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如往昔
她從來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但自重生以來,她卻是再難落淚。在這條必須堅強才能走完的復仇之路上,她用反擊包裹傷痛,已是漸漸的,忘記了軟弱。
但是此刻,卻是那樣的話,淡淡一句,一下擊中了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無謂,有沒有資格麼?原來,作爲接受了這所有付出的人,她仍舊還是有資格去痛苦,有資格,去哭的麼?
淚水決堤的那一刻,眼眶生疼,胸口,亦是疼得撕心裂肺。她終是哭了出來,哭着當年那脆弱單純僅僅爲了一個噩夢便會默默垂淚的孩子,哭着如今這個痛失所有已是再也找不到前進方向的孤單靈魂。她痛恨當初的自己懵懂無知,痛恨天意如刀造化弄人,但她最恨的,卻是如今這個心痛難忍的自己,心頭卻有一處在叫囂着,明明這些付出都不是她想要的,爲何非要讓她來承受這般的痛苦?!
這樣的自私,卻是他在耳邊輕聲的告訴她,這些都沒關係,她是可以,這麼自私的。
同時,他亦是讓她明白了,那些她一意孤行自以爲是爲了皇叔付出的一切,同樣亦是,造成了傷害。
上一世,這一世,如此沉重的感情,到底已是執着成傷。
自十年前起,他們叔侄二人相依爲命,相伴相處的初衷,皇叔要的,也許只是她能衣食無憂快樂成長,她求的,亦只是皇叔能平安喜樂一世安康。而這樣的初衷,又是從何時起,偏離了原本的軌跡,越錯越遠了?
用犧牲自己換來的彼此守護,最終只會將最愛你的人傷得最深。
重生一世,她已不再是皇叔最愛的那個瓏瑜了。她用殘忍惡毒換下了純真善良,用詭秘狡詐代替了天真無憂,如今的她,看在皇叔眼裡,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她步步爲營的這一世,她利用蕭寒害死淑貴妃,她設計冷芳若戰勝安王府的每一次,便是一次次的告訴皇叔,他的小公主,他的瓏瑜,已死。
這般,她如此這般,真的是爲了守護皇叔守護東離江山麼,也許,她真正爲的,只是那個不能失去皇叔的,她自己。
而終是到了這一刻,當她得知皇叔爲了她捨棄了健康的身體,爲了她忍受着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和折磨的這一刻,那一瞬的痛苦,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終是發覺自己要的從來不是這樣的守護付出,她也終於發覺,原來一直以來,她真是錯了,錯得那樣離譜。
那一夜,重雲後殿,在這承載了她和皇叔一起經歷的,所有美好快樂的回憶的地方,她終是泣不成聲,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而至始至終,她的駙馬,一直默默的陪在她身旁。
她那麼激動,哭得眼淚鼻涕沾滿了他的衣襟,他卻是揚手,溫柔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她哭了很久很久,邊哭邊是斷續說着無人聽得懂的心事,雜亂無序的話語中,他一直耐心應着她,幫她順氣的掌心一直輕撫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
直至最後,當嚎哭轉爲抽泣,她透過淚眼朦朧無聲看着近處那雙清潤眉眼,那抹淺色之間的情愫讓她那麼不解。卻是下一刻,當他就這麼自然而然探手到她鼻下用手背擦去她的鼻涕的那一刻,她微微張嘴,已是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在凌霄殿溫暖的寢殿醒來的時候,殿外依舊濃黑一片。屋裡只點了一盞燈,內室圓桌前,她的駙馬手持一卷書安靜坐在燈下,四周一片靜謐。
她微微偏頭看了他一會兒,待到神智終於有些清醒了,方纔開口喚了他一聲。
他回眸,放下書走到牀前,伸手撫上她的前額,告訴她她之前有些發熱。
“好像熱度已經退了,要喝水麼?”
她搖頭,看了看屋外的夜色:“現在是什麼時辰?”
“戌時,”對上她不解的目光,他淡笑解釋,“已是隔日了。”
原來已是隔日了,她居然睡了這麼久。微撐着身子坐起來,只覺渾身綿軟,一點力氣都沒有。
牀側的矮几前煨着一個瓷盅,揭開蓋子時有一股淡淡的香氣飄出來,用瓷碗盛了端到面前,碧綠的菜葉雪白軟糯的米粒,一碗普通的青菜粥,此時看着卻讓她覺得食慾大開。
侍女端了榻上用的矮几,又送來幾碟下粥的小菜,垂首退出輕掩上房門。拿了軟榻上的披肩搭上她的肩頭,又伸手幫她挽了挽衣袖,她淡淡看着他熟練自如地做着這些本是侍女該做的事,微微偏頭張望:“怎麼不見寫意她們?”
