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雙眼眸的那一刻,他便後悔了。
瓏瑜公主素來心思單純極易揣摩,今日之事他只當公主一時興起,大意之下居然做出當庭勸阻公主之事。要是以往,雖然有所逾越,他卻自信並無不妥,可是今日…他只覺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視線,如芒在背。
半晌,才聽上方傳來冰涼女聲:“既是淑貴妃,那最好不過了,淑貴妃向來性子溫婉,定不會和本宮這樣的小輩計較,你說,是不是?”
前方跪着的人俯身將頭埋得更低,恭順的聲音帶着一絲惶恐:“奴才該死,奴才一時嘴拙衝撞了公主,望公主恕罪…”那般的形態語氣,竟已完全不見了先前那般淡定自若。
雖然只是一瞬,先前那隱隱帶着銳利的雙眸她卻看了個真切。
這不是久居深宮的閹人該有的眼神,他做的,也不是這個品階的宦侍會做的事。真是個不懂規矩一時昏頭的小太監?她倒是覺得,之前那般公然挑釁纔是這人的真性情,而如今,這刻意爲之顯出的恭順緊張,反倒是欲蓋彌彰。
想到那夜最後刺殺皇叔的宦官,她原以爲那是混入宮中的叛軍,現在想來,敵人早就潛伏進宮也不是不可能!想到這裡,袖下素手緊握,長指嵌入肉裡,那微微眯起盯着宦侍的眼神,愈發陰冷。
卻在這時,內殿大門忽然打開,走出一個被宮人簇擁着的少婦來。一身鵝黃色宮服,外罩一件雪白貂絨外袍,一頭青絲隨意綰了個髻,如秋水剪月般的眸光落在門外的少女身上,少婦淺淺勾脣:“瓏瑜。”
四目相對,冷秀顏微微俯身低頭,微抿的脣角帶出一抹歉意:“瓏瑜參見淑貴妃娘娘,深夜擾人清夢,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淑貴妃溫婉一笑,上前執起冷秀顏的手來:“有什麼恕不恕罪的,這是…又做什麼嚇人的夢了?快些進去吧,手這樣涼。”那般的語氣神態,帶着寵溺縱容。
“嗯…”冷秀顏微微垂眸,小臉帶着一抹少女的嬌羞紅暈,輕應了聲,也不再扭捏推辭,舉步踏入明安內殿。
大門關上的那刻,卻是所有嬌意隱去,清冷的面容襯着一雙暗含悽然的雙眸,她朝着內殿深處走去。
珠簾重重,層層帷帳,內室點了一盞不亮的油紙燈,東離國君冷亦清一襲白衣靠在牀頭,擡眼看見來人,淡淡開口:“瓏瑜。”
昏暗的火光微微跳躍,映成兩人眸中一抹琉璃色。
冷秀顏揪着衣襬,默默看着眼前的男子。那清潤的眉眼,溫和的聲線,當日大殿之上她眼睜睜看着皇叔遇刺身亡,那日蝕骨的痛楚在這一刻席捲全身,再次真切體會到那日的悲傷無助恨意滔天,萬般情緒涌上心頭,瞬間一串清淚落出眼眶。
一句話沒說,就自顧自哭上了…冷亦清啞然失笑,卻也隱隱察覺今夜他家小公主有些失常,微嘆口氣,他伸手招她,顏兒,過來。
她很乖巧地跑到牀邊,在牀沿坐下,輕咬紅脣,眼淚還是抑不住撲簌簌往下掉。
沒有方巾,只好用了衣袖拭淚。幫着擦了半天淚水,冷亦清淡淡勾脣,好以整暇:“究竟是個什麼夢,竟是嚇成這樣?”
當年,新帝即位,先皇託孤,年僅六歲的她自是抓着這個新皇叔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得了什麼好東西都往上送,要是受了委屈那更是整日的往處跑,半夜發了惡夢夜闖明安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怨不得人人背地裡拿她打趣扯她閒話。
只是如今已是及了笄的大姑娘,這樣的事做出來,自是不合情理。皇叔眼底淡淡的無奈她看得真切,可心中那萬般的情緒也不是能說出口的,終是隻能撇撇嘴,坐實了驕縱任性的惡名。
總之,就是一個很嚇人,很不好的夢,她這麼說。
微嘆口氣,看着對面人兒單薄的衣衫和淚眼婆娑的小臉,卻是怎麼也狠不下心來趕她回去,半晌,終是輕輕掀了錦被:“上來吧。”
覆上一雙冰涼的小手,拉過捂在胸前,冷亦清微微皺眉。
皇叔身子不好,受了寒又該咳了,想着冷秀顏便要抽手,卻被淡淡聲線抑住:“別動,就這麼睡吧。”
嗯…她輕應一聲,看着對面那背了燭火半隱在陰影裡的清雋容顏,心頭隱隱疼痛。
夜深了,人平靜下來,便是更多往事浮上心頭。
安王夥同蕭家造反,如此重大之事,又豈是朝夕決定的,定已謀劃許久!
久居深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她被保護得太好,以至皇權岌岌可危她卻懵懂不知,做着風光出嫁幸福一生的美夢,還癡傻成了叛軍攻城的助力!
而這一切背後,最讓她心碎難過的,卻是這最終結局,皇叔恐是,早已知曉!
她傾心蕭寒,皇叔便是反對,還一度提出送她和親,當時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如今回頭看去,卻均是皇叔奮力爲她謀劃的後路!
她是有多傻,帝王身殘,久病無醫,膝下無子,東離唯她一個帝女,卻是有勇無謀。如此險峻局勢,她是有多天真,纔會以爲能一直躲在皇叔的羽翼之下安然度日,讓皇叔護她一生?!
那最後的時刻,她殺回重雲殿,皇叔看見她時眸中閃過的震驚,她才最終確定,就連那傳入盛京的數道兇險戰報,裡面也有皇叔的“功勞”。
反賊利用戰報騙她私調龍虎營,皇叔便順水推舟加重敵情騙她親自領兵,當日她偷偷調動龍虎營出京,皇叔就沒想讓她再回來。
難道已是,那般無力迴天的境地了麼…?
她微微揚首,逼退眼中淚水,心頭堵得如同塞足了棉絮般難受。如此爲何不爲自己多做打算?生死關頭,還要管她這個沒心沒肺什麼都不懂的丫頭做甚麼?
僵着身子,她忍了很久,才漸漸平復住心頭悲痛,睜眼,用了刻意平靜的聲音,開口:“皇叔,能不能答應瓏瑜一件事?”
半晌:“說。”
深深呼出一口氣,小手翻轉,握住那寬大溫暖的手心,出口,一字一頓,字字認真:“皇叔,瓏瑜還請皇叔今後能多爲自己着想,再也不要做出爲了他人犧牲自己之事…即便是爲了瓏瑜,也不要。”
夜深人靜,四下無聲。一片寂靜之中,過了許久,才聽身側之人淡應了一聲:“好。”
纖細小指固執繞上對方手指,她謹慎鞏固承諾:“那就說定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嗯,”仍舊是闔着眼,片刻,冷亦清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放心吧,便是八馬去追,也追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