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珩從訓練場回來後,就變得非常謹慎,一是某種記憶被強行打開,二是那種感覺又來了——自己像網上的蜘蛛,一舉一動都落在別人的監視裡,黑暗中那雙眼睛正越靠越近。
時間算一算,也該來了,楊青珩想。
最近反常的還有宋籮,一天到晚黏着他,隨時語出驚人,張口就能表白,而且這人發現豆漿牛奶一概不被楊青珩接受後,又改成了送各種稀奇古怪的擺飾,她美名其曰,搞藝術的都喜歡獵奇,所以楊青珩肯定也喜歡這些玩意兒。
總之,騷擾經久不斷,花樣百出。
終於在她又一次大張旗鼓一番告白後,楊青橫忍無可忍,把她叫了出去。
他開口就是劈頭蓋臉一頓冷言冷語,“差不多行了,以後不要煩我。要玩兒還還是要配合都找別人去,我什麼意思你心裡清楚,別讓我說出更難聽的話。”
隱秘的心思被戳破,難堪一下子讓宋籮紅了眼,出來的時候竟委屈的直掉眼淚,果然跟楊梅紅很像。楊青珩走過去想要說點什麼類似於明知直線距離最短,還拐那麼大個彎,愚不可及之類的話。但一個字都尚未出口,有個人走過來,一言不發把宋羅帶走了,這人正是周寒。
跟周寒一起過來的還有巫玖。
“太不憐香惜玉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女生都能把人家氣哭。小楊同學,你這樣會找不到女朋友的。”。巫玖笑着不忘揶揄,末了又添一句,“小楊心儀什麼樣的女生?”
楊青恆看着巫玖的臉——這張臉年輕、張揚,風光無限。紅毛說過,他玖哥初中就被公認是最帥的側臉殺手,確實沒爭議,這個人眼睛有浩瀚有秋水,有星河大海和風光霽月,還有一泓快盛不下的笑意。
剛氣去走一個,很快又要輪到這一個了。
楊青珩垂下眼,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消弭的失望。彷彿有一股無形的颶風,瞬息間把他心裡的東西都卷沒了,只留他的軀殼站在天地間,而內裡空無一物。
巫玖見楊青珩一直不說話,便低頭看他。只見那雙盯着自己的眼睛由最初的明亮轉爲黯淡,最後變得死氣沉沉,像深不可見底的海水再捲不起一絲波痕。
“楊青珩。”巫玖輕輕攬過他的肩膀,喚得極其溫柔,其中夾雜着甚是明顯的小心翼翼,但此刻的楊青珩正被情緒左右,遲鈍的沒察覺這一個又一個堆積起來的異常。
“不是欠你飯嗎?晚上請你。就——擼串吧。”楊青珩看向巫玖,等他回答。
“怎麼不是自助餐?”巫玖脫口而出。
“自助餐?你想吃也行。”
“擼串就擼串吧。”巫玖馬上又說。
“行。”決定好後楊青珩先一步走回了教室,身後的巫玖惱火地在心裡揍了自己一拳。剛剛抽什麼風,竟然想說擼串不是該和兄弟去?咱倆合適去吃自助餐。
巫玖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看到顧梓一臉菜色從外面回來,“你幹嘛去了?”
