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書謀栽倒下去之後,看到他可怖的樣子,聯想到他講的那個鬼故事,幾個書生便驚慌失措,六神無主。
少頃,書生們都感到自己腳底很癢起來,這是一種抓心撓肝的癢,叫人難以忍耐。書生們不由得脫掉鞋襪,先是掰起腳掌一陣抓撓,後來這種癢又上行,似乎蔓延到了心肺之間,書生們再也按捺不住,顧不得儀容不整,紛紛赤着腳在有味齋外的砂石路上狂奔疾走,一直走的雙腳鮮血直流。
“這是在發瘋嗎?好可怕……”小水瞪大眼睛,好奇而不解的看着他們,有些害怕的抓住四郎褲腳。
四郎把小水抱起來親了親,循循善誘的問他:“剛纔我們做的點心裡是不是加了好多蜂蜜?”有味齋用的是北方來的白蜜,色白如凝酥,味道甜美而且能夠存放很久。如今廚房用的是新割下來的白蜜,小水自己很喜歡,做點心餡料的時候就一個勁的裡放,幸虧被一旁的四郎及時制止住了。
小孩子似乎都對甜味情有獨鍾,新來的白蜜小水印象很深刻,於是點頭:“甜甜的。”然後又指着裝蜂蜜的罈子說:“小水幫忙……嗯,做點心……”
四郎捏捏他的小鼻子:“我看你是嘴饞,又想偷吃蜂蜜了吧?”
見到自己的小計謀被識破,小水乖巧的把臉蛋貼着四郎。
四郎險些心軟,急忙把小水抱得離蜂蜜罈子遠一些,然後四郎騰出一隻手,揭開泡菜罈子蓋,挾了塊魚鮓出來,壞心眼的說:“來,聞聞這個。”
小水直把大腦袋往四郎肩膀縮:“不要,味道怪怪的。”
“看來小水不喜歡這個味道,不過,有的人類卻很喜歡呢。你沒看到剛纔那些讀書人把免費附贈的一大盤都吃完了嗎?”華陽在一旁似笑非笑,輕輕用手抿了抿頰邊的碎髮,儀態萬方的問:“知道魚鮓怎麼做出來的嗎?”
小水不是很明白,它有點害怕華陽現在的眼神,於是用胖胳膊摟住四郎的脖子,小聲說:“狐狸姨姨在生氣麼?”河童本事不大,但是對危險的直覺卻異乎尋常的敏銳。
華陽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那些書生冒犯於她,自然不是派個丫鬟出去,不痛不癢罵兩句就了事的。
“這魚鮓還是我親手做的呢。先在草魚尾部剁一刀,放進清水池中養約兩個時辰,待放淨血以後才撈出宰殺切片。加調料醃製半天后,放進乾淨的罈子裡,蓋好壇蓋醃製十天左右……”
華陽的聲音雖然很好聽,小水聽着聽着卻莫名的打了一個寒顫。他拉着自己的小肚兜,往四郎懷裡又縮了縮。
四郎在心裡嘆氣:自然界裡的規律就是這樣,動物也好,植物也好,越是豔麗美好的,越是毒性劇烈。這些書生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踢到鐵板後又能怪誰呢?
青溪是個本性嚴肅,氣度恢弘的女強人,大約不至於和爬蟲一般的書生斤斤計較。
華陽姑姑可一貫不是什麼大度的人,歷來講究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家本來就是禍國殃民的九尾妖狐嘛。雖說如今年歲漸大,又跟誰饕餮和四郎來了人間,已經算是十分收斂了。早年間,提起華陽的大名,不論是在妖怪還是在凡人中,都是如雷貫耳的。
和所有美貌狐妖一樣,華陽姑姑也是順應天道,以魅惑君主爲已任的九尾狐。她曾經做過摩羯陀國斑邑太子的王妃,號爲華陽夫人。所以生下來的黑衚衕眉目間也帶着些異域風情。
四郎這位狐族姑姑雖然於國內名聲不顯,看着十分低調可靠,但若是翻看一下印度的典籍,華陽夫人年輕時候的名聲可不下於蘇妲己。
吃了雄心豹子膽的書生居然敢對着這兩位女王評頭論足,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華陽姑姑變身女王的時候,連最受寵的四郎都不敢伸爪子去招惹。
此時四郎抱着胖乎乎的小水,一大一小表情很一致,又大又清澈的眼睛彷彿在說:女王大人威武,請收下我萌的膝蓋!
