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郎聽了葉小天的話,不禁微露訝異之色,他完全沒想到葉小天竟會這樣回答。怔了片刻,林侍郎才緩緩地道:“葉大使,你可知道,你在金陵,今後的日子會不大好過。”
葉小天道:“下官明白,下官本是貴州葫縣一典史,那裡諸族雜居,文教落後,能夠調到金陵來,是下官的福氣。但下官以爲,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地方,只有找準最適合自己的位置,才能發揮自己的作用,一展平生抱負。正所謂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在葫縣做一小吏,便是下官最合適的位置了,大人若是擡愛的話,還請大人援手,調下官回葫縣,大恩大德,下官定銘記在心。”
林侍郎沉默片刻,微笑起來:“好啦,你的心意本官知道了。”
葉小天離座而起,再度揖禮道:“那麼,下官告退!”
林侍郎點點頭,目送葉小天躬身退下。待葉小天在車下站定,林侍郎便輕輕跺了跺腳踏,車伕揚鞭策馬,驅車而去。
林侍郎往椅背上輕輕一靠,微微眯起了眼睛。對於葉小天的拒絕,他並沒有動怒,相反,對葉小天這個人他反而更欣賞了。人,最難的就是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短處,能夠抗拒自己難以抵禦的誘惑,而這兩點,葉小天都做到了。
張居正過世以後,隱忍許久的倒張派勢力探明瞭天子的心意,便發動了全面反攻,張派勢力得到清算,朝廷政治勢力大洗牌,林思言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成爲禮部侍郎的。
初履要職,林侍郎手底下缺了幾個得力的人手,是以注意到葉小天后,他才起了愛才之心。但是在他心裡,對葉小天的定位也只是一個得力的門下走狗罷了。葉小天的資歷是他天生的短處,在京城裡,就算進士出身都未必熬得出頭,何況是一個舉人,縱然他肯全力栽培,葉小天也不可能有大出息的。
葉小天面對他的招攬,面對在金陵舉步難艱的局面,還能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反而把落腳點放在了葫縣,這種清醒的認識和長遠的眼光,以及他寧爲雞頭不爲牛後的志向,都令林侍郎對他高看了一眼。
“這個人,我便幫幫他吧,也許……他來日真能闖出一番局面,給我一個驚喜,呵呵……”林侍郎捋着鬍鬚,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葉小天站在會同館門口,目遂林侍郎的車駕遠去。
林侍郎不置可否的態度,使他難以確定林侍郎究竟是否會爲了他這樣一個小人物去向吏部說項,如果林侍郎不肯幫忙的話他也還有後手,張泓愃已經答應替他說話了。
總之,哪怕是因此惹得林侍郎不滿,他也不會回京城的。如果他安於現狀,只求有個官身,就此過一輩子,那麼回京城無異是他最好的選擇。可他若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回京城就只能永無出頭之日。
在論資排輩的京城裡,像他這種先天不足的人,根本是寸步難行。他想出頭只有劍走偏鋒,要麼征戰沙場,以戰功拜將封侯;要麼成爲倖臣,得到天子信賴從而平步青雲。再不然就只有雲貴這種天高皇帝遠且文官勢力薄弱的所在纔有一線機會。
他不曾讀過兵書戰策,更不是萬人敵的猛將,想走武將路線,十有八九是要成爲無定河邊無名之骨的。做倖臣希望更是渺茫,且不說他沒有那個打算,就算有,皇帝是那麼好親近的?除非他把自己閹了做太監,否則怕是連接觸皇帝的機會都沒有,真就到了皇帝身邊就一定得到寵信?皇帝身邊的人哪一個不是八面玲瓏,受寵的又有幾人。
如此一來,回葫縣就成了他最好的選擇。只有在那種文官勢力薄弱,只以成敗論英雄,不大有人計較出身和資歷的地方,他才能如魚得水,纔會有出頭之日。
再者,關尚書在京城就沒有同年好友麼?到了京城,怕是也難逃他的報復,只有回到葫縣,纔是龍歸大海,關尚書纔沒有用武之地。不過……
葉小天忽又想到了那位風度翩翩、儒雅高貴,貌似謙謙君子,實則暗藏機心、性情陰柔的國舅爺,關尚書的手雖然伸不出那麼遠,可這位國舅爺卻不然,如果他不時在背後搞點小動作……
“看來我得弄個金光罩套在身上了……”
葉小天想:“只有讓他李國舅從此一見我就躲着走,才能避免他不斷的算計!”