“周躍鵬那傻逼又嫌命長了。”
“什麼?那缺jb的龜孫子又找上門來了?看曹爺爺我不收拾他?”曹棟一邊說着一邊擼起袖子往外走。
“有你什麼事兒?滾回去!”顧梓一把拽住人胳膊,直接把他拖回了座位。
“不要搞事。”巫玖在背後提醒。
“知道。”
上完課,楊青珩站在走廊等巫玖。
今天的課,他一個字沒聽進去,全然把時間花在了思考上。
巫玖這個人說到底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答案當然是沒有,這是他最後的結論。
所以——
吃完飯該散就散吧。
楊青珩做事從不拖泥帶水,解決問題簡單粗暴迅速。一如平常別人看到的他,進教室,輕裝上陣,出教室,孑然一身,不管是身外之物還是思想包袱,該扔的毫不猶豫全部扔。
“等我?”巫玖翹起嘴角明知故問,“走吧,我快餓死了。”
消化頂好,楊青珩心說,這才吃飯幾個小時,餓成這樣。
“爲了你這頓,我連午飯都沒吃,巴巴等着呢。”巫玖又嚷了一句。
楊青珩腳步一頓,生硬地停了下來。
爲了你這頓,我連午飯都沒吃,巴巴等着呢。這句話一時佔據了楊青珩的腦子,思緒停止流動。
“幹嘛?走吧。”巫玖拉住楊青珩的胳膊,半推半靠地驅着人往前走。“我灌了一肚子水,跑了一個下午廁所,就差一次,不然每個小便池我都用夠三次了。”
楊青珩驚訝於這個人的奇怪癖好,表情一時紛呈,有嫌棄,有詫異,又有說不出的……難爲情?巫玖頓感好笑,頭一回覺得偶爾學一學曹棟的無腦說辭怪有意思。
任由對方親密地拉着走出十多米後,楊青珩才後知後覺地擺脫掉手臂上的手,緩慢地拉開了距離。
“還挺可惜。”巫玖擡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張開又合上,怎麼都感覺有點空落落。
觸碰人家還上癮了?他自嘲,但下一刻,這念頭猶如延時的沖天雷,轟一聲巨響,橫衝直撞地在他腦子炸出漫天的煙花,目之所及的絢麗讓他沉浸其中,過後的黑暗又迅速把他吞沒,心在那一刻彷彿被塗上一層密不透氣的鐵鏽,想狂跳卻只能微弱地垂死掙扎,最後了無聲息。
巫玖因爲這場思想風暴驚出一身冷汗,渾身熱了又涼,那個呼之欲出的真相牢牢攫住他的心臟,讓他不敢又不得不面對。
他對這個人有着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他竟然!
巫玖這回結結實實被自己嚇了一跳,連踩到楊青珩都沒察覺。
“你幹什麼?”楊青珩推開撞上來的人,巫玖本能地低頭看,視線猛然撞進楊青恆的眼睛,他像觸了電一般迅速轉移,心臟卻快得像是要跳出來。
急於逃離,急於掩飾眼底的慌亂,巫玖大步往前走,對楊青珩的發問不置一詞。
楊青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脣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
至此,兩人一前一後,與第一次去擼串的場景竟然有了隱隱的重合。
桌席上,兩人對坐無言,各懷心思。吃上十分鐘後,楊青珩終於爆發了。他直接去前臺把帳結了,座位都不回,擡腳就往外走。
巫玖的視線分秒都不曾離開過楊青珩一絲一毫,得知對方意圖後,幾乎是衝着跟了出來。
楊青珩走很快,巫玖想要拉住他,被他發狠地吼了一句滾。他眼裡的冷叫巫玖驚心。
巫玖從不知道楊青珩的情緒爆發起來會這麼猛烈,這個人向來清心寡慾,對什麼事都風輕雲淡,就連當初幾人連番跟他打架找麻煩,都只是冷着臉而已。
到底是有多厭惡自己纔會這樣惱羞成怒?