“都去歇着了。昨夜在你牀前守了一夜,方纔看你已經退熱了,便遣了她們回去休息。”
嗯,她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昨夜的事…”
伸手幫她攏了攏衣襟,他淡淡勾脣:“放心,昨夜的事並未驚動聖上。”
她這才鬆了口氣,完全放心下來。端了案上瓷碗,小小吃了一口,溫熱的清粥入喉,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她突然就憶起了,昨日清晨早膳時,和他之間那段關於粥的對話。
鳳目輕轉,對上面前那雙清潤淺瞳,那裡含着星點光亮,淺淺上揚的脣角,那抹笑意溫暖又有些好以整暇。這一刻,她忽然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他問她喜不喜歡粥的用意。
垂眸看着眼前的清粥,便仿似先前退下的熱度又從耳根蔓延了上來,幸好室內燈火昏暗,悄悄掩去了她微不可查的小窘迫。
坐在牀頭的矮凳上,他守着她將一碗清粥慢慢喝完,末了,用了錦帕拭去她額頭滲出的虛汗,他輕聲開口:“時辰不早了,一會兒便換了寫意來服侍,我先回府。”
她聞言微愣,有些驚訝:“駙馬今夜不在宮裡住下麼?”
伸手順了順她額前微溼的發,他淺笑開口:“一會兒若是要更衣,沐浴前先燒熱了屋子,不要再着涼了。”
動作之間,他靠近了些,周身那淺淺的檀木香氣便繞了上來,散在牀幃間。近處,那如斯干淨的側顏在昏暗的燭火下愈顯清秀俊逸,她有些不自然地轉開視線,撇了撇嘴:“這些宮人們自然知道,用不着你費心。”
看着那有些彆扭的秀氣小臉,他有些樂了,伸手在那張緋色未退的小臉上輕捏了一下,薄脣彎起一抹溫柔笑意:“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
駙馬走後,她一人獨坐屋中,回眸看了看掩上的房門,仰首靠上牀頭,深深呼了口氣。
今夜之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駙馬就算不知背後原因,肯定也已猜到了是同皇叔有關。他這個時候回府,便是知道她一會兒定是要去明安殿面聖,故而刻意選擇了迴避。
他確是心細如塵,只是如今這縝密的心思卻是全用在了她身上。樹林中的耐心陪伴,病牀前的細心照顧,他事事顧忌着她的情緒,這個世上除了她的皇叔,還有誰曾待她如此?微微彎了彎嘴角,又長長嘆出口氣,她緩緩起身,宣召侍女進殿。
——
是夜,公主府,僻靜廂房內,快馬加鞭趕回東離的玄衣侍從跪在堂下,開口稟報:“啓稟主子,百里公子口信,‘如此病情,寒毒早已侵入五臟六腑,與其還在費時尋醫問藥,不如將精力放在準備後事上’。”
沉色聽完屬下稟報,桌前男子垂目微嘆了口氣:“知道了,下去吧。”
——
明安殿前,劍拔弩張,容色清冷的公主殿下冷目盯着身前鎮守宮門的御林統領,挑眉冷笑開來:“看來,今日周統領是鐵了心要阻撓本宮進殿?”
身前,一身軟甲身形魁梧的男子俯身垂首,恭敬開口:“回稟公主殿下,聖上有命,今夜不宣招任何人覲見,包括公主殿下,公主請回。”
話落,公主卻是毫無離開的意思,反是輕勾了紅脣:“那若是,本宮硬要闖宮呢?”
聞言,忠心耿直的侍衛一愣擡頭,對上眼前那雙清冷鳳目,發覺公主竟是認真的,心頭驚異之下沉了顏色:“回稟公主殿下,即使如此,周乾職責在身,只能冒犯了…”
“冒犯?”耳邊傳來一身輕笑,公主上前一步,紅脣輕啓之間那雙冰冷鳳目中寒意愈勝,直直看入他的眼,“周乾,你可知你在同誰說話?”
