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雙子

021 雙子

之前並不知道白帝國的人會來接送,不過多虧了他們,一路沒有走多餘的路,很快就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一個十分偏僻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鎮,距離白帝國集團總部很近,鎮上有三分之二的住戶都是白帝國研究院裡科研人員的親人,所以安全係數很高。

車子駛進鎮內,道路上偶爾纔看到一兩輛正在行駛的車輛,兩邊的房子都很矮,半舊不新。

商寒之在一座山下下了車,他的視線順着上山的蜿蜒小道而上,好一會兒,邁步走了上去。大概走了十來分鐘,一個兩層樓的小別墅映入眼簾,它立於路的右邊,半面牆上爬滿碧綠色的藤蔓。

他靜靜地站在小路中望着,清清冷冷又筆直乾淨的模樣,就像他背後那一片冷杉林中的一員。

“誰在那裡?”商寒之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商寒之頓了下,轉身,看到冷杉林前,一個穿着灰色老式西裝的老人,他手上杵着柺杖,像是剛從樹林中散步回來,一張顯得很嚴肅的臉上,一雙灰色的眼睛略帶警惕和疑惑地看着他。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十六年,這個老人十六年前憤怒厭惡地看着他的模樣還清晰地印在腦海中,當時他比現在年輕很多很多,現在在他身上,卻好像已經過去了三十年那麼久,歲月的痕跡格外的明顯。

十六年前,這個男人把鍾離錦強硬地從他身邊帶走,可他沒有任何足夠的理由去恨他,因爲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只是維護了他最好的朋友和他們的孩子的尊嚴,即使那時候鍾離錦並不在乎。

商寒之微微頷首低頭,“您好。”

查爾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和驚訝,“我想起來了,是你啊。”

“是。”比起少年時他對他無理的憤怒怨恨,此時只剩下了謙卑。

查爾斯拄着柺杖慢慢走過來,目光打量着他,嘴裡輕聲唸叨,有些恍然若夢感覺:“真令人驚訝,沒想到還會再見……時間已經過去多久了……”或許對於有些人來說,十六年並不長,可對於度日如年的人來說,十六年,太長太長了,長到彷彿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比起十六年前的憤怒,再次見到商寒之的查爾斯平靜上很多,他開門讓商寒之進去,給他泡了一杯紅茶,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靜靜地打量着他。他沒想過會再次見到他,而且是以這樣平靜的方式,他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當時十三歲的少年眼裡那種被搶走至寶時的恨意,獠牙森然的,彷彿可以毀天滅地。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伴隨着憤怒、怨恨以及厭惡,顯然是非常不愉快的會面。

商寒之打量着查爾斯的屋子,大概是剛搬來這裡不久,所以除了傢俱之外,私人物品極少,只有電視旁,有一個相框,相框裡是四個年輕人,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兩個白人兩個黃種人,他們相互摟着彼此站成一排,笑容燦爛地看着鏡頭。是鍾離錦的父母和查爾斯,那一個白人女性不知道是誰。

相框邊上,有好一些科學報紙和雜誌。

他沒有打量很久,很快收回了目光,看向查爾斯,還未開口,便聽到他說:“你是來找Astrid的嗎?可惜的是,我也很久沒有見到她了,她並不在這裡。”

“不,我不是來找她的,事實上前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一起。”

查爾斯一瞬間彷彿精神了不少,臉上嚴肅的皺紋彷彿都柔和了不少,“是嗎?你們又在一起了?她肯定非常愉快,是嗎?”

商寒之看着他,“你們多久沒見了?”

查爾斯臉上剛剛換髮的那點精神彷彿又消失無蹤了,他雙手交疊在一起放在柺杖上,看向落地窗外那片深綠潮溼的樹林,“很久了……大概有三年了吧……”

開始那幾年,甚至到後來的幾年裡,都是一場災難。

鍾離錦出生到跟着父母回國前那四年,幾乎都是他在帶,可以說鍾離錦的性格除了天生隨父母的一點,更多的是受到他這個教父的影響,他帶着她漫山遍野的跑,下河捕魚上樹抓鳥,跟野孩子混一起玩耍,讓她性格自由肆意陽光開朗,但同時,也像他一樣,有時候執拗強硬到了骨子裡。

大概也是因此,所以當他們將柔軟的一面收起,用堅硬的長滿了刺的一面來面對彼此的時候,纔會一邊將對方和自己傷得鮮血淋漓,一邊又始終無法示弱和好。

“砰!”