華陽雖然餘怒未消,轉臉看着這兩個的傻樣,也立刻被逗樂了:“喲,真是兩個惹人疼的小傻蛋。”說着捏捏小水的嘟嘟臉,又點點四郎額頭,教訓道:“這麼傻,真是叫人不放心!一個固執的不肯長大,一個長大了跟沒長大的時候沒分別,叫我說你們什麼好……”
女王大人啓動嘮叨大媽模式,忠實崇拜者也受不了啊。
於是四郎抱着小水,一邊表示“姑姑教訓的太對啦,以後我們會努力學壞噠”,一邊躡手躡腳的往後退,退着退着就溜着牆根一溜煙往外跑,兩個高高興興圍觀倒黴書生去了。
華陽看着四郎的背影,微微笑着,似乎在對着虛空中並不存在的人影抱怨:“姐姐,你看看,你看看,你兒子已經長成這麼個叫人操心的小混蛋了!……”
四郎不知道自己被告了狀,還有了小東西小混蛋小心肝小寶貝等一堆暱稱,他此時一副經多識廣的大人相,抱着自家糰子站在有味齋的大門口指點江山:“喏,看到那些奇怪的人了吧?亂吃東西就是這種下場!”
大抵作家長的總忍不住覺得外面世界這麼亂,自家寶貝很危險,我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
於是趁此機會,四郎也開始現場教育懷裡的糰子:蜂蜜,尤其是新蜜和魚鮓的食性是相剋的。如果吃了蜂蜜後,再吃半斤以上的魚鮓,就有可能會導致凡人死亡。這些書生吃的不多,死倒是不會死,只是大大丟臉是跑不掉的……
講了這麼一堆生活小智慧,四郎順理成章得出結論:所以,你以後要聽我的話,不要再亂吃東西麼麼噠
小水用力點頭,很堅定的表達了自己不想跟這些書生一個下場的決心。
兩個人正在享受愉快的親子互動時間,槐二就走過來請示:“書生們都癲了似的,拋下那個姓羅的跑掉了,現在我們怎麼辦?”
四郎這才反應過來還有一個羅書謀暈在座位旁邊。因爲羅書謀倒下去後,那羣書生嚷嚷着有鬼,然後又是脫鞋又是狂奔的行爲實在太過打眼,把大堂裡客人們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所以倒黴的羅書謀就一直暈在那裡。
不過,大約是羅書謀命不該絕,熱衷於日行一善的胡恪恰好在有味齋,第一時間便趕了過去替他診斷。
雖然羅書謀暈倒樣子看着嚇人,但是胡恪一把脈卻說無妨。果然,等那羣書生的鬧劇結束,胡恪已經施針結束,羅書謀緩緩的醒了過來。
旁觀的衆人問他暈倒的緣由,他自己也恍恍惚惚答不上來。
於是衆人轉頭問妙手回春的神醫,胡恪只丟下一句:“風流債太多。”然後就很有高人風範的飄然離去。
旁觀的四郎急得直頓足:笨蛋,你腫麼又不收診費!
有味齋裡的食客本來很擔憂忽然暈倒的文弱書生,並且疑慮是有味齋的飲食出了問題。這時一聽胡恪的話,再看羅書謀的眼光霎時就不同了:嘿嘿嘿,風流到會暈倒的地步,讀過書的人就是和咱們不一樣啊。
四郎在旁邊卻有些疑惑:那羣書生本來是華陽有意利用了食物相剋的特性來小施懲戒,會有瘋狂的舉動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羅書謀爲何會忽然暈倒呢?看胡恪表哥的神情,明顯是沒有說實話。若說羅書謀也是吃錯了東西,可是四郎看他剛纔並沒有動面前的魚鮓,紅豆做的點心倒是吃了不少。
對了,紅豆!
四郎悄悄走回後院,問正在梆梆梆地剁魚槐大:“廚房裡做澄沙餡的紅豆是哪裡來的?”