“公主殿下,皇命難違,即便是公主微臣也不得不…”情急之下週乾張口解釋,卻是話音未落,下一刻只見面前那雙鳳目之中殺意一閃而過,公主忽然一個轉身抽出身側侍衛腰間佩刀,凌厲寒光一閃,刀尖瞬時朝着周乾面門直攻而去。
誰也沒有料到公主殿下竟會在御前出手,瞬間四周寒光乍現利刃出鞘,數名御前侍衛一瞬將佩刀抽出,卻是看着前方激烈對抗的公主殿下和周統領,一時無人膽敢貿然上前。
那冰冷寒光攻到眼前的那一刻,周乾強抑住心頭慌亂,猛然抽出兵器用力抵擋,卻見公主手中的刀刃在空中一個凌厲避讓收住攻勢,反手朝着他的腰側猛擊而來。一瞬刀柄狠狠撞上他腰側穴位,頓時整隻右臂一陣痠麻,竟是將手中兵器一下落到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刻,那凌冽的刀鋒一個上挑架上週乾肩側,刃口用力抵上他的頸項,瞬間抹出一道血痕。瞪着如銅鈴般滾圓的雙目,周乾看着眼前容色清冷的公主,已是驚得動彈不得,身後,吃驚看着這一幕的御林侍衛各個目瞪口呆,手腳冰涼。
胸中積聚多日難以宣泄的情緒此刻已是將理智逼到了崩潰邊緣,倘若此刻還有誰膽敢上前阻攔,她保證不了自己是否會做出血洗御林軍夜闖明安殿的荒唐事來。
身後,侍衛宇文白看着今夜神情目光完全不似平日的公主殿下,伸手握上腰間佩劍。公主方纔意外出手他阻止不及,如今傷了周統領已是大不敬之罪,若是在聖上寢殿門前同御林軍動起手來,那便是罪同謀反,便是聖上也護不了公主周全!掌心用力扣上身側劍柄,目光一寸不離死死注視着公主的一舉一動,若是公主再欲出手,他一定要阻擋下來!
正想着,便見身前女子手握大刀,緩緩,轉過身來。那一雙幽冷鳳目淡淡掃過身前兵將,清冷容顏帶出一抹凜然殺意。明明是身姿嬌小纖腰一握,明明是宮裝華麗珠釵搖曳,可眼前的女子,手持嗜血兵刃卻絲毫不顯突兀,那刀尖鋒芒隱於周身戾氣,竟是震得身前衆人一瞬膽戰心驚,惶然後退。
公主進一步,御林退一步,直至退至那明安殿寢宮前,鳳目斜睨將階下兵將冷冷看了一圈,公主揚手扔了手中兵刃,轉身一把推開了寢宮大門。
寢宮內室,已是完全不復原先的樣子。凌亂的宮燈,破碎的牀幃,那柚木雕花的龍榻上,牀沿密密麻麻布滿猙獰痕跡,道道深刻入木顏色繡紅,那是,手指抓出的血痕。
屋內宦侍跪了一地,觸上那含着嗜血寒光的鳳目,所有人都嚇得趴伏在地,瑟瑟發抖。移步至牀前,陰冷視線淡淡落在那跪於牀尾的太醫鬱林芳身上,公主冷冷勾脣:“鬱太醫,這便是你同本宮說的,聖上龍體已無大礙,不日便可痊癒?”
那清淺的聲音,盡帶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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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當第一縷晨曦穿透厚密的雲層落下凡間,那金色的光暈猶如輕柔紗巾籠上紅牆綠瓦的深宮後院,輕盈紅楓在晨露中搖曳,累累碩果壓低了枝頭。只是無論那殿外是如何的生機勃勃秋意盎然,一牆之隔的寢宮大殿內,緊閉的門窗阻隔了所有光線,一室晦暗之中,案上的宮燭蠟炬成灰,已是燃到了盡頭。
寢殿內室,瓏瑜公主神色清冷坐在龍榻之側,身前,太醫鬱林芳,十數宮人依舊保持着昨夜的姿勢,已是跪了一夜。
當那明滅燭火最後一個跳躍化作一縷青煙,牀榻之上,臉色慘白的男子終是微微睜眼,醒了過來。
入眼,便是那本不該出現在眼前的容顏,鳳目之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染上一抹黯然。眼前的少女,紅脣輕抿墨瞳幽深,那個表情,並不是他願意見到的。
原來,昨夜那半夢半醒之間,數度出現在眼前的人兒,便是真的一直陪在他身邊。終是到了瞞不住的時候,心中輕聲嘆息,垂目掩去眸中明滅,他淡淡開口:“…瓏瑜。”
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動作,她默默伴在牀前,看着她的皇叔,從疼痛難忍到力竭昏厥,再到下一次自劇痛中醒來,如此往復直至最終平靜,整整六個時辰,她從頭,陪到了尾。而每一夜,在經歷了這如同煉獄一般的夜晚之後,她的皇叔會在辰時起身如常早朝,在午時前她進宮請安的時候與她輕鬆說笑,然後至重雲高殿批閱那堆積如山的周章,直至,下一個服藥的時辰到來。
她緩緩起身走到牀前,伸手去解纏在皇叔腕上的,那已被鮮血染紅了的布條。整個過程中,她垂眸不語,整個明安大殿灰暗的空氣中,死寂無聲。
