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梧桐殿的時候,但見一醉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背靠着柱子,仰着頭,閉着眼睛,不知在沉思着什麼。
此情此景,實在叫人心疼。
我輕輕走過去,想要安慰一下他,他覺察到有人來,睜開眼睛,扯出一個笑容:“你來了。”
“你還有心思笑?”
“不用擔心我,你看我這不挺好的嗎?父皇知道我不喜歡喧鬧,特意幫我趕出了閒雜人等……”一醉起身走到案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看,我走了這麼久,這裡還備着茶水。可見父皇是多麼掛念我。”說着一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眉頭微皺,慢慢放下。
我替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去的一刻險些噴出來,這茶又涼有澀,還有一股黴味,不知放了多少天了。
“這茶已經壞了,不喝也罷,還是讓方休爲你沏一壺新的吧。”我將茶壺搖了搖,復又倒出一杯來,遞給一醉。
一醉一臉疑惑地望向我:“是熱的?!”
“嚐嚐吧,在人間未必能找到比這更好的了。”
一醉坐到凳子上,開始品起來:“嗯,好茶,果然好茶。”
雖然他一直忍着,裝着不在乎的樣子,可我看得見他心裡的淚。
“你怎麼那麼傻?明知道是陷阱也要往下跳嗎?”
“有時候,你明知是陷阱也要毫不猶豫地向下跳,因爲你知道自己輸不起。我不知道如果我不來會怎麼樣,但我知道如果我來了父皇一定會沒事。所有人都認爲我輸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當我踏出那一步的一刻,我便只贏不輸。”
我終於明白師父爲何說你爲人通透了,你比誰都更明白什麼對自己更重要。只希望皇上可以看到你的一片赤誠之心。
“一醉,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裡。”
“不,我不會走的。”
“爲何?”
“第一,如果我走了,就真的坐實了我的造反之名。第二,我放心不下我的父皇。”
“他如此對你,你不恨他嗎?”
“身爲帝王,一切已由不得他自己,我不能替他分憂,又有什麼資格責怪他呢?”一醉擡起頭,望向我,“你呢?你會不會怪我?”
“既然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再怪你反倒是我的小氣了,不過如果我說一點都不怪,恐怕你也不會相信。這是你欠我的,你打算怎麼還?”
“雖說我身爲皇子,在平民百姓眼裡是王室貴胄,其實卻是一貧如洗,現在又淪落至此,可真是一無所有了。”
“那不行,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筆債我是要定了。”
“你想要怎麼樣?”一醉臉上突然掛上邪邪的笑容,“以身相許如何?我也就剩下這美色還有點價值了。”
這廝,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不正經!
我嘻嘻一笑:“我的債不着急,你慢慢還,你就剩下這點美色了還是留給自己吧,我怎麼好意思剝奪?是這樣的,你的案子外面還在審着,我得幫你盯着,就先撤一步了,改日再來看你。”
“方休!”
“嗯,怎麼了?”我止住腳步,微側回頭。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也不要管外面的案子好不好?”
“可是……這關係到你的自由啊。”
“陰謀每日都在上演,是非自在人心。即使我們費盡心思拆穿了眼前的陰謀,馬上還會有新的陰謀編織出來,像一張永遠都逃不脫的網,生活是自己的,我累了,不想小心翼翼地生活,也不想被別人牽着鼻子走,既然他們想要我撞進他們設好的網我便合了他們的心意,至少不用擔心再掉進第二張網。”
“這是你的選擇?”
“嗯,是我的選擇。”
我聽得出他語氣裡的篤定,突然感到十分釋然,是啊,我的願望不過是想和你安穩地在一起,何必去在乎外面那麼多無謂的是是非非呢?只要有你,有你便夠了。
這樣想着,我轉回身,撲進一醉的懷裡,同他熱烈相擁。
這一路和你且歌且行,即使困於一室,也勝過看盡這天下的奇景。
那天晚上,我準備了一桌好酒好菜。哼!那羣狗眼看人低的太監,一看一醉如今失寵又被圈禁,只是象徵性的送來一些殘羹剩飯,打發要飯的呢!
“方休,今日同我一醉方休如何?”昏黃的油燈下,一醉神色迷離,半舉着酒杯道。
“好啊,小女子奉陪到底。”
一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胡話,最後酩酊大醉,一頭倒在桌子上。
我扶他到牀上,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痛哭流涕,他說:“方休,你知道嗎?雖然當我邁出那一步的一刻,我已預料到了這結局,可我還是抱着那麼微薄的一絲希望,我多麼希望無論我做的事有多麼大的嫌疑父皇都可以無條件地信任我啊,可當我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懷疑的神色時我便知道是我癡了……我又何嘗不明白……無條件地信任一個人……這在帝王之家簡直就是奢望……”
看着眼前這個一片赤子之心的男子,我難過極了,爲何人與人之間要有那麼多的猜忌,爲何非要勾心鬥角,置對方於死
地才罷休?我愛人間,愛所有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生命,可我卻厭極了那一雙雙被權利,被利益矇蔽的雙眼。然而我卻無法改變什麼,我無法將壞人一夜之間變作好人,也無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我所能做的,不過是用心守候着自己心愛的人,把他的懷抱當作世間最後一方淨土,不必詩意卻安心地棲居在那湖光山色之中。
第二日,一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看他醒來,我笑了,將早就準備好的早餐送到他的牀邊。
“我酒量一向不錯啊,怎麼,昨日醉倒的竟然不是你?”