因爲書生們把上次泡的魚鮓吃了個乾淨,所以槐大又在後院剁魚尾巴。沒有尾巴的魚在水裡拼命遊動,動得越快,失血越多,最後一缸清澈的河心水都被染成了鮮紅色。
槐大想了想才說:“是四月初八送緣豆時,小水拖回來的袋子吧。”
被他這麼一提醒,四郎便記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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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和十八,都是江城人上街互相贈送緣豆的日子。
其中四月初八又是浴佛節。除了要上街互相贈送豆子。民間還會舉辦其他的風俗活動。
蘇夔以前給朱家那個冤死的侍衛做過渡亡醮,請來幫忙的村民們回去把大師如何如何神通一傳揚,前幾天就有鄉民請他去城外做個“青苗醮”,祭祀山神、河神、湫神,以祈禱一年風調雨順。所以這幾日蘇夔都不在有味齋裡。
而江城中的大戶也紛紛在四月初八日設水陸大醮供佛,篤信佛教的善男信女還會在這一日裡茹素。因爲街坊嬸孃信佛之心極誠,專門到四郎這裡來定製了烏飯和香藥糖水供佛。同時,還順便訂了一封香茶餅。
烏飯,又叫青精飯,早年有寺僧以楝葉樑米作烏飯,供佛或有分送檀越的習尚,後頭民間也漸漸流行起來。米飯色黑有光,呈烏亮狀。
香藥糖水號稱“浴佛水”,也是時人特有的食品。煎香料爲末,與蜂蜜同研而成。用料和香茶餅差不多。
香茶餅主要用甘草一斤,加水與香藥沫同熬成膏狀。加入少許冰片,搓成一粒粒香丸,就算製成了。做法並不難,可是在現代之所以失傳,主要是香藥沫的配方已經難以考證。
四郎穿到古代來有味齋裡的香藥沫可不會配,都是偶然來了興致的殿下親自調配而成。以檀香爲君,薄荷、訶子肉爲相,兒茶、甘鬆,硼砂、烏梅肉,沉香爲羣臣,研碎成的細末。
四月初八這天,四郎提着街坊嬸孃訂好的供佛點心茶水,帶着小水一起出門。
彭家茶莊門外搭着豆花棚架,枝葉蔓延到洄水邊的柳樹梢上,好似多情的少女依戀着心上人。豆花棚架下有兩個石凳,上面坐着一個人,隱在豆花棚架的陰影裡,看不清楚臉,只隱約見到是個少女的模樣。
四郎要去進門去送東西,就把小水一個人留在門外。
等四郎出來,看到小水不知道從哪裡得了個大口袋,吭哧吭哧的拖到四郎腳邊,然後仰着小臉說:“那邊凳子上有個小姐姐,嗯,會變戲法的那個,送給我這個。”
四郎打開一看,是一袋紅豆,雖然當日的確有送緣豆的習俗,所以四郎有些奇怪喜姐爲什麼要送這麼多紅豆給小水,難道小水已經萬人迷到了這麼小就有女孩子要和他訂三世之約了嗎?
四郎看看腳邊拖着一袋紅豆的糰子,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
小水是藏不住話的,四郎還沒問,他就一五一十全說了:“恩,我跑過去坐在凳子上,請她再給我變一次戲法。小姐姐說今天不變,送一袋紅豆給我做補償。說完她的眼睛裡就流出來水,她說是花架上的露水落在眼睛裡了。”小水自己流出來眼淚,所以很輕易就接受了喜姐的解釋。
聽街坊傳言,羅家正是在四月初八那天去退的親,想來那天喜姐羞澀而興奮的洗好了紅豆,一粒粒精挑細選出來,像所有懷春少女一樣,做成香囊想要送給未婚夫,並且藉機見上一面,換回來的卻不是另一袋緣豆,而是退婚的消息。
四郎幾乎能夠想得出喜姐的傷心,於是他便沒有再多說什麼。拉着得了一袋緣豆,高興的不得了的小水回了有味齋。
走過豆花棚架的時候,四郎聽到裡面那個女孩子輕聲唱着一首民謠:
“郎在東來妾在西,少小兩個不相離。
自從接了媒紅訂,陌上遇君把頭低。
低頭莫碰豆花架,一碰露水溼郎衣。”
歌聲婉曲低迴,本來該是描述青梅竹馬訂婚後的小情歌,卻無端端聽得四郎心裡發酸。
回憶起這些事情,四郎已經七八分確定整件事的經過了,喜姐是個好女孩兒,她若是真的想殺掉羅書謀,有一千次一百次的機會動手,何必等到今日?
