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捋着鬍鬚,一派鎮定,“大公子當年的執念,不過是一副畫像罷了,公子離世之後,姬府卻任畫像留在公子的宅中,如此一來,執念不散,再加上當年公子被逼與三小姐成婚,怨念愈深,說到底還是姬府疏忽了。”
候爺沉嘆一聲,“雖然八十年中並未出什麼亂子,但經過舊宅的下人,紛紛私下討論舊宅陰森懾人,夜間還不是傳出縹緲的嘆息,似在喚什麼卉娘,真真叫人生出寒意啊!”
卉娘……卉娘……
夢境之中,子懿被封爲太乙救苦天尊,長身玉立東極之巔,薄脣微啓,吐出的這兩個字穿透夢幻,直達現實,昧旦時分,初霽的晨光中,似還回蕩着他的呼喚。
我原本並無名字,卻不料蘭痕也心儀那位仙子,見我時,喚了我一聲“卉娘。”並說我世世爲花。
我捻鬚笑着搖頭,“只須將畫像交予草民,草民將怨念引走,到安全的地方一舉殲滅即可,大公子一心繫於此畫,畫像離宅,則所有念想怨氣亦會隨之而去,候爺夫人請放心,從此姬府再無這方面的隱憂。”
候爺長舒了一口氣,“如此甚好,甚好……”又帶着兩分愧疚看向我,“舊宅陰氣過重,且罩上了一層虛拓界,從無生人敢靠近,還勞煩先生親自入宅中將畫取出來。”
我在姬府上下無比震驚的目光中,穿過虛拓界,取下窗邊的畫像,走出宅子之前,手撫了撫冰涼的牀榻,然後將帷帳放下來,像封存一個幽離不散的舊夢,我望了窗外的梧桐許久,只想到鳳棲梧,鳳棲梧……
子懿,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念她。
候爺命人呈上姬府三百年來最重要的十件至寶,讓我挑選三樣。
黑息寨什麼奇珍異寶沒有?我的目光懶懶地從寶貝上掃過,視線甫一投到一副展開的畫上,心驀然一縮,一位紅衣仙子縱身躍入一片翻騰起伏的黑煞之氣中,而身後的玄衣男子一臉驚愕痛苦,不顧一切地追去,飄逸悽美的畫風透着一股凝重,二人皆是決絕不悔的神情,與我夢境中的場景並無二致。
怎麼會……我爲何會夢見?
世事巧合並不少,然而,此刻我卻似被懾住了神,死死地盯着畫,半天轉不過彎來。
難道,我夢到的並非我,而是那位仙子的過往,我不過因爲吸了她的身體和靈澤,故而有了親歷的感受?一定是這樣的,除此之外,別無解釋!然而,夢中那麼的真實,讓我險些以爲可以在幻境中與子懿結一段圓滿,卻不料……
我暗吸了一口氣,將畫拿起,手指輕輕摩挲,只覺得心情異常沉重。
候爺目光一亮,頗爲讚賞地道,“先生好眼力,這畫由昔年姬府大公子離家之前所作,當時許多名門望族甚至願意割地以求,老爺子都未曾動一下心,如今先生爲姬府除去了潛在的危險,姬府上下感激不盡,畫作拿去便是,賣出一個天價,可幾輩子不愁吃穿。”
那豈不是爲我扣上財迷的帽子了?雖然候爺純粹發乎感激,但這麼說來,便將我降低到爲食穿而活的境界了。
我端出憂思的神情,“候爺如何知這副畫並非大公子心之所繫?也許未曾懸掛起來的,正是最爲看中的也不一定。”
候爺一下子蒼白了臉色,我擱下畫作欣賞其他寶貝時,他不斷將畫往我手中塞,“先生看中的畫,莫要忘記了,以免顯得姬府待客不周。”
子懿,你曾經的家,不要你了。
我有些嘆。
再深濃的親情,也終究抵不過關乎自身性命的一些口舌挑撥。
但,這副畫確是我想要的。
從姬府出來,我在帝都的集市上漫無目的地遊逛,偶爾被印堂隱現黑灰色的人拉住,說是時運不佳,萬般不濟,懇求我卜一卦,起初時我也懷了一顆聖母蓮花心,略掐算了一番,有救的便捏決變出一副符,要求燒了和着水喝下去,氣數將近的我只悲憫地望着,道,過一陣子便舒服了,不再有任何痛苦了,求卦的千恩萬謝地離開。
然而,被越來越多的人推來搡去,我愈加地不勝其煩,尋了一個較隱蔽處,化回原身,方纔鬆一口氣,將將沒入人羣中,便聽到一副太監嗓子扯着大喊,“皇上駕到!”
