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馬此言分明是將他推上前臺,言下之意,如果你能知道原委不妨直說,否則還不是與我相同,察達兀臉上變色,剛要開口卻被一旁的烏馬兒插口到:“蓮花上人師徒已經啓程多日,想必以廣老師對乾坤易理的造詣一定可以勘破迷局,唯今之憂是漢人又蠢蠢欲動,雖是米粒之珠難放豪光,卻也不得不早做防備。”
烏馬兒本名賽典赤;贍思丁,乃伊斯蘭回回人,降蒙後側重漢人中庸之道,相較於察達兀,與阿合馬皆爲外族,脣亡齒寒下不免出頭打個圓場,免得越鬧越僵。
阿合馬朝烏馬兒微微點了一下頭,接着道:“屬下本也以爲此乃漢人捕風捉影,無故生事,可隨後找來海圖查閱,自宋徽宗海治司繪製東海諸島海圖至今,東方諸海之上,此七島確實從未見諸典籍,當地漁民從祖上幾代捕魚捉蝦至今,也從沒聽過這些島嶼或見過此種異相,如今卑職只能遣十四艘踏輪海艦,每島南北各擺一艘,遙遙觀測七島,卻不敢深入七島所在的近島海域,無論大小船隻只要一靠近七島近灘,絕難生還!”
乃顏聽到這裡,輕撫掌中碧綠海棠,頭也不擡,淡淡道:“傳聞此處乃一代尋龍天師賴布衣蓬萊登仙之地,歸真之前曾告知百年後世定有七星龍脈現世,如今百年已到,東海突現七星海島,就連一項無慾無念的蓮花上人廣寒羿老師也忍不出移駕東海,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沉吟一下,續道:“鐵穆,你部一路探查,可有眉目?”
一位肩搭獵鷹,臉容古樸,滿身刀疤的大漢,聽到乃顏問話,應聲踏前一步,沉聲道:“各行省州縣江湖人物皆蜂擁而動,白蓮教,明教、彌勒教等各派勢力分派教內高手向寧海州萊州地域集結,道門的全真、正乙、真大教、太乙四教表面超脫塵世,不問朝政,暗中也蠢蠢而動,另有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物陸續抵達歸德府至大名路一線,看穿着習慣應是金狗餘孽,各路探馬遵照王爺指示,只是監視而沒有行動,如何處置還請王爺示下!”
鐵穆說話間,周圍船板隨聲音震動,語調沉穩,談吐中顯得思維周密,令周圍之人不敢小瞧這個表面猙獰粗獷的大漢,在漠北鐵穆的名字可止嬰孩啼哭,任誰都知道昔寶赤的鷹人統領鐵穆追蹤暗殺的絕藝天下無雙,手下之人個個精於潛蹤匿跡之道,對大汗忽必烈忠心耿耿,一向負責刺探機要情報和暗殺。
他肩頭的那隻兇猛的獵鷹也沒套上頭套,就那麼用鋼爪抓在鐵穆的肩頭,彎曲的鐵嘴之上,瞪着兩隻精光閃閃的鷹眼,毫無所懼的盯着周遭諸人,使人瞧之心寒。
垂着一條肩膀,恭立在鐵穆後方的黑無涯發覺鐵穆彙報完畢後,有意無意的瞄了自己一眼,不由心中大罵,明白自己回來後一言不發惹起了此人的不快,在乃顏面前又不好發作,只得上前一步,咬牙切齒道:“華嚴禪宗首座伏虎已於前夜現身,在下左臂就是拜他所賜!”
斜靠紅木大椅上的乃顏此時微微一震,一直微閉的雙目突然擠出兩道凌厲的寒芒,船艙之中氣溫也好似陡降不少,只聽他幽嘆道:“人世間朝露曇花,潮起潮落,如飛燕渡澗,白駒過隙,轉眼已是百年,自本帥盡屠中亞十七國聯軍於麥加,佔領穆斯林聖城至今,天下懾服,八方來貢,我蒙古帝國版圖之大,曠絕歷代王朝,兵鋒所指,誰人敢觸我蒙古鐵騎鋒芒於一二?只有漢人仗其悠久文明,不服管教,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藉此機緣正好聚而殲之,以築我大蒙萬年基業!”