關小坤被他爹打斷雙腿,送回陳州老家去了。走的時候,他趴在車子上,樣子好不悽慘。李國舅去送了他一程,關小坤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他,自己已在父親的痛責下招出了他。
當初關小坤曾信誓旦旦地保證,絕不把李國舅牽連其中,不過他並不覺得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父親也算違背諾言。而關尚書是何等樣人,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人,李國舅那點伎倆怎麼可能瞞得過他那雙老辣的眼睛。
關小坤被老爹罵了個狗血噴頭後,也開始懷疑自己是被李國舅給利用了,因此見了李國舅時,神情很是冷淡,李國舅只道他是因爲被打斷了雙腿心情不好,是以也未多想。
緊接着,徐麒雲,芮清行兩個膩友也相繼不見了蹤影,據說是國子監將有大考,兩人都被父親勒令在家好好讀書,不得到處走動。李國舅雖然平素與他們在一起時總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不大把他們放在眼裡,可如今少了這幾個同齡的玩伴,整天對着顧三爺那個老頭子,卻也無聊的很。
此時李太后又來了一封家書,愛弟心切的太后給弟弟捎來了一些私房錢,同時苦口婆心勸說他早日回京,李玄成對夏瑩瑩越是求而不得,心中的執念越深,怎肯就此放棄,他把胞姐的話都當成了耳旁風,一人閒極無聊時,便去玉玩店消磨時間。
李玄成擅長玉雕,師承琢玉大師陸子岡。這陸子岡曾被召入宮中,專爲皇室琢玉,乃是蘇州玉業的泰山北斗。明朝時候,蘇州、北京和揚州是全國三大琢玉中心,良工盡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李玄成從陸子岡那裡學了一手高明的琢玉之術,儼然也是當世琢玉高手了。
這一日,李玄成又來到秦淮河畔一家玉器店,那店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常來走動,那店主早知他是一個琢玉高手,自家店裡的玉器他多半都看不上眼,做他的生意很難,是以並不熱情,只管與一位老主顧聊天。
李玄成也不在意,自顧閒逛了一陣,忽然看到店角放着一堆玉石毛料,小的如繡球一般,大的有一人高下,李玄成繞着一塊有一人多高的玉石毛料細細觀察了一陣,輕輕拍了拍那塊石料,揚聲問道:“店家,你這毛料可也賣的?”
那店主正跟人聊得眉飛色舞,聽他一問,這才暫停了話題,趕過來興致勃勃地道:“怎麼,公子要賭石?”
李玄成淡淡地道:“賭?本公子從不靠賭運氣來搏富貴!我只是喜歡這塊石頭,說吧,什麼價錢?”
那塊一人多高的毛料上只削去了小小一片石皮,露出裡邊晶瑩剔透溫潤細膩的一片白玉,質地極佳,可這石頭只開了一個小窗,誰也無法保證石頭裡邊會是大塊的玉石。
店主一看,便道:“公子,這塊石頭可不小,價錢自然也不便宜,您要是開了石頭,裡面卻只有這一片玉,那可虧大發了,莫不如選塊小一點的吧,權當玩玩,賠了賺了也不傷筋動骨。”
李玄成微微一笑,道:“規矩我懂,無需多說,開價吧。”
店主略一猶豫,便開了一個相對較高的價格,李玄成近來苦悶的很,他倒不是想賭石,純粹是爲了發泄,當下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便把太后姐姐送給他的私房錢掏了出來。
一聽李玄成竟然答應了,那店主倒激動起來,如果這塊石料剖開,裡邊當真是一大塊美玉,不要說有一人多高,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是玉,那這位李公子也賺大發了。
店主患得患失地道:“公子,可要本店的匠師替公子部開這塊石料?”
李玄成搖頭道:“不必,請把石料送回我府,我自己開。”
掌櫃一聽大失所望,等李玄成把鎮遠侯府的名稱地址一說,那店主聽說是鎮遠候的人,倒是不敢再有所牢騷,趕緊招呼夥計備車,準備把偌大的一塊石料運往鎮遠候府。
夥計備車的功夫,店主收了錢,請李玄成坐了,又叫人給他沏了杯茶,便回到櫃檯後面與那老主顧再度聊了起來。李玄成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品着香茗,店主與那主顧的對話便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三國舅看起來是個謙謙如玉的公子爺,實則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李玄成一口茶差點兒從鼻孔裡噴出來,他霍地張大眼睛,瞪向那掌櫃的,那掌櫃的正跟客人眉飛色舞地說着,全未注意到他的異樣。
“聽說這位國舅爺性情暴虐的很,下人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便叫人立斃杖下,太也兇殘。我還聽說,這位國舅還有些很特別的癖好……”
那主顧聽得興致勃勃,忙問道:“有什麼嗜好?”
掌櫃的神秘兮兮地道:“這位國舅爺既好女色,又喜男風,可謂生冷不忌。聽說他跟禮部尚書之子是契兄弟,兩個人常常在一起胡天黑地,做那沒羞沒臊的事情。前不久,禮部尚書偶然撞見了他們的私情,一氣之下,把他寶貝兒子的腿都生生打折了,如今已經趕回陳州老家了,爲的就是擺脫這位國舅爺的魔爪。”
李玄成坐在一旁聽的明白,一時間只氣得手腳冰涼:“怎麼……怎麼就傳出如此不堪的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