直至最後一根布條解開,公主後退一步,屈膝跪於牀前,開口,聲音很輕很平靜,已是做好了所有決斷:“啓稟聖上,瓏瑜請旨,自今夜起每日入明安殿隨侍,望聖上恩准。”
經歷了這一夜,從悲傷到決絕,她就彷彿是突然長大了一般,一瞬過了那心碎哭鬧的年紀,那雙青黑眼眸中,沉痛隱得很深,滿是堅定。
重生的這一世,這條路遠比她想得要艱險困難,只是,如若這不是老天給她的一次逆天改命的機會,如若因果循環上一世的悲劇終將重演,她至少,要給皇叔一個安心離開的理由。她要讓皇叔知道,她已是足夠勇敢能面對所有傷痛,她已經足夠強大,可以獨自面對她的未來。
比起上一世叛軍攻城國破家亡,至少這一世,她終於可以盡了上一世未盡的孝道,在皇叔百年之後,好好將他安葬。爾後,無論東離如何,無論江山如何,至少她的皇叔不再是亡國君主,他會長眠於東離皇陵,史書記載的,亦會是這個英年早逝的帝王,光輝燦爛的一生。
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牀前的少女,容色沉靜,俯下身來,跪地三叩首,恭恭謹謹,行了大禮。
輕執了伺藥的玉瓶置於身前,微微仰頭,澄澈目光對上那含着複雜情緒的溫潤眉眼,她淺淺揚了脣角:“今後,此藥若是不用了,每日瓏瑜陪伴御駕,是撫琴還是下棋,是吟詩還是作對,瓏瑜皆由皇叔差遣;只是,若是皇叔決定繼續服用此藥,瓏瑜祀奉御前,這每日的毒發痛楚便由瓏瑜同皇叔一起來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一切,便由聖上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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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亦是這樣一個秋風蕭索的季節,那一年,皇兄重病急招他回宮,那一日,當疾馳的馬車駛入那幽深的南宮門,幕簾揚起那一瞬入眼的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緻,那便是,他的牢籠。
當年宬帝寵妃瑛貴妃,他的母親,便是在這深宮內院,因爲產子之時體內寒毒發作,死於了產後大出血。
多年之後,當還懵懂不知人事的他偶然聽聞了當年瑛貴妃的蹊蹺死狀,私下詢問養母蘭妃時,當時蘭妃那一瞬心驚忍着悲痛卻極力否認的模樣,便是時至今日,他依舊記憶猶新。
他的母妃,當年榮極一時寵冠後宮,卻最終死在了後宮爭寵的陰險毒計下;而他的養母,卑躬屈膝低眉順眼活了一輩子,只爲將兩個孩子平安撫養長大。
在這樣一個遍地蛇蠍猛獸的地方,顯赫出衆便是樹大招風,最終招來殺身之禍;身份低位便是任人欺凌,終日活得小心翼翼猶如驚弓之鳥。這便是他漸漸長大之後,慢慢學會了的,後宮之道。
這樣一個地方,一旦有了離開的能力,他避之不及。
直至那一日,當皇權之爭過去後的第八年,他再一次踏入這個就像被詛咒了的死亡之地,當年的血親兄弟死得死囚得囚,這偌大的皇宮內院變得更加陰冷蕭索,而他自幼敬愛的兄長,已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當年,皇兄彌留之際拉着他的手,心心念念託付給他的掌上明珠,那名叫瓏瑜的小公主,他第一次見她時,她死死拉着乳孃的裙襬躲在龍榻的牀幃之後,露出的那雙大眼睛青黑髮亮如同一雙黑曜石,直直盯着他,帶着如同小獸般的怯意。
他不知該如何同一個六歲大的孩子相處。
國君薨逝,新帝登基,他藉着政務繁忙徹底忽略了這個孩子。每日夜半,聽着宮人滔滔不絕的稟報,公主今日又是砸了多貴重的擺設,明日又是毀了多名貴的花葉,該用膳的時候不用膳,該就寢的時候不就寢,她就像是個精力無限的破壞王,短短一月便把這後宮攪得天翻地覆。宮人們掩飾不住的嘆息中,他淡淡垂眸,卻是心知,她只是在用她自己方式,來應對這個突然變化之後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世界。
終是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秋高氣爽明月高懸,他行至那重雲殿外,不期然間,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蜷成一團坐在那百階石階的最頂端。
