮一下吧!”

“不必了!”何書桓的聲音非常冷硬,然後,他望着我的臉,冷冰冰地說,“依萍,我覺得我們彼此實在不大瞭解,我一直以爲你是個熱心腸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現使我認清了你!我想我們應該暫時疏遠一下,大家冷靜地想想!”

我悚然而驚,一瞬間,竟說不出話來。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夢萍,是任何一個漠不相關的女孩子,我都會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決不救夢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體會,我和“那邊”的仇恨他也看不出來,妄想去救助我的敵人,還說什麼認清了我的話,那麼,他是認清了我是個沒思想冷心腸的人了?於是,我也冷笑了一聲說:

“隨你便!”

兩個人都僵了一會兒,然後我伸手敲門,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就毅然地一甩頭,走出了巷子。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臟像被根無形的繩子抽緊了,頓時間,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覺全涌了上來。因此當媽來開了門,我依然渾然未覺地站着,直到媽媽問:

“怎麼了?依萍?”

我才驚覺地醒過來,走進家門,我默默不語,媽媽跟在我後面問:

“書桓呢?”

“死掉了!”我說,和衣倒在牀上。媽媽點着頭說:

“又鬧彆扭了,是不?你們這對孩子,唉!”

這次彆扭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恨透了書桓爲這件事把我的本質評得一錢不值,更恨他不瞭解我。因而,雖然我十分痛苦,但我決不去找他。儘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着我,儘管我被渴望見他的念頭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對他解釋。讓他誤解我,讓他認爲我沒有同情心正義感,讓他去做一切的評價吧,我不屑於爲自己辯白。無論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我非報不可,捱打那一日,我淋着雨在“那邊”門前發的誓,字字都蕩在耳邊,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可是,失去了何書桓,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幹什麼都不對勁。一星期之後,我到方瑜那兒去,剛走出家門沒幾步,忽然,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我轉頭一看,不禁心臟猛跳了起來,我認得這車子,這是何家的車子,我正發愣,何伯母從車子裡鑽了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說:

“遠遠看着就像你,怎麼回事?好久沒有看到你了!爲什麼不到我們家來玩?”

我苦笑着,不知怎麼回答好。何伯母卻全不管我的態度,牽住我的手,向車子上拉,一面說:

“來,來,難得碰到,到我們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猶豫着說,想託詞不去,但舌頭像打了個結,渾身無力,何伯母斷然說:

“來吧,書桓這兩天生病,有年輕人談談好得快!”

我沒話可說了,事實上,要說也來不及了,因爲我的腳已經把我帶進了車子。他生病,爲了我嗎?一剎那間,渴望見到他的念頭把我的驕傲和自尊全趕走了。在車子裡,何伯母拍拍我的手,親切地說:

“陸小姐,我們書桓脾氣壞,從小我們把他慣壞了,他有什麼不對,你原諒他吧!”

我望着何伯母,於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我凝視着車窗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地到了何家。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書桓的門口,打了打門,裡面立刻傳來何書桓憤怒而不耐的聲音,叫着說:

“別來惹我!”

“書桓,你開門看看,”何伯母柔聲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

我暗中感謝何伯母的措辭,她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這維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說“有個朋友來看你”,我一定掉頭就走,我不會先屈服的。

門立即就打開了,何書桓衣冠不整地出現在我面前,蓬着濃髮的頭,散着衣領和袖口,一副落拓相。看到了我,我們同時一震,然後,何伯母輕輕地把我推進了門,一面把門關上,這是多麼細心而溺愛的母親!

我靠着門站着,惶惑而茫然地望着這間屋子,室內很亂,牀上亂七八糟地堆着棉被和書籍,地上也散着書和報紙,窗簾是拉攏的,光線很暗。我靠在那兒,十分窘迫,不知該怎麼樣好,何書桓站在我面前,顯然並沒料到我會來,也有些張皇失措。我們站了一會兒,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我面前來,有點生硬地說:“坐嗎?”我不置可否地坐了下去,覺得需要解釋一下,於是我說:

“在街上碰到你母親,她拉我來看看你。”我的口氣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氣。

“哦,是嗎?”他說,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親多管閒事吧!說完這兩個字,他就不再開口了,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了一陣,我覺得空氣是那樣凝肅,何書桓又那樣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該來這一趟。又待了一會兒,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說:

“我要回去了!”

講完這句話,我覺得非常委屈,禁不住聲音有點發顫,我迅速地轉開頭,因爲眼淚已經衝進我的眼眶裡了。我伸手去開門,可是,何書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輕輕地把我拉回來,低聲說:

“依萍,坐下!”

他的話對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於是,他往地下一跪,把頭埋在我的膝上。我控制不住,眼淚涌了出來,於是,我斷續地、困難地、艱澀地說了一大篇話:

“書桓,你不知道……我們剛到臺灣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後來,雪姨讒言中傷,媽媽怯懦柔順,我們被趕了出來,在你看到的那兩間小房子裡,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費度日。我每個月到‘那邊’去取錢,要看盡爸爸和雪姨的臉色,聽盡冷言冷語。就在我認識你以前不久,爲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從中阻攔,我捱了爸爸一頓鞭打。在我捱打的時候,在我爲幾百元掙扎的時候,夢萍他們怡然自得地望着我,好像我在演戲,沒有人幫我說一句話,沒有人幫我求爸爸,雪姨看着我笑,爾傑對我做鬼臉……”我嚥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拿不到錢,我和媽媽相對飲泣,媽媽瞞着我,整日不吃飯,但雪姨他們,卻過着最舒適最豪華的生活……我每天告訴我自己,我要報復他們,如果他們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難,我也要含笑望着他們掙扎毀滅……”我停住了,何書桓的頭仰了起來,望着我的臉,然後,他站起身來,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低聲說:

“現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後,讓我們都不要管雪姨他們的事了!依萍,原諒我脾氣不好!”

我含着眼淚笑了,把頭緊貼在何書桓胸口,聽着他沉重的心跳聲,體會着自己對他的愛的深度——那是無法測量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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