“噼裡啪啦!”

“……”

鄰居們紛紛從窗戶裡探出頭去看,看着隔壁院子內傳來的聲響。

“你憑什麼關着我?!”眼眶通紅頭髮凌亂的少女聲音嘶啞又尖銳,“我要回去!你聽到沒有?!馬上立刻送我回去!”

“回去?你想回哪裡去?你還有家嗎?”金髮有些蓬鬆的男人看着地上碎掉的盤子和晚飯,臉色陰鬱。

“不用你管!這是我自己的事!”她說着,從他身邊跑過想要出去,一下子又被拉回來,那人動作帶着憤怒味道的動作粗魯,她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你給我聽着,我是你的教父!你的父母——我最好的朋友把你託付給我,我有義務管教你!現在我是你的監護人,我要求你老老實實給我呆在房間裡,我不允許你出去做些丟人現眼的事!”查爾斯說着,上前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往樓上拖去。

鍾離錦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瘋狂的憤怒和想念,被強硬地帶到這個對於她來說已經是異國他鄉的地方,跟這個已經是陌生人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然而她的少年正在遙遠的地方,她再也沒有辦法每天睜開眼就看到他,再也不能與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看書說笑,想爸爸媽媽做惡夢的時候再也不能得到他溫暖的擁抱和安慰,對於這時的她來說,就像天塌了一樣黑暗讓人絕望。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多管閒事!誰讓你多管閒事!放開我!”她瘋狂的用力地掙扎,充滿憤怒和恨意地叫喊,在她看來這個男人就是該死的惡魔。

這樣災難般的爭吵一直持續了一個星期左右,直到她開始明白這樣的爭吵無濟於事,這個男人絕對不會因爲她的吵鬧哭喊而把她送回中國,她纔開始漸漸安靜下來,可這並不代表她就變得理智了,父母幾個月前過世,她心理本就還沒有調整過來,這段時日裡她幾乎視商寒之爲精神支柱,脆弱得離不開人般的依賴着他,查爾斯突然間出現,措不及防地將他們分開,她不可能對他存在什麼理智的看法。

所以,另一種方式的災難開始了。

他們開始不再大吵大鬧,而是冷戰、冷嘲熱諷,比大吵大鬧更傷人的冷箭,只要兩人在一起,彷彿隨時隨地,隨便因爲任何事,都能產生,將人心狠狠傷一遍。

屋外漆黑,鄰居家裡的燈火通明,一家人熱鬧歡快的聲音彷彿都飄了過來。

正該是一家團圓吃火雞的感恩節,可這個屋子裡,冰冷冷的燈光下,一大一小分別坐在一邊,沒有一點交談地吃着自己盤子裡的食物。

好一會兒,鍾離錦吃完了東西,起身準備上樓。

查爾斯說:“我們需要談談。”

“談你什麼時候送我回去?”鍾離錦不厭其煩地提起這個話題。

查爾斯的耐心已經用完,重重地丟下手中的叉子,拉高了音調,“要我說多少次,我不會送你回去丟你父母的臉!”

“我怎麼丟我爸媽的臉了?!”鍾離錦同樣拉高了音調。

“你還不覺得丟臉?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嗎?你爸媽護着你活下來,難道是爲了讓你在別人家裡寄人籬下受人冷眼,把他們留給你的遺產拿去給那些沒有良心的吸血鬼?!你還有沒有尊嚴?!”

“我現在難道不是在寄人籬下受人冷眼?!至少在那裡,有一個我喜歡的人,可在這裡,我沒有!我就是寧願在那裡,寧願把錢都給他們,作爲一個窮光蛋在那裡,也不想跟你待在一個屋檐下!這讓我感到噁心!”被挑起的憤怒和心頭的那始終咽不下去的一口氣,總是迫使人未經大腦說出傷人的話,甚至於有那麼一瞬間,看着別人因爲自己的話受傷,心裡是覺得暢快的,就好像自己獲得了一次勝利。

查爾斯脖頸通紅,無言地說不出話來的瞪着她,她同樣滿臉通紅氣得胸口起伏劇烈地瞪着他。

好一會兒,查爾斯冷笑着點頭,“很好,中國那句話怎麼說的?‘視金錢爲糞土’是嗎?以爲當了窮光蛋你還能跟現在一樣是嗎?既然如此,我就讓你嚐嚐沒有錢的滋味,讓你清清楚楚的知道,沒有人寵着,沒有吃喝不愁,你日子能過得怎麼樣!從今往後,你要買什麼,要做什麼,甚至於你要上學的學費,我都不會給你出,如果你自己賺不到錢交學費,那麼你也不用上學了!”