頓了頓,輕笑道:“這些個迷信神怪仙佛之人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伏虎和尚一到,龍虎山玄機法師必然不遠,一直與我大蒙作對的漢人餘孽必將跟風而至,也不枉本帥親來一趟了!至於東海七島現世,焉知不是天降七星厚福於我大蒙,可笑漢人將此當成救命稻草,憑此就想撼動我蒙古帝國萬里疆土,宋朝無能,官吏,已是不可挽回,他們此舉不過是苦苦掙扎,今次務必將反蒙力量予以全殲!”
“遵令!”
一衆將領無不熱血沸騰,因七星島出世而受挫的士氣立即暴漲,幾位跟隨乃顏東征西討的蒙古將領更是被激發出蒙古人天生的血性悍勇,轟然應諾。
乃顏看到麾下衆人回覆信心,長身而起,負手倚窗而立,一雙鳳目遙望岸邊的垂柳,心中感嘆萬千,自坐上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位子,天下之事能引起他心中漣漪的少之又少,沙場之上幾無一合之將,摧枯拉朽般的橫掃歐亞後,那種無對手的寂寞感覺越發難耐,世間除了寥寥幾人能與之論棋外,餘子連和他博弈的資格都沒有,此次他親臨東海,與其說是殺敵,不如說成是打破心中寂寞尋,找久違了的刺激更爲貼切。
一陣清風透窗吹來,拂起了他雙肩的幾縷髮絲,隨風輕輕飛舞,身後衆人同時駭然發覺,一直在他手中的含苞海棠,竟生生的開起六朵花瓣,嬌豔欲滴,不知是風大還是何故,緩緩的從花枝飄落,剛一觸及地下船板,就摔成了無數的花粉。
正午,萊州城內。
高不及兩丈的土城牆遍佈磕陋的灰點,透過石箭垛的空孔內望,坑坑窪窪的馬路上行人磨肩擦踵,熙攘而過,各類小販的沿街叫賣聲彼此交雜,無不逢客媚笑着祈望用自帶的貨品交換銅板餬口,各類吆喝聲響成一片。
街旁拴馬棚裡拴着七匹白駱駝,不但形體巨大,通體雪白,而且神駿異常,後面一座朱漆紅樓聳立其中,三層的木樓表漆有些脫落,青磚琉璃瓦下遮日避雨覆蓋着的翔翎石角斜勾其上,已經退了色的土紅色大燈籠分掛四角,酒樓的金漆大黑匾橫嵌門檐,豎着的竹竿掛着一面黃底鏽“酒”字大旗,迎風招展,酒樓內猜拳斗酒聲響震雲天,酒令喧囂,人聲沸鬧,
城外的飢災遍地跟城內的歌舞昇平,好似對臺戲一般,讓人看不真切。
清脆的皮鞭抽打聲剛過,淒厲的哭喊聲響成了一團,馬路中間用木板石料打起的高臺上,十二三個男女老幼被麻繩梆成一排,眼神呆滯的望着前方,顯得迷茫而不知所措,一個上身精赤的矮漢,正手持黑色皮鞭,對地上一人破口大罵,露出一口潢色的大牙,狠狠抽打着一個看起來不超過十五六歲的黑瘦小孩,小孩僅有一條灰黑油膩的布片遮醜,渾身被皮鞭抽出一道道紅色血印,疼得滿地打滾,不住悽慘的哭叫求饒。
一旁身穿黑色坎肩的胖子,渾身浮了一層虛汗,對身旁之事視若無睹,一陣陣叫賣“驅口”的吆喝聲從肥臉上的大嘴中喊出,本就不大的眯縫眼兒越發看不清楚,只留下了一條縫,“來來來,各位看官,上好的驅口,幹活種地,伺候家眷,樣樣精通,渾身沒毛病,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您請看!”