膽戰心驚的百姓頓時跪倒了一大片。
這些個可憐的人兒喲,不若我麾下小弟十分之一自由。
我搖頭,負手而立,看向城門處。
一隊士兵在前方慢跑開路,硃紅的車輦不疾不徐地駛入大道,華蓋四角如翹檐,紫色流蘇緩緩擺動,宛如一座可以移動的小型宮殿,皇帝老兒已達知天命之年,鬍鬚半摻白,眸子半清明半混沌,正睥眤地壓下來,不看周遭一眼,彷彿天地之間僅有他一人。
我觀出他精氣衰頹,心肺之間黑影攢聚,一口活血正強行壓在喉下,恐是拖不了幾年,適才逛了小半帝都,百姓面上皆是一片菜青色,市場交易也極其蕭條,而從妖界到凡世的程中,中州邊緣頻見硝煙冒起,哀鴻遍地,滿目瘡痍。
除了姬府,幾大世襲侯王爭得不可開交。
皇帝老兒倒是守得住陣腳,可惜了,是個庸才,在盛世之中,庸皇尚可以勉強保國,而在亂世麼,便只有眼睜睜地看着河山寸寸葬送,徒留萬世罵名。
第二世的子懿,誕於晚洛海,是爲龍王七龍子,五十年前,他在幽道上被小弟們截住,那一身玄色錦衣上似繡有騰龍,淡淡的海洋薄涼味尚未散去,我第一眼便有了猜測,掐算一番果然如此。
正要離開,忽聽一聲怒喝,“大膽刁婦,見到陛下還不下跪,該當何罪?”
我循聲看去,那領頭的侍衛怒目如炬,朝街邊緊走幾步,手腕一動,一道雪亮的光芒耀起,削鐵如泥的長劍躍出玄鞘,散發着寒氣指向我。
我脣一勾,眯了眯眼睛。
本寨自開山以來,還從未有人敢冒如此大不韙。
“噢?給我一個下跪的緣由。”
我漫不經心地道,那一柄劍連續幾聲錚響,節節斷裂,直墜入地。
“啊!……”
百姓和衆侍衛訝呼出聲,神情露出不同程度的恐懼,侍衛頭兒也不敢相信地盯着手中僅剩下的劍鞘。
這麼些德性,這麼些見識,這麼些能耐的凡人,也配我跪?
車輦上的呈皓帝凝了一下眉頭,掀起眼皮,直直地望過來,目光剎那間盛放璀璨光華,虎軀一震,渾身一下子精神抖擻,顫了顫嘴脣,“你叫什麼名字?”
也怪那位仙子生得極美,我承了她的樣貌,從此便在妖界頂着第一美人的稱號,想來也是於心有愧,若是真有下一世,我定要擁有屬於自己的顏容和身姿,不再似這輩子生出這般多的糾葛。
此番皇帝老兒一副勃然的色相,我自是知道他打了什麼齷齪主意,這人間帝王,又如何及得上魔尊萬分之一高尚,以爲天下是他的,天下女子也是他的,即便自己日薄西山,垂垂老矣,見着貌美一些的,也總要以天子之威擄到手中,欲與其昏昏之力,使人昭昭之感,着實令我後腦勺冷汗涔涔然。
我一嘆,再次搖頭,捏決招雲,踏了上去,直往晚洛海方向,下面一片抽氣聲,一聲聲“仙子”地喚,含着不可思議,欣喜,激動,以及此生無憾的意味,我將目光睥眤地壓下,地上已跪倒一大羣,那呈皓帝在公公的摻扶下,雙膝第一次着了地,一副瞠目結舌的癡傻樣。
我的心情反而有些沉重,若知我是女妖,定然滿大街的蘿蔔青菜雞蛋一齊砸來,法師天師一道請來,夜間老百姓還要這般哄騙孩子,“再不睡,當心女妖來吃了你。”
可見這一輩子被餡餅砸中是多麼榮幸的一樁事。
然而,它給了我榮譽,又給了我折磨。
薄涼的清風拂過面頰,紅色大氅玉帶飛揚,舞動的長髮中,一根銀白倏而掠掃眼前,我迅速捉住,捻到根部,拔下來,扔到風中,自從幾個月前發現銀絲以來,便時不時冒出一根,我由起初的悽惶到如今的淡定,偶爾也若無其事地笑笑。
紅顏老去,其實也並無太多的悲涼。
我玉立雲緣,俯瞰人界蒼山莽林,陌上人家,日漸西落,打柴的夫妻雙雙歸家,相顧言笑,其樂融融,安詳又溫馨,我戎馬大半生,一統妖界,真正想要的幸福不過如此。
終至倦怠,我躺身下來,手枕於腦後,滿穹雲霞漫落入眼,餘暉相互析折,一片點金璨熠,我眯了眯眼,勾起一笑,從未有過的希冀在此刻燃起,子懿,若你每日與我共度晚曦,該有多好!
然,命運終究不公,就連我僅有的一會悠閒小憩也要打擾。
一個物體從天降落。
若是來自高空,我尚可及時閃避,但這什物偏偏在我上方半丈之處凌空出現,直直撞到我的懷中,一邊肉團微微一疼,我磨着牙撈起這小廝,正要將它捏個粉碎,定睛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一個小黑球?
一個會動的毛絨絨的小黑球?
一個長有五官的小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