羅書謀那晚能夠逃脫,難道真的靠的是他的智勇雙全嗎?不過比的是誰的心更狠,誰愛得更淺罷了。
但是,善良的人也並非對他人的欺辱毫無感覺。喜姐畢竟只是個凡人,她心裡也是有怨恨的。
羅書謀之所以吃了四郎做的糕點後會忽然暈過去,大約是因爲那袋用來做澄沙的紅豆裡,凝結着喜姐被拋棄被欺騙的怨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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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離夏至還遠,但是進了四月,天氣也一天天熱了起來。早上晚上還殘留着一絲絲涼意,到了大中午的時候,太陽掛在天上乾巴巴的,照的人昏昏欲睡。
大堂裡便只剩下寥寥幾個客人,七嘴八舌的說起那日幾個書生一邊嚷嚷着“有鬼啊”“救命”,一邊脫掉鞋襪狂奔的事情,笑得前仰後合。
據說那幾個書生瘋了似的一路狂奔,撞上了江城太守的車架,被人攔了下來後便發現身上的奇癢已經消失了。這羣書生就信誓旦旦的說是自己被鬼怪作祟,太守大人鬼神不侵,所以才鎮住了他們身上的邪靈。
四郎坐在櫃檯後面做蜜沁櫻桃,聽了這話險些沒笑出聲。這羣書生真是有意思,他們吃的蜂蜜本來就不多,所以中毒不深,狂跑一通發過汗,自然而然就好了。妖怪們雖然厭惡這羣書生行動輕薄,也並不想要惹出人命,不過是小做懲戒罷了。沒想到這羣書生非但沒有半分反省悔改的意思,反而抓住機會拍太守大人的馬屁。
四郎心裡暗暗猜想,不知道華陽女王見到這些書生的樣子,會不會想出什麼新招數炮製他們呢?
[忽然特別期待是怎麼回事?]四郎忍不住一邊幸災樂禍,一邊把櫻桃洗淨浸泡在上好的江心水裡,然後一層層加白蜜進去。這樣炮製後的櫻桃很久都不會壞,而且顏色和味道也不至於走樣。
華陽和青溪帶了不少青崖山的時果回來,把有味齋裡妖怪各個吃的肚兒溜圓,還是剩了不少,光是櫻桃就裝了一個小水缸。櫻桃這種時果十分嬌貴,經不得放,吃不完的櫻桃四郎打算做成櫻桃乾和蜜沁櫻桃。
櫻桃幹做法有些繁瑣,是把熟透了的大櫻桃去核,一層果肉一層糖霜堆疊在瓷盆裡,然後按的結結實實的,過半日就有櫻桃糖汁滲出來。再把這些糖汁倒進砂鍋裡煎的滾熱澆在櫻桃上頭。這樣還不算完事,還要再靜置上一天後用炭火烘焙。
四郎做完蜜沁櫻桃,就拿出昨天炮製好的糖櫻桃,在鐵篩上放了張油紙,用炭火烘焙炮製好的櫻桃。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可是炭火邊的四郎額頭卻一點汗水都沒有。
街坊嬸孃走進來,誇道:“胡小哥是怎麼長的啊,我看連畫兒裡的神仙也沒有你這麼好看。嘖嘖,還會一手好廚藝。說和,她探頭來看:“這又是在做什麼新鮮吃食?”
四郎趕忙起身,給街坊嬸孃讓座添茶:“前幾日家人從外地辦事回來,帶了不少櫻桃,這東西嬌貴,禁不得放,我看着壞了可惜,就做成了櫻桃乾和蜜浸櫻桃。”
街坊嬸孃看着四郎用炭火烘好的櫻桃,讚歎道:“胡小哥真是會過日子,哪家姑娘跟了你纔是福氣。唉,說起來也是喜姐沒有福氣,本來已經與羅家的那個小兒子訂了親,卻又被羅家給退了親。這幾日都沒有見過她的人。”
“啊,怎麼會這樣?還沒有找到嗎?”四郎給街坊嬸孃裝了滿滿一大碗櫻桃遞過去。
“這怎麼好意思呢……唉,可不是嗎,羅家不地道,彭家媳婦的命真是苦。”這時節雖然櫻桃正當市,可是像有味齋裡這麼大這麼紅的卻不多見,街坊嬸孃推辭了幾句,到底還是端着走了。
四郎送了嬸孃出門,回來繼續烤制櫻桃幹,他雖然不像凡人那樣,會滿臉油光,可是被大中午在炭火邊呆久了,忍不住就有些犯困。他懶得再去後院歇覺,只用手撐着頭,一點點像雞啄米似的在櫃檯後頭打盹。四郎瞌睡特別好,睡意上來的時候,哪裡都能睡得像頭小豬。正在迷迷糊糊間,聽到“篤篤’的木屐聲音扣在有味齋門外的青石板小路上,四郎仔細聽着這腳步聲,似乎一邊輕一邊重的樣子,究竟是什麼人在有味齋門口徘徊不去呢?
