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昭想過無數次跟上官欽碰面的情景,但是絕對不會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境裡遇見上官欽。
他隨同少年帝君東陵煜出京都,來至關外,準備拜訪關外十八部落,締結友好盟約,令關外十八部落向銀鷹王朝俯首稱臣。
然要跟十八部落交涉,便免不了要同關外邊防線上的阿里部落先行溝通。因爲這位阿里部落的酋長以行事光明磊落,處事公正嚴明而揚名阿里。也因爲他賞罰分明,擅長管束屬下,他在關外十八部落裡威望一直很高,那十八部落每月召集同盟會議或者商議重大決定之時,都會派人邀請阿里酋長參與,並會接受阿里酋長提出的友善意見。
所以,東陵昭陪同少年帝君東陵煜到阿里部落的那一天,剛好湊巧地碰上是阿里部落一年一度的盛大聚會。
那是阿里部落的風俗習慣,每年三月三,春暖花開的季節,大草原上的小夥子們跟姑娘們都會聚集在一起。
他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大口大口地吃着肉,他們還圍着木柴架起的火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牽着手,翩然起舞,唱着屬於他們遊牧民族的歌謠。
然在那麼熱鬧非凡的場景中,在眼花繚亂的歌舞之中,東陵昭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
上官欽。
他神情怡然地坐在他們中間,簡單的一襲書生儒袍,看上去很舊了,但卻很乾淨,一頭青絲隨意,只用一塊天藍色的方巾在頭頂束起髮髻,別無飾物妝點。
他似跟他們談得很愉快,偶爾嘴角流瀉動人的曲線,笑得很甜美。他的眼睛,未曾沾染世俗的痕跡,依舊清透明亮,如同寒江之上的秋月,清清冷冷,雲淡風輕。
東陵昭曾想過遇見上官欽的畫面,他或是悲風嘆月,或是抑鬱不平,或是意志消沉……至少,至少他應該不會表現得那麼不在意,至少他的臉上應該有被流放關外的滄桑痕跡纔是,但是,這個人就是一個奇人。
他不但沒有官場失意的痕跡,他反而過得更逍遙,更自在。京都之中的他,言行舉止之還可以看得到被條文束縛的痕跡,在這裡,卻是一點痕跡都看不到了。
他那麼隨性,笑得那麼燦爛。
好像他原本就屬於這裡一樣,恰如脫繮而去的野馬,自由自在地奔馳在大草原裡。
看着這樣的他,東陵昭的心裡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情緒。看着他那過於燦爛的笑臉,他有一種很鬱悶,很鬱悶的感覺。
他在京都,權勢顯赫,過着奢靡繁華的日子,爲何無法像他這樣爽朗地笑出聲來?而他在流放之中,位卑言輕,過着貧苦節儉的日子,卻可以這樣開懷地大笑?
他妖嬈的單鳳眼,流光旋轉,波痕泛起,此時此刻,他真的很討厭,討厭上官欽臉上那明豔絢爛的笑容。
“九皇叔,上官愛卿是不是過得太過舒心一點了?”旁側俊俏稚嫩的臉龐,側轉擡起,凝視着東陵昭的眼睛,有着東陵昭同樣的心思。
沒錯,東陵昭未曾想到的畫面,也恰是東陵煜沒有想到過的畫面。
所以在看到上官飛燕的那一瞬間,東陵煜幾乎是失態的。
他驚愕地盯着那個人素淨明朗的臉,他不敢相信一個人在經歷流放之後,也許是永久的流放,他竟然可以過得如此愜意舒坦,反觀他身爲帝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是無法過得跟他這般地快意江湖。好像就算他一輩子不召他回京都,他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在意似的。
“不在意便不會恨。”腦海中突然閃過他一年之前在天牢之中說過的話,東陵煜莫名地沉下了臉。
他是真的不在意。
所以,他一點也不恨他,一點也不!
他在皇城無時不刻地想着他的樣子,而他呢,恐怕心裡從來沒有他帝君的位置。
東陵煜狠狠地盯着上官飛燕的臉,恨不得,恨不得——
他胸膛之上,怒意洶涌,卻不明白這種怒意從何而來,好像是一種被人刻意忽略,被人刻意拋棄的感覺一樣。
就像現在,明明他們之間只有很短的距離,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
不由地,寬大龍袖下的小手,緊緊地拽起。
東陵昭望着少年帝君緊繃而起的臉部線條,莫名地,他輕笑了起來。挺好的,看起來,不是他一個人看他不順眼。
“那麼煜兒過去嚇嚇他,可好?”
東陵煜望着他鳳眸微挑的頑劣光澤,忽而甜甜地笑開。“九皇叔,煜兒幹嘛要去嚇他呢,上官愛卿將阿里治理得很好呢,煜兒應該嘉獎他纔是。九皇叔,你說是不是?”