我笑了:“不是酒的事,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醉也笑了,喝着我端去的粥,突然大發感慨:“方休,有你真好,不然現在的我一定落魄得像條狗。”
我一愣:“哪有這樣說自己的,虧你還是皇室貴族出身呢!”
“我說的是實話啊,再說我不是一直這樣放浪不羈的嗎?”
“好吧好吧,你開心就好。”
“娘子啊,你說咱們這日子以後該怎麼過啊。”
“不理你了!”我丟下一醉走出大殿。
不久之前,梧桐殿經歷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如今宮殿雖然已經重建起來了,花木卻還沒來得及栽上,這下又被圈禁起來,更沒有機會了。馬上就要入冬了,連荒草都未來得及長出來,所以當真是一片荒蕪。一醉被自己的父王冤枉,心情本就鬱悶,又對着此情此景,心情怎會好?不行,我一定要做點什麼。
一醉說的對,是該找點事情做。既然選擇要長住在這裡,就一定要讓自己住得儘可能舒適愜意些。
晚飯時。
“方休,我沒見你出去啊,我們的食物都是從哪裡來的?”
“哦,我託我的朋友帶來的。”
“你的朋友?”
“是啊。”我拍了拍手,忽然有一隻烏鴉從窗口飛了進來,叼着一個小小的花籃,裡面放着新鮮的瓜果。烏鴉放下籃子便在一醉驚奇的目光中飛走了。
“它怎麼會聽你使喚?”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好朋友。”
“爲何是烏鴉?恕我直言,在世人眼裡,這可不是吉利的鳥。”
“怎麼,你也對它有偏見?”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因爲它在世人眼裡不是吉利的鳥纔可以掩人耳目啊。你想,大家連看都不想多看它一眼,又怎麼會在意它嘴裡叼着的東西呢?”
“娘子果然高明。”一醉向我投來讚歎的眼神,“對了,昨日我喝醉了,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
“沒有,什麼都沒說……怎麼,難不成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做賊心虛啊。”我戲謔道。
“當然沒有!我能有什麼事?”一醉趕緊爭辯道。
“好了,我吃好了,要去休息了。”
“喂,你去哪裡?”
“去自己住的地方睡覺啊。”
“昨日我喝醉了,你住在哪裡?”
“偏殿啊。”
“什麼,這偌大的宮殿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還要住到偏殿裡去?”
“正因爲宮殿大,纔不能浪費嘛!”
一醉站起來,拉住我的手:“不行,我不許你住到偏殿去。”
“你怎麼像個小孩子的,你不會告訴我你怕鬼吧?”我轉回身好笑地打量着他。
“我不管。”一醉一把抱住我,“我不許你超過我五米以外,否則我就一直纏着你。”
“那你想我住在哪裡?”
“在我房間旁邊有一個小房間,你就住那裡。”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別以爲我不知道,那不是伺候你的使喚丫頭住的地方嗎?離着近就是爲了半夜你使喚一聲就可以馬上爬起來端茶遞水,想我一代妖王,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淪落至此吧。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道,“除非我住你的房間,你住在那裡!”
“好啊。”一醉毫不猶豫地道。
不是吧,這樣你都答應?我不禁後悔不迭,可說出去的話怎麼好收回來?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睡到了一醉的牀上,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果然名不虛傳,這牀也太舒服了吧。躺在牀上,似乎還能感受到一醉的氣息和餘溫,竟然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起來。
“方休,你睡了嗎?”隔着薄薄的一道牆壁,傳來一醉的聲音。
“還沒。”
“我睡不着,你陪我說說話吧。”
“你說吧,我聽着。”
“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最崇拜的就是我的父皇了,不僅僅是因爲他縱橫四海,建立靖闌國,還因爲他是個很好的父親。他雖然威嚴,威嚴中卻透着慈愛,我那麼努力地讀書,就是爲了讓他看見,他的一句誇獎可以讓我興奮好幾天……方休,你還在聽嗎?”
“在聽……”我沒有意識地道。
“我從未見過我的母妃,可所有見過我母妃的人都說她是一位絕世的美人……方休,你還在聽嗎?”
“……”
“方休……方休?”