四郎心裡疑惑,接着就聽到好似有什麼人在店門口呼喚他。
“胡大哥,胡大哥。”
認識的人裡頭,會叫他大哥的可不多,四郎一高興,猛地就從睡夢中睜開眼睛。
透過午後從窗櫺間漏出的光線一看,喜姐不知何時來了有味齋,她手裡提着一包東西,只站着門外不肯進來。
四郎沒有多想:“是喜姐啊,前頭嬸孃還說好幾天沒看到你了。你去了哪裡?”
喜姐微微一笑:“多謝大家記掛着我。世上還是好人多,只是我總遇不上而已吧?不瞞您說,那日在有味齋,聽到周公子說過絕品雲霧茶的採法後,我就打算自己親自上山,採來替我爹贖罪。只是我心裡還是放不下……後頭被退了親,心一橫就上了山,總算是採回來了這比人命還要金貴的雲霧茶了。”
四郎聽得心裡酸楚,覺得這個女孩兒真是很不容易的,趕忙說:“採茶剛回來麼?快進來喝杯涼茶再走吧?”
喜姐身上還穿着那日鬥茶時穿過的素白雨絲錦,不過這回是不同的花色,素白的底子上暈染着大朵大朵的紅花。她隔空對着四郎行了個禮:“有味齋這樣的地方可沒人敢亂闖。我這次冒昧前來,是因爲趙太守經常來有味齋吃飯,想着能不能勞煩四郎替我把這包茶葉交給他,好換我阿爹回來?我阿爹性情孤介,身體也不好,刺字修城門這種羞辱他是受不住的……”後頭喜姐的聲音就有些模模糊糊的。
四郎已經覺察出了不對勁,趕忙說:“這……怎麼能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交給我啊?到底還是該親自送去的,也算是完了你的一個心願。”
喜姐似乎露出一個笑意,可是那笑容在午後的陽光下看不真切:“茶葉雖然貴重,但我相信胡大哥是個至誠君子。”喜姐補充道:“胡大哥千萬不要多心,那日在有味齋鬥茶的時候,雖然我輸了,但是太守公子也答應了我,只要能採到真正的女兒茶,就可以准許我爹用金錢贖刑。我一個女孩兒,如今又……所以才斗膽請胡大哥幫我轉交。您是有神靈庇佑的人,這些事情交給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四郎只好點點頭,收下了茶葉,忽然想到了什麼,有些小心翼翼的說:“羅書謀這個人,嗯,雖然算是個風流才子,其實沒沒有多出衆。那個,小文君的事情,你……”背後道人長短,四郎到底有些沒經驗。當然,跟饕餮殿下嘀嘀咕咕說八卦的時候,他就很有經驗了。
喜姐卻噗嗤一聲笑了:“小文君的事我知道。羅書謀……唉,算是我瞎了眼罷。本來前幾日也是想要託付他的,不過我如今是看明白了,託付與他,不過是把獻雲霧茶的功勞白送給他而已。做人家的踏腳石這種蠢事,做過一次便夠了。所以如今我也實在是,實在是沒有別的人可以請託了……”
兩人隔空正說着話,從外頭刮來一陣穿堂風,喜姐白淨的臉龐忽而一變,像是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在往外滲,沒等四郎細看,喜姐就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臉,飛快說了一句“拜託”。然後扔下茶包跑了出去。
四郎心裡已經明白過來,立馬追了出去。可是還是沒有趕上,等他走到有味齋大門的時候,天水巷裡已經連個鬼影都看不到了,唯有午後暗沉沉的陽光撒在豆花棚架上,落下一地光斑。
又是一陣透着涼意的風拂過臉頰,四郎猛地感到自己似乎懸在一個很高的懸崖便,手裡只攥着一根兒臂大小的樹枝。
情況似乎危在旦夕的時候,那棵長在懸崖邊的古樹上忽然現出一個人臉,一條枯木似的胳膊伸出來拉他。
四郎知道這是老茶樹精,雖然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掛到懸崖邊上,但是卻想要很配合的伸出另一隻手拉住那條胳膊。可是這身體卻重得很,似乎不屬於他一樣,完全不聽指揮,反而不斷躲避着樹精伸出來的胳膊。
掙扎間,深不見底的懸崖底下似乎有什麼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最後,汗溼的雙手一寸寸脫離了救命的樹枝,身體也朝着黑霧濛濛的虛空裡下墜。
四郎的腿猛地一伸,然後整個人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揉了揉睡麻了的腿想到:這夢做得……難道是我還要繼續長高的預兆?