鍾離錦猛然瞪他,“憑什麼?!這是我父母的錢!”

“憑你現在無法反抗我!你不是很有骨氣嗎?我倒要看看,你能骨氣到哪裡去!”

“混蛋!我一定會殺了你!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他們水火不容的生活在一起,幾乎每天都生活在彼此的冷嘲熱諷之中,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對仇人,而不是父女,然後,又從水火不容冷嘲熱諷,變成即使呆在一個屋檐下幾星期下來可能也不會說上一句話的陌生人。

一開始也許只是氣話,可另一方卻當真了,於是低不下頭顱放軟不了態度的人便只能被迫接受自己說的那話不是氣話而是真心這樣想的她的看法。

說出去肯定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就算是鍾水晶和何汀瀾也不會相信,這個看起來囂張肆意完完全全高高在上大小姐脾氣的鐘離錦,從被帶到美國不久後,就開始在爲自己的生活奔波,想方設法的賺錢,可即使是在支持孩子早早獨立的西方國家裡,也沒有什麼給12歲少女的工作,更何況她還不是白人。

她並不是愚蠢倔強的人,可在跟查爾斯的事上卻尤其的執着,像是在賭氣,像是在宣誓,那天之後,她果真不伸手找他要一分錢,一大早天才剛亮就起來送報紙,踩着陷下去能直接深到腿肚上的積雪,把報紙一卷卷的扔進院子裡或者塞進信箱裡,或者送牛奶,或者去花店打工照顧花草,看到礦泉水瓶之類的也會撿……

一開始她很不適應,不適應聽從別人的命令,不適應那麼早起,不適應在這麼冷的天裡在外面走那麼長時間,搬那麼重的東西,經常凍得手腳冰冷麻木,經常抱怨憤怒自己爲什麼要做這些事,可是每每一看到查爾斯,她就像找到了這樣做的理由。

查爾斯的聲音很輕,就像去回憶那些已經費盡了他大部分力氣,就像聲音是從遙遠的回憶裡傳來,可每一句,都讓商寒之覺得心如刀割。

他知道鍾離錦和教父的關係不好,他們天天電話聯繫,她天天跟他抱怨這個男人有多不好多討厭,有時候她也會突然哭着說想要回來,然後他就開始焦急地想方設法,想要去把她接回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被看得很緊,就算沒人看着又怎麼樣?他連身份證都沒有,也沒有護照,想要出國就需要父母,可當時他的父母提一下鍾離錦和她的父母都只是滿腔恨意,又怎麼會允許他去找她?

她去美國後的第一個春節過後,有一天鐘離錦突然給他打電話,那時候很晚,或者說很早,他還在睡覺,美國那邊應該是下午三四點,她什麼都不說,只是哭,然後說想見他,於是他計劃離家出走去找霍老太幫忙,結果被霍家的某個同校同學看到,打了小報告,於是他被父親打斷了腿,關在了病房裡。

他怕她難過擔心,不敢告訴她,只好在電話裡安慰她,她一開始還有點難過生氣,問他爲什麼不來美國看她,他支支吾吾說不出理由,被掛了電話,可不久之後,鍾離錦突然告訴他,她跟教父和好了,雖然依然不縱容她,但是至少吃穿學費是不用愁的,她也不再跟他說想要回來或者想要見他之類的話。

“……我以爲,你們很早之前就已經和好了。”他的聲音微微沙啞。

查爾斯聞言笑着搖搖頭,笑容很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還有嗎?後來呢?”