說着,胖子擦了一把額前掛着的汗水,伸手抓過來一個年約三十的壯年,用手一掰,撐起了壯年的牙膛,對臺下的看客囔起來道:“您看,這牙口,保證沒病沒災,壯牛一般使喚,還不抵一頭水牛兩成的銀子,識貨的趕緊,錯過不候。”
說罷,又讓壯年轉了個圈,胖子上下拍打,竭盡全力的介紹着自己的貨物,絲毫沒把手中之人當成是個人看,壯年也機械呆滯的迴應着胖子的命令,雙眼空洞無神的呆望着前方,迎接着自己悲慘的命運。
蒙古滅宋後,奴婢買賣也開始盛行,通稱爲“驅口”,像胖子這樣的買賣略大的城池皆自由買賣,以前主要來源是戰爭俘虜,後蒙古貴族也常將平民掠爲驅口。許多農民無力還債或生活窘迫,子女乃至自身也淪爲驅口,官府規定驅口可視同主人財物,經過一定手續即可轉賣,所以如今驅口買賣之風甚盛。在大都、上都均有人市,只要經官府檢查給據,就可以買賣交易。於是專門進行人口貿易的人販子大行其道,百姓深受其害。
一幢瓦房拐角,段秀瞪着一雙滴溜亂轉的小眼兒,警惕的觀察着四周,胖子的叫賣和臺上小孩的淒厲慘叫他當然清晰入耳,雖然心中同情卻也愛莫能助,如今弱肉強食,能管飽自己的肚皮纔算本事,於是乎,一個個穿金戴銀的女眷和身着錦衣的行人都逃不過他的觀察,誰的袖筒鼓盪,誰的懷中墜物,他都在閃念的時間做出判斷,同時算準下手的風險係數,至於逃跑的路線,則更是輕車熟路了。
段秀人稱“小手兒”,是萊州城內一個不起眼的小混混,爹媽在他幼時就死於戰禍,從此頭上無片瓦遮雨,餓得馱不住了就開始和街邊的混混“學藝”,在一次次的失敗與暴打中,妙手空空的技術水準也是一日千里,雖說偷到手的錢物大頭都交給混混頭了,可剩下的起碼能混個飽肚兒,做這一行,他也是越來越有心得了,知道什麼人是綿羊可碰,什麼人是惡狼難惹。
突然,段秀小眼一亮,“噌”的跳了起來,雙嘴兒一抿,把目光停在了一個背布袋的老者身上,段秀看上他,一是因爲這個老傢伙明顯不具備殺傷力,二是老者穿着不俗,損失個三核兩棗的也不至於立馬上吊,所謂盜亦有道,趕盡殺絕的做法乃空門大忌。
段秀躡手躡腳的跟隨着老者,不緊不慢的隨着人流移動,他故意幾次觸及老者身後的布包,老者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碰到了人,也好似無所覺一般,段秀放下心事兒,暗罵:“老糊塗!”
心道:就你這把老骨頭,任誰都不會放過,便宜別人不如便宜小爺我,老子餓的頭都大了。
想到此,段秀右手輕搓,一把開刃的小鐵片頓時滑入手中,他心中嘿嘿一笑,裝作立足不穩般朝老者栽去,小鐵片輕輕翻動,在布袋上開出兩道三寸長的口子,老者似乎毫無所覺,被他撞了一下依舊朝前走着,段秀心中高興,沒想到如此容易,伸手就想去掏包內的物件。
就在段秀的小手差點就摸上布袋表層的時候,突然從布袋中飛出兩隻五彩繽紛的豔麗小飛蟲,段秀人小鬼大,本身就緊盯着揹包和老者的反應,眼睛可沒閒着,當看到兩隻小飛蟲居然長出了獠牙,還帶了條好似蠍子的尾巴時,心裡“咚”的一傢伙,就好像被誰劈了一斧,“媽呀”一聲鬼叫,仰身就往後倒。
兩旁行人被他的鬼叫嚇了一跳,停步朝這邊望來,幾個女人更是被他這一嗓子驚的原地蹦了起來,扭頭張望,就這一耽誤,老者“嘭!”的一聲撞到了前面一個婦人胸前,那婦人也不含糊,臉紅着擡手就是一大嘴巴,“啪”的一聲扇到老者的左臉腮幫子上,老者一個踉蹌摔翻倒地,身後揹包跟着甩了出去,骨碌碌的從揹包中滾出一件東西來。
那婦人胸前被老者撞上,心裡憋了一肚子火,正要破口大罵,猛然看清了滾出來的東西,“啊呀!”一聲尖叫,兩眼一翻白,閉氣暈了過去,翻身倒在街上,原來那竟是一顆人頭。