“……”
“……
”
第二日吃早飯的時候。
“方休,昨日你睡得很香嘛。”一醉半垂着眼皮,似有不悅。
“是啊,知道你在旁邊,所以睡得很安穩。”
“你就一點都不想嗎?”
“想什麼?”我尷尬地笑了笑,心卻突然跳得飛快。
“沒什麼。”一醉似笑非笑。
晚上,我躺在牀上,忐忑難安,腦海裡全是一醉白日裡莫名其妙的問題。
門突然“吱呦”一聲開了,我下意識地將被子扯起來將自己裹緊:“你來做什麼?”
“你不是說有我在你旁邊你纔會睡得安穩嗎?所以我來陪你啊。”
“不必了,我一個人也睡得很好。”
“娘子,跟我就不用客氣了。”說着一醉便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怎麼,難不成你想對我耍流氓?方休不發威,你當我是家雀嗎?我疾起身來,便將他反剪住:“看來你身子還沒好全,還是該多多休養啊。”
一醉被我挾制住不得動彈,只能疼得連連呻吟:“娘子,不是我弱,是你太強了好不好。”
“胡說!我根本沒有用力。”
“娘子,你誤會了,我是突然感覺身體有些不適,恐怕是上次的陰鷙之氣還沒完全排盡,娘子深諳道法,所以想請娘子幫忙療治一下。”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這可不是件小事,如果那股陰鷙之氣真的沒有排盡,他的壽命恐怕會有所虧損。這樣想着,我急忙鬆開他:“你坐好,讓我幫你療治。還有,不許再叫我娘子!”
“好的,娘子!”
“你——!”
“好好,不叫就不叫。”
一醉坐好後我開始施法爲他療治,奇怪,怎麼找不到那股陰鷙之氣?不但如此,他體內似乎還有一股純陽之氣護住心肺:“你在騙我!”
“我早就說我身子已經好了,是你不信我才說自己不適的。”一醉突然回身將我按在牀上,恢復了正經,語帶深情,“方休,從你答應我的那一刻就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嗎?我本想一解決了太子的事情就請父皇賜婚的,可現在我被圈禁在這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可以出去,我怕我等不及了。”
一醉突然變得這麼正經,深情脈脈地望着我,我竟然無法說出抗拒的話來了,我不想讓他失望,於是閉上了眼睛,靜靜感受他的纏綿與溫柔……
突然,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他的懷裡掉了出來,我睜開眼,看見一本書,隱約看見封面上寫着“雁篤”兩個字。
“這是什麼?”
“不用管它。”
“這是什麼?”
一醉無奈地停下來:“一本兵書。哦,對了,它的作者就是你提到過的大石國將軍藍熠,我在藏書閣偶然間發現的,一直帶在身邊,沒事的時候就看一看,大受裨益。”
聽到藍熠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靈魂都震顫了一下:“所以,你那個‘雁字回時,圍圓打點’的陣法就是從這裡來的?”
“是啊,那上面還特意提到此陣法非他原創,而是一個叫方君木的軍師所創,他只是將他改進了一下罷了。”
方君木!
“方休,我們不管它了好嗎?”一醉還欲繼續,我一把推開他。
“對不起,我想看一下這本書。”我一把奪過那本書,趁着還能忍住眼淚,奪門而出。
昏黃的油燈下,我幾乎是以淚洗面讀着那本書,每讀幾行都要平復許久才能繼續讀下去。
“方休……”我聽得見,一醉一直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輕聲呼喚,問我發生了什麼。可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心思回你的話,甚至不願回頭,怕你看見我無法控制的淚水。
就這樣,我一夜未眠,終於將它讀完。將軍的修爲果然很高,已經到了融會貫通的境界,他將自己所悟道法用兵書的語言寫就這本《雁篤》,一醉一直將它帶在身邊,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悟道,所以纔會有一股純陽之氣護住他的心肺。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巧合與緣分?我送給你的相思毫回到了一醉的手中,就連你親手寫的兵書也因爲一醉得到了傳承。爲什麼,明明你早已在這個世上消失,我卻總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從這些蛛絲馬跡中窺探到當年你未言的深情。說,這到底是爲什麼?
天亮了,我的眼睛哭到紅腫,疲憊地伏在案上,像生了一場大病。
一醉悄悄走過來,爲我披上衣衫,我被這輕微的動作驚得訝然坐直。
“一醉,是你啊。”
“是我。”
我這纔想起,昨夜他是在我身後站了一夜。
“這本書這幾日你都有看嗎?”
“是啊,不然怎麼打發時間?”
“嗯,這是一本好書,對你的身體有幫助。還給你,繼續看下去吧。”我將已經沾滿淚痕的書合好,交還給他。
“這到底是爲什麼?”
“一醉……你可不可以不要問爲什麼?”
“好,我不問。”
我一頭扎進一醉的懷裡:“我只是想哭,怎麼辦?”
“那就哭吧。”一醉摸着我的頭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