東陵昭邪氣地低笑一聲。
“煜兒是皇上,自然怎麼決定都好。”
東陵煜朗朗一笑,他望着遠處席地而坐的上官飛燕,一張稚嫩的臉龐,線條完全地柔化了下來。
而坐在人羣中的上官飛燕,莫名地打了一個寒顫。
奇怪?
爲什麼有種熟悉的感覺呢?上官飛燕視線淡淡地掃向四周,卻沒有發現熟悉的面容。
她不由地皺緊雙眉,心頭涌動一種不好的預感。
自從雲翩翩告訴她,皇上要來阿里的消息之後,她最近這些日子都有些忐忑不安,感覺有些事情她無法控制地在發生中。
至於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卻始終抓不住。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美麗的少年,活潑刁蠻的海明月,揮手朝她招呼着,她的笑容如此甜蜜,她的心卻不斷地往下沉去。
“上官大人,聽說你的琴彈得很好,歌也唱得好,你也唱一曲吧。”海明月飛奔過來,自然地攬上她的胳膊,她神采奕奕,青春魅力四射。而後她視線轉向衆人,大聲地高喊着。“阿里大草原的姑娘們,讓上官大人也表演一個節目,好不好?”
“好!”衆人附和道,聲音清脆而亮堂。
上官飛燕望着衆人,她不由地皺緊了雙眉。
但是她不着痕跡地將胳膊從海明月的手中脫離出來,她勉強地笑着推脫道:“各位,傳言實在是誇大了,本官才藝平平,實不堪登臨大雅之堂。請明月小姐就放過本官吧,免得讓本官在衆人面前出糗,本官就感激不盡了。”上官飛燕對着海明月深深一鞠躬。
“明月小姐,我看你就不要勉強大人了。人家是當官的,怎肯爲我們百姓表演節目,那不是丟了他的顏面嗎?還是讓卡特來爲大家表演一套功夫好了。”人羣中站起一位身軀凜凜,相貌堂堂的七尺男兒,他兩道眉渾如刷漆,目光炯炯有神,年約二十,一身古銅色的健康膚色,透出剛勁的力量,看上去頗有少年俠客的氣質。
只是——
上官飛燕擡手揉了揉眉間,她的頭隱隱作痛。
這位卡特是阿里大草原上有名的勇士,是阿里酋長的得力助手,他從小跟海明月一起在阿里大草原長大的,可謂是跟海明月青梅竹馬,兩小無嫌猜。
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卡特愛慕着海明月。
可是海明月偏偏不喜歡卡特,她喜歡上這個白面書生上官欽。
也因爲如此,這個卡特三番四次地爲難她,總是找機會給她難堪。
上官飛燕自然就頭疼不已了。
此刻卡特這麼一說,在場的衆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望向她的眼神,跟剛纔似有些不同了。
上官飛燕輕輕嘆息一聲。
海明月則朝着卡特怒喊道:“卡特,你別胡說八道,上官大人才不像你說的呢。咱們阿里大草原這一年來,全虧了上官大人的聰明才智,我們才能過上好日子,大家說是不是?”
衆人在海明月如此號召之下,立即附和道:“是!上官大人是我們阿里大草原的福星,是我們阿里大草原最聰明的勇士。”
卡特一見這情景,當下沉臉道:“既然如此,上官大人,卡特斗膽向上官大人賜教,請大人跟卡特決戰一場,切磋武藝,看看誰纔是阿里大草原上名副其實的勇士。”卡特在上官飛燕身前一抱拳,他冷冷地望着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眉宇間的皺痕更深了,她沒有迴應,淡漠地望着卡特。
“大人不敢嗎?”卡特挑釁着上官飛燕。
海明月見上官飛燕沉默着,她急着跳了出來。“誰說大人不敢?上官大人,你就好好地跟卡特交戰一場,挫一挫他的銳氣也好,免得他以爲阿里大草原上就只有他纔是勇士。”海明月慫恿着上官飛燕迎戰。
卡特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上官大人,請賜教!”卡特拉開架勢,擺好交戰的姿勢,他是鐵了心要跟上官飛燕交戰一場了。
上官飛燕依舊安然地坐在席位上,絲毫未動。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你別怕他,你上啊,快上啊——”這下海明月急了,她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看不起上官飛燕。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人羣中不知道誰喊了頭,忽而聲音匯聚一片,大家都揚手高舉,高喊着上官飛燕,鼓舞着上官飛燕。
上官飛燕眼中流露出無奈的光色來,她皺眉地望着憤然不平的卡特,心想,如果她出面跟他交戰的話,那麼,她跟他之間的結,算是越結越深了。
而如果她不迎戰的話——
這衆目睽睽之下,她也下不了臺面啊。
人羣之外,兩道身影,一高一低,同樣是人中之龍,他們眼中流露着相同的狡詐流光。沒錯,剛纔帶頭喊人,就是他們吩咐的。
他們好像,好像真的不願意看着上官欽如此愜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