這時候從老者先前揹着的布袋中突然飛出無數飛蟲,各種豔麗的嬌豔顏色,千奇百怪,舞動着小蝙蝠一般的肉翅膀,齜牙咧嘴的朝行人咬去,這下子可炸了廟,男女老幼先是見人頭落地,後是大羣長滿獠牙的飛蟲滿天亂舞,一下子哭爹喊娘,抱頭鼠竄,都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
幾個沒來得及跑和十二三個外圍看熱鬧往裡擠的人立馬被飛蟲撲中,飛蟲剛一着體就一嘴咬爛皮肉,蜈蚣似的腦袋瞬間就鑽了進去,被飛蟲附身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就像是着了魔般的四處抓咬着身旁的人,直到把身旁之人活活咬死才放棄,接着撲向下一個人,剛纔還熙熙攘攘的大街頓時變成了悽慘的阿修羅地獄,一灘灘鮮血和肉塊遍地都是,被飛蟲附身的人有的瘋魔般撲向人羣,有的扶起地上的死屍,一把扯掉屍體上的手腳,放在嘴中大嚼,馬路上腥風血雨,慘不忍睹。
翻倒在地的段秀完全傻在當場,幾隻蠍尾蜈蚣腦袋的飛蟲撲騰着肉翅,滑翔着朝他飛來,離他的身體越飛越近,耳中滿是飛蟲舞動翅膀的嗡嗡聲,眼看就要被這些張牙舞爪的邪門玩意咬中,一道冷冽的寒光撲面而過,面前飛蟲立即身首異處,寒光毫不停歇,直指前方精神陷入瘋狂的人羣,眨眼間,四處瘋狂撕咬的人羣被寒光斬過,鮮血噴濺下,仰天斃命。
空中亂舞的五彩飛蟲在寒光暴閃間立刻殞命,悄無聲息的斷爲數截如下雨一般的落下,段秀一激靈,趕忙站起,看到的是一雙無比深邃靈動的目光,一個披着烏黑長髮的白袍青年,正臉色凝重的站在他的身前,背上揹着一把含鞘寶刀,手持劍鞘,一把幽光閃動的長劍正在青年手中舞動,無形的劍氣如點點厲芒從空中閃過,刺向不住從屍堆中飛出的彩蟲,可這些彩蟲不知爲何卻越來越多,不住從屍堆中飛起,殺也殺不完,一旦遺漏一二,被其飛走,將會前功盡棄,後果不堪設想。
“咯咯咯咯!”
突然,從段秀後側傳來了一聲“咯咯”嬌笑,只見天仙醉酒樓對面的客棧房檐上不知何時坐着個身穿翠綠短袖,腳踏粉紅繡花鞋的少女,正邊嗑瓜子,邊來回踢着兩隻小腳,笑嘻嘻的看着白袍人揮劍。
少女生的明眸皓齒,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雙眸閃過一絲狡黠,忽又變得天真無邪,露在小袖外的兩臂肌膚雪白如玉,晶瑩剔透的好似要滴出來蜜一般,朱脣含笑,小嘴一邊悠閒的吐着瓜子皮,一邊小聲嘀咕道:“哎呀,這些蟲子怎麼殺不完呀,嘻嘻,穿白衣服的小子好傻哦,都不知道用火燒!”
少女天真爛漫,一點都不把兇惡的情景放在眼內,讓房下的段秀看的直呼邪門!
雖說少女是小聲嘀咕,可音量不好不差正好能讓白袍人聽個明明白白,白袍人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同時一凜,如今大街之上已經人去街空,浮屍處處,血流成河,莫說是一個小女孩,就算是古井不波的老僧也會心顫不已,誰人用如此歹毒的盅蟲用來對付普通百姓?如果不是他恰好經過,此城不到一天即成鬼蜮,想到此,揚聲道:“在下劉基,請教姑娘此乃何物?如何除去?”
少女吐出一個瓜子皮,抿嘴笑道:“姑娘?嘻~是叫我嗎?要殺死這些蟲子嘛,也容易的,可本姑娘不告訴你!嘻嘻!”
說罷又是一陣嬌笑,繼續嗑瓜子,笑眯眯的看着劉基忙活,好像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