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禺煞」
四月十一，洛陽城下起了一場大雨。
城北郊外的亂葬山上。我牽着黑牛兒趕到破廟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這多少讓我感到一絲安慰。
禪門半掩，裡頭黑黢黢一片。
那黑牛兒似在畏懼什麼，自方纔便一直扯着牛繩後退。
“好牛哥，乖牛哥。”
我輕撫牛頭，想起那些關於破廟的傳言，不由也生了幾分怯意。
“……你說那亂葬山的破廟？那是五十年前南朝一個和尚所建，爲超度山上的亡魂……”
“……那和尚讓亂葬山裡的野獸給吃啦，你一定沒見過啦，那些畜生眼睛像血一樣紅，專喜挖墳掘墓吃人屍，連骨頭也不剩啦……”
“……前些年村裡來了捉妖的道人，說那和尚是個妖人，住在亂葬山是爲吸食陰靈、修煉妖法……”
“……那日我家叔公早起打漁，遠遠瞧見破廟裡三個鬼影飄進飄出。他回到家中將所見說給人聽，沒曾想當天夜裡便蹬了腿……”
一陣雷電閃過，映出廟內一個異常高大的人影。
我“啊”的一聲跌坐在地，隨即瞧出，那人影不過是佛案上一尊染塵的石佛。長舒一氣，忽然想到：“都說佛門乃是聖地，妖魔鬼怪豈敢在這裡攪擾？”頓覺寬慰，便自壯着膽子推門進去。
破廟內，遍地潮溼。屋頂更有一處三尺見方的破洞，全然不避風雨。
我卻已顧不得許多，將牛繩拴在桌腳，掩了禪門，旋即鑽進佛案底下，抱緊了身子。不多時，徑自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去多久，迷糊中聽到有人竊語。睜眼去瞧，只見燭影晃動間，映着佛案前三張人臉，也正直勾勾瞧着我。
我大叫一聲，正欲後退，便聽一人道：“小友莫怕，我等是人。”這纔去瞧那三人模樣。
但見一個光頭喜面的和尚，一個長鬚飄然的老道，一個面白清秀的書生。確是三個活人。又見他們均未有雨具傍身，身着衣衫卻沒有半點沾溼。不由奇怪：“莫非三人住在這廟中？怎的來時沒有看見？”
正欲發問，卻被先前說話的那書生搶道：“小友可是趙平安？”
我大感意外，問道：“你認得我？”
三人相視一眼，卻不知爲何都是詭秘一笑。
書生道：“我們三人白天在那山下趙村落腳，聽說有個名叫趙平安的小子進山牧牛，黃昏時分仍未見歸，目下在此偶遇，料想便是你了。你卻爲何不早些回家，落得這墳山破廟中過夜？”
我聽他言語間頗有關懷之意，不由心生好感，直言道：“我白天在這山裡放牛，到了下午時分，見要變天，便打算回去。途徑黃河岸邊，忽聽遠處有人叫嚷什麼‘匡扶帝室’。我心中好奇，便前往觀瞧，見一羣將士正將一對母子沉入黃河。那對母子也不知犯了什麼大罪，要受這般懲罰。我心中不忍，於是暗中趕去下游意圖施救。那時天已下起大雨，河水又急。我在河邊尋了半個時辰未見人影，知道無能爲力，這才往回走。未料歸路那條山道竟已發了洪水。我雖能泅水，卻不敢泅那山洪。眼看天要黑了，四下除了墳地，就是矮樹，只有西面山腳這座破廟尚能遮風擋雨，便來到這裡過夜，待得明日大雨過去，洪水退了，便能回去。”
書生道：“趙小友小小年紀便能捨己爲人，雖未成就善果，卻也比那打着‘匡扶帝室’的旗號，實則篡奪皇權的欺世盜名之輩，強了百倍。令人敬服。”言畢竟是鞠了一躬。
我聽得不甚明瞭，只大概知曉他在誇讚於我，正不知如何應對，忽聽雨夜深山裡傳出一聲怪嚎。
三人俱是神色一變。
書生道：“來了！”
我問：“什麼來了？”
書生一笑道：“妖怪。”
我既驚又怕：“妖怪？什麼妖怪？”
書生道：“其名「禺煞」，有三隻，乃是一家三口。尋常時候都躲在深山不出，每逢大雨之日，便會出來吃人。近來雨季，我等欲趁機除妖。說來慚愧，只因我等大意，旬日之間，已讓它們逃脫三次，又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今次無論如何也要拿了三隻怪物。”
我聽出三人原來都是斬妖除魔的能人，當即拜伏在地：“你們都是仙人，請收我爲徒。”言畢連連叩頭。
三人並未應聲，俱又是詭秘一笑。
這時怪嚎再次傳來，比之方纔近了許多。
書生道：“拜師之事容當後議，待我等除妖回來再行計較。此刻你且留在廟中，稍後無論聽見什麼，看見什麼，都決不可踏出廟門，否則性命難保。知道麼？”
我點頭答應。三人即刻化作三道流光遁入門外雨幕，眨眼間消失無影。
我的眼瞪得像黑牛兒的兩隻眼一樣大，呆在原地。不過片刻功夫，便見一道流光已然歸來。
我大喜上前，剎那間，整個人卻又呆住。
只見來人只有三人中的和尚。他的左邊手臂、大腿卻都已消失不見，血流如注。剩下的右腿，支撐着他跳到佛案前。他的右手探入佛案下面，不知摸到了什麼，用力一擰。不知名處，一陣響動，就在我方纔熟睡的地方，打開了一個地窖。
隨之，我便感到被一股無形力量所控，不由自主飛身落入。幸而地窖不深，沿着木梯一路滾落，居然無礙。
接着又是一陣響動，地窖門被關上。
我還沒明白髮生什麼的時候，就已第三次聽到怪嚎。且這一次，近在咫尺。
上面立即傳來打鬥的聲音，只十息功夫，又復平靜。
我死死盯着頭頂，整個人一動不動，就連呼吸都已停滯。
忽然，在我身後的黑暗裡，亮起了一簇金光。轉頭去瞧，見那原是一尊小小的金佛。不知它爲何在這裡，又何以能夠發光。只覺它有種莫名魅力，誘使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觸摸。不料剛一觸碰，便如置於烈火，立時一聲痛呼。
我即刻後悔。奈何爲時已晚。頭頂已傳來石板碎裂的聲音。
碎石紛紛落下，同時落下的還有兩個血淋淋的“巨人”。
在它們的手中，還各捏着一個血糊糊的東西。
那是兩顆人頭。
其中一顆正是和尚。人已死，臉卻在笑。
另一顆人卻是個陌生的少年，頭腦已被吃了一半。奇怪的是，我竟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
猛然間，一種怪異的感覺涌上心頭。
我想起了三人詭秘的笑，想起了黑牛兒的不安……這時，以金佛爲中心，四周都亮起了金光。兩隻怪物隨即被禁錮，淹沒。
我看到它們的神情痛苦而悲傷，用不同於人類的語言對我說道：
“快逃，我的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