“她不跟你說,是嗎?”查爾斯覺得今天商寒之來找他,問他這些的原因只可能是因爲這個,“也是,她那種性子,是不太會提起那些的,在她看來,應該是很丟臉的。”

小鎮裡只有一個小學,鍾離錦要讀初二隻能去隔壁那個大點的熱鬧一點人多一點的鎮上去,那有一所私立初中,纔剛開辦兩年,創建人是那個鎮上出生的一個有錢富商,居住在紐約,會在這裡辦一個學校,只是因爲他有一個不成器的女兒,沒有一個學校願意接納她,他只好自己在家鄉建一個,於是理所當然的,她是這個學校的老大,連校長都不敢拿她怎麼樣。

兩人不同年級,本該沒有什麼交集,可怕的是那個富商女兒是個有很嚴重的種族歧視的人,因爲她的原因,連帶着這個學校裡很多人都似有若無地在歧視她。

這種視線讓人感到不舒服,可她沒工夫理會,也懶得理會,直到有一天鐘離錦拿着一個裝着半瓶水的水瓶走到廁所,想要把水倒掉的時候,一羣女生走進來,將她圍起來的時候,一隻手將她推倒在地,她才猛然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這是遇上了那些所謂的校園霸凌事件了,而自己,竟然成了被欺負的那一個!

鍾離錦簡直想笑,她站起身,目光冷冷地掃過那一圈的人,“怎麼?想欺負我?”

“欺負你又怎麼樣?垃圾。”

“知道我是誰嗎?”

“你誰啊?”

鍾離錦嘴巴張了張,卻猛然怔住,她突然發現,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是,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她什麼都沒有了,就算父母的錢在她手上又怎樣?她還是什麼都不是,她有錢,別人同樣有錢。她只有寒之,可是寒之在好遠的地方。

她什麼都不是,所以在異國他鄉受到欺負,即使她的名字印在美國國籍上,她的膚色,她的黑髮黑眼,也證明了她的身份,同時成爲了他們將她排除在外甚至理所當然高出她一等的理由。

從小到大,鍾離錦第一次被這樣欺負,她們把她打了一頓,一羣人圍毆她,她根本無法反抗,於是只能抱着頭蹲着身護着自己,最後被推進廁所隔間,不知道是誰抓着她的頭髮,把她往馬桶裡按去,她幾乎窒息,好一會兒,她們似乎覺得沒勁了,放開她,把她鎖在隔間裡。

商寒之的父母對她冷嘲熱諷、查爾斯與她的爭吵,都沒有一次比今天來得更具有衝擊性,以前不是沒看到過那些新聞報道,什麼女生被一羣人圍毆脫褲子拍照之類的,可是她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成爲那些視頻裡的那些女主角。

她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查爾斯有句話是對的,如果沒有別人的縱容和寵愛,她什麼都不是。

天色越來越暗,女廁寂靜無聲,只有水龍頭沒有關緊發出的滴滴答答的聲響,她坐在馬桶邊上,溼漉漉的發披在身上,屁股下的瓷磚地面冰冷刺骨,她抱着膝蓋全身都在抖,她從身上摸出手機,顫抖着手給商寒之打電話,他那邊還是凌晨時分,所以他的聲音裡還有幾分睡意,她本沒有哭,可一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忍不住落了下來,她咬着脣,壓抑難受的哭着,那邊的少年立即清醒,緊張地問怎麼了,不停的安慰她,可是越是這樣,她哭得越厲害,根本沒辦法說出原委來。

“寒之……我想見你,你過來接我回去好不好?”

她被寵愛着長到現在,已經習慣了去依賴他,受傷了、難過了、被欺負了,沒關係,找寒之就可以了,於是她一直在等,等他過來幫她出氣,等到第二次那些女生又找着機會來對她動手動腳,她怎麼反抗,都是雙手難敵四拳,越反抗,反而越糟糕,也沒等來寒之,她難過又生氣,然後,突然間,她接到了另一個來自中國的越洋電話,裡面的女孩告訴她,“因爲你,寒之爸爸把他的腿打斷了。”

商寒之怕她害怕,怕她擔心,所以沒有告訴她這件事。

她才意識到,其實寒之和她一樣,都還只是很弱小的孩子,他們都在溫暖結實的羽翼下成長,卻爲了她,遭受風吹雨打。

她開始不再跟商寒之抱怨,不再要求他過來接她回去,她學會了自己療傷,學會了隱忍,學會了珍惜父母給她的天賦和智慧,學會了再難受也笑着跟電話那頭的他說話,就像他明明難受,卻永遠不會讓她察覺到那樣。

成長總是伴隨着痛苦磋磨,這一年裡他們學到了很多,在無聲之中,有了一個共識,有了同一件害怕的事。

他們都在害怕,害怕被對方知道,自己過得其實並不好。

------題外話------

哭瞎,我得去補補元氣……誰奉獻點精氣給我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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