記不得聽誰說過夢到跳崖就會長高來着,四郎心裡正在胡思亂想,一轉眼果然看到櫃檯旁邊放着一小包茶葉。
四郎正要拆開那個小包,就聽到外頭一個素色包頭的婦人瘋瘋顛顛的從有味齋門口跑過,口裡還呼喚着:“我的兒啊,你好狠的心。”
店裡零星的幾個客人見狀,紛紛低聲議論起近日河市裡最新的異聞:
彭員外被抓以後,喜姐想要救父親,被羅書謀這個混賬東西花言巧語騙出來,到大庭廣衆之下表演分茶,回去就被彭家媳婦關在家裡。四月初八浴佛節這天,羅家就派人去退了親。
羅書謀聰明,街坊領居也不傻,大家都猜測他勾搭上了小文君,本來就不樂意娶喜姐,所以誆喜姐來食肆表演分茶,一來是利用喜姐得到了太守的青睞,二來也是有了退親的藉口……
衆人口風一邊倒的唾罵姦夫□□,全都是因爲喜姐已經失蹤好幾天了,多半是凶多吉少。
因爲喜姐失蹤之後彭家就接連出了怪事。
原來,自喜姐失蹤之後,每天凌晨彭家媳婦都能聽到自家大門口似乎有個跛子穿着木屐走來走去,壯着膽子出門一看,門口卻空無一人,只看見一小籃茶葉,拿去給家裡茶莊上的老供奉一看,竟然都是絕品的雲霧茶,比彭家的那些品質好了不知幾個檔次。
疑惑的彭家媳婦問遍了街坊領居,大家都不知道是誰做的。彭家媳婦於是故意躲了起來,想暗中看看到底是誰採來茶葉幫助她家渡過難關。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一個白衣上潑染着紅花的少女在朦朧的霧氣裡消沒聲息出現在門口,手裡捧着一捧茶葉,依稀間竟然是喜姐的模樣。彭家媳婦大喊一聲,衝了出去,少女聞聲扭頭就走。彭家媳婦失魂落魄般在後面緊緊跟隨,但無論她如何用力追趕,總是追不上那個穿少女。最終他們來到生長雲霧茶的懸崖邊,少女似乎回頭,淚眼汪汪地看了背後的阿孃一樣,轉身一跳,消失在雲霧中。
彭家媳婦撲上前去,地上只餘一個茶籃和一雙鞋。
回來後彭家媳婦就瘋瘋癲癲的,逢人就說這件事,並且問人家看沒看到她女兒。
於是江城人漸漸都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是說喜姐上山採茶,不慎失足,早已摔下懸崖跌死。但放心不下爹孃的執念,使她的化爲鬼魂,繼續日日採茶奉養母親。
議論到最後,店裡的客人交口誇讚喜姐孝順,就算給這件事做了一個瞭解。之後就轉了話題,紛紛議論起鐘山上千金難買的雲霧茶是否真的是要經過少女之手採摘,據說太守公子親自把雲霧茶改名爲女兒茶,城裡的富貴人家紛紛高價求購這種絕品女兒茶。因此,如今每日晚間,上山採茶的貧家少女絡繹不絕……
四郎聽着店裡客人的議論,怔怔的看着自己手裡那一小包茶,恍惚中看到這些翠綠可愛的茶葉變得血一樣紅,彷彿每一片都包含着女孩子的鮮血。
作者有話要說:這其實算是三更吧?先發,等一下我再來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