凌霄殿的宮人見了聖駕急忙趕來解釋,說公主想念先皇前來重雲殿吊念,即刻就走。他卻是微微偏過頭,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心想,明明只是個年幼的小娃娃,爲何那個背影,卻是看出了寂寥不堪。
深宮內院,無依無靠,從那孤單寂寞的小小身影上,他一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伸手將她抱起來的那一刻,他驚覺,原來她比他想得更加輕也更加脆弱。那小小的瘦弱的身軀,他小心翼翼摟在懷裡,一月不見,瘦尖了下巴的小姑娘醜醜的就像一隻沒有毛的小猴子,那雙打量着他的大眼睛,更大也更圓了。她便那麼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咧嘴笑起來,小手環上他的頸項鑽入他懷裡的那一刻,那綿軟的溫度,竟是一瞬填滿了他心中那處,永遠缺失了一塊的角落。
爾後,乖巧聽話,長圓潤了之後的“小猴子”,長成了一個綿綿軟軟像水蜜桃一般可愛的小姑娘,而自此,這個“小桃子”便是賴上了他,再也甩不開了。
年幼失去雙親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觀色,更會討人歡心,很多時候,他的小公主,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而另外的時候,她會小小的撒嬌任性,稍稍的驕縱無理,而每當撒嬌被迴應任性被縱容的時候,那明豔小臉上綻放的安心滿足的笑,是他最珍愛的寶物。
相伴十年,他用盡了一切去寵她,只爲每日都能看見她那如花般的笑顏,只因,他的小公主便是這皇宮內院一抹永恆的春色,有了她,纔有天邊的雲捲雲舒,纔有庭前的花開花落,他這十年,抑或是這整個人生,纔有了存在的意義。
那一日,大婚禮前拜別聖上,他的小公主含羞待嫁跪於殿前,臉上那抹紅暈之間的純淨笑意,他已是許久未曾見過了;
那一夜,回宮路上寒毒復發,那一刻,腦中盤旋的,便是這十年之間她所有的音容笑貌,單純如往昔,甜美,如往昔…
終是有了一次讓他的瓏瑜回到從前的機會,這個機會,他絕不能親手毀了。爾後,以身試藥,夜夜痛苦,他甘之如飴,爲的是瓏瑜,亦是爲了,尋回他這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那段時光。
他要把那段時光裡的瓏瑜,找回來。
而此時此刻,東窗事發,那跪於殿前的小公主,神色之中卻絲毫沒有讓他擔心的情緒。
沒有傷痛恐懼,亦沒有恨意冷絕,那澄淨猶如清泉一般的墨色眸子裡,安安靜靜,帶着一抹柔柔笑意,便如同那束穿透雲層普照大地的第一縷晨光,帶着驅散一切灰暗陰霾的力量。
鳳目之中,驚異過後,終是點點帶起了笑意。
他的瓏瑜,終是回來了麼;他的瓏瑜,亦終於,長大了。
——
那日清晨,步出那明安殿寢宮,溫暖的秋陽下丹桂飄香金菊綻放,微涼的晨風拂過衣袂髮梢,滿園的奼紫嫣紅,絲毫不輸春深似海夏山如碧。
身後傳來宮履輕聲,跪了一夜步子蹣跚的老總管自身後叫住公主,五體投地,恭謹行了叩拜大禮:“老奴叩謝公主隆恩,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聞聲回眸,那一身蒼青宮裝容色清冷的小公主,如斯容顏襯着身後濃麗的秋色,愈發秀麗出塵。眸光淡淡落在身前那言行懇切的老奴身上,公主神色平靜,淡淡開口:“常總管不必如此——反正在常總管心裡,本宮亦只是將原先一直做錯的了事彌補了而已。”
身前老奴聞言驚異,猛然擡頭正欲辯解,卻是在對上那雙幽深鳳目的那一刻,被裡頭的冷色震得一霎失了心神。
眼前的少女,周身淺淺縈繞的,是常伴聖駕的他無比熟悉的王者威儀。天子,當真是天選之子麼,明明形容之間未覺厲色,卻是渾然天成的凜然霸氣,迫力逼人。
心慌驚懼之中,那雙傲睨鳳目冷冷看入他的眼,公主紅脣輕啓,句句寒意:“今日之事常總管一心爲了聖上,本宮便不再深究。只是,本宮亦不是常總管三言兩語便可隨意擺弄拿捏之人,今日本宮的話,常總管務必,好好記在心裡。”
話落,公主轉身,獨留那被一瞬戾氣嚇軟了雙腿的老總管呆跪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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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