“今天索性把話都說了。”楊青珩直視巫玖的眼睛,巫玖想阻止他往下說都來不及,“別自以爲是覺得我們很熟,朋友什麼的就更可笑了,你擱我這兒屁都不是。以後別在我跟前晃,礙眼。”
平日哪怕巫玖臉皮再厚,這回也做不到若無其事地糾纏下去。他驀地鬆開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在原地的楊青珩看着巫玖走遠,遠到看不見的時候,他覺得眼睛發酸,剛想去揉一下,啪,一顆眼淚掉了下來,摔在他手背上,接着第二顆……
見鬼去吧,他狠狠把手上的淚珠甩掉了。幾天內連哭兩回,沒出息到家了。對,說到家他還有一個不知幹了多少壞事的親爹呢,要是那個變態知道楊梅紅出軌的對象還有一個兒子,恐怕巫玖連明天怎麼死都不知道。想到這,楊青珩的情緒奇異被撫平了。
他把食指放在鼻翼的地方,揉了把鼻子,然後罵出聲說了句傻逼。
方纔他擡手明明是想用食指把那丟人現眼的淚痕擦掉,只是不知道怎的,中途拐了個彎,變成了揉鼻子,彷彿不做擦拭這個動作,就可以不承認他爲這破事哭過似的。
這樣的楊青珩特蠢。
再說巫玖,他離開後立刻掏出了手機,給一個沒有任何備註的電話發了個短訊:準備好。
幾秒後對方回了句:放心。
他這才揉了揉太陽穴,剛剛楊青珩說的太傷他心了,走了那麼遠,他覺得那番話的威力還在,戳得他心疼腦仁疼。
“誰?出來!”楊青珩眼神一冷,連輪廓線都凌厲了幾分。
“這次躲得挺久。”原本隱藏着人走了出來,是一個叫光頭南的中年男子,這個人的身高與楊青橫不相上下,但他的體型要比楊青恆大一圈,剃着平頭,右臉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從眼角延至耳朵,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耳廓有些畸形。這都是楊青橫給人留下的。
“還廢什麼話,趕快把他綁了回去交差。”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隨着車門的閉合從馬路傳了過來,是老黑!楊青珩猛然擡頭,果然是那個化成灰他都認得出來的人。老黑是他爺爺最得力的助手,是他兒時的噩夢。楊梅紅離開那兩年,他爺爺把他丟給老黑,讓這個人把他往死裡訓練,一年365天,一天24個小時,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刻不停,變態到喪心病狂。
楊青珩拔腿就跑,如果只是光頭南,哪怕打起來他都有勝算,但換成老黑,他能不能逃脫都是個未知數。
楊青珩沒往偏僻的地方走,但寬敞明亮的大道沒一處可藏匿。老黑速度很快,他追跑抓拿的記錄,青珩從沒打破過。
“這幾年荒廢了。”老黑說話間,一股疾勁的腿風掃過,楊青珩閃過了第一次攻擊,第二下速度太慢,捱了一拳,但緊隨其後他主動進攻,立刻回擊了一腳對方的胸口。
“故意留破綻,我收回剛纔的話,有進步了。”老黑松了鬆手腕,彷彿剛剛只是個熱身,主場還沒開始。
楊青珩記得這個人說過,攻人心防,第一個就是要先摧毀別人最牢固的信念。
一聲冷笑,楊青珩重新主動出擊,再次挨人一拳後,成功地往人眼睛噴了防狼噴霧。一招得手,他飛快往學校跑,想盡快通知楊梅紅小心。
這回多虧宋籮了,也不知道這人是迷糊還是故意,一堆奇奇怪怪的擺飾裡就有這個外包裝十分特別的東西,模樣挺好看,楊青珩就留下了。
有這些人在身邊,巫玖很幸運。
巫……玖。
想起十分前自己剛與人決裂,楊青珩的臉又迅速沉了下去。
“去死吧!”光頭南的聲音從背後驟然響起,楊青珩只覺得後腦勺被人重重一擊,踉蹌幾步,眼看又一棍棒上來,電石火光之際,突然有人衝了過來,一腳把光頭男踹倒在地,然後迅速趕到他身邊,問怎麼樣?
是巫玖——去而復返的巫玖。
——能走嗎
——沒事,可以。
楊青珩很想問一句,你怎麼回來了?還想說一句你怎麼能回來呢?但他的喉嚨像塞了一團棉花,一句話都說不出。
巫玖也不給他時間,迅速拉起他就跑,後邊早就沒人追了,兩人還踩在風裡拼命奔跑。
等停下來的時候,巫玖大喘着氣說,“我把你當朋友就夠了。”
楊青珩只覺得胸口像是埋了一座火山,先前極力遮蓋,極力捂嚴實的岩漿燒到鼎沸,終於擋無可擋地噴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