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鴻到的時候，屋子裡聚滿了人，除了任雪韓冬月和妮兒，其餘都是聞訊趕來的街坊四鄰。
屋子裡的氣氛凝重，除了兩個女孩子輕輕抽噎的聲音，非常安靜。
太太躺在土炕上，面白如紙，眉間一股黑氣凝而不散，也就剩下那口氣還沒嚥下去。
方鴻心下一沉，暗道糟了，來的路上他雖然給龔劍濤打了電話，那邊也說上頭已經批覆同意譚志勇見他母親一面正在趕過來，但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可能來不及了。
所有人圍在牀邊，所有人背對着門口，但最先知道方鴻來的竟然是老太太，她就像是通靈感知特地在等方鴻過來一樣，微弱的道：“恩人來了？”
她之前一直稱呼方鴻爲醫生，這是第一次叫方鴻恩人。
這時牀邊的人才回頭看見門口的方鴻，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小方哥哥，你走的時候孫奶奶還好好的，還喝了粥，但後來不知道怎麼就突然吐血了，現在……”
方鴻摁着韓冬月的肩膀，搖了搖頭，示意自己都看到了，不用再說什麼。
老太太大限已至，也就這會的功夫了，按說突然吐血的話該是撐不到自己回來的，就是不知道老太太怎麼還能撐到現在，或許是相見兒子最後一面吧……
“我來了~”方鴻靠在牀邊對老太太道。
“您再撐一撐，勇哥很快就回來了！”
老太太微不可聞的搖搖頭，枯槁如老樹根的一樣的雙手顫巍巍的伸向方鴻，方鴻當即把自己的手遞過去。
“您是想握我的手對麼？”
老太太一把握住方鴻的手，說是握，其實只是輕輕的觸到，那力道已經很輕很輕了。
輕拍方鴻的手，老太太微弱道：“謝謝你恩人，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活不到今天~”
“您別這麼說，是您自己福氣，我沒幫到什麼，倒是我沒本事，治不好您的病！”方鴻心裡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看着眼前垂暮的老人，如鯁在喉。
“恩人，別這麼說，你是好人，咱們原本素不相識，但你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妮兒，都是極好極真的，就憑這一點，請您受老太婆一拜！”
話剛說完，老太太握着方鴻手突然加力，這下不僅方鴻，旁邊包括任雪韓冬月以及街坊四鄰都被嚇了壞了。
一個垂死的老人要起身給一個年輕人下跪，不說這事本身是什麼性質，問題是這個老人能爬的起來麼？
但震撼的一幕出現了，原本微微弱弱的如紙片蒲公英一樣一吹就散骨瘦如柴的老人，一個翻身就炕上翻身，倒也沒有起身，但卻已經立跪在方鴻腿前。詭異的是，老太太在翻身的那一刻，方鴻有心阻止但他那身能殺伐果斷的古武國學在那一瞬像是被什麼力量壓制住了一樣，完全不能動彈。
那一刻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半點力氣使不上來，那一瞬方鴻甚至有點慌，一種從不曾出現過的恐懼感一閃而逝，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方鴻雖是道門中人，敬畏天地卻不信鬼神，但張福之曾經告訴過他，這世上有無鬼神並不清楚，但的確存在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力量，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遇不上，但有些人，遇上了也就遇上了。
當方鴻回過神來，老太太已經跪立在面前握住了他的肩膀，那種玄妙的感覺明明只有一瞬，可時間漫長到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
再看旁邊的人，也全都是一臉震撼驚駭，很明顯，他們剛纔有着跟方鴻同樣的感覺！
“恩人，別躲，老太婆唯一能做的感激也就是這點事了~”老太太氣若游絲，眉間那縷陰暗看着看着消散，臉也越來越白。
“您別說話了，再挺一挺，再挺一挺勇哥就回來了~”
“恩人，別騙我了，我知道，阿勇回不來了，從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感覺到阿勇回不來了，我太瞭解自己的兒子了，他人不壞，但就是容易衝動，應該是做了什麼錯事吧？”
旁邊任雪韓冬月滿臉震驚，方鴻也是詫異。
“沒有騙您，勇哥真在趕回來的路上，您在挺一挺！”方鴻紅着眼眶道。
老太太搖頭：“阿勇回不回得來不重要了，我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妮兒，老身現在就快去跟妮兒他爺爺團聚了，臨走前，恩人能不能再幫我個忙？算是老太婆求你了~”
“您說！”
“妮兒，過來……”
任雪懷裡的小姑娘聽到奶奶的呼喚趕緊跑了過來，年紀雖然小，但她似乎隱隱也感知今天的事情不尋常，眼淚不停的往下流。
老太太摸摸孫女的腦袋：“妮兒，還記得你昨天答應奶奶什麼麼？來，妮兒乖，叫爸爸……”
方鴻一驚：“孫姨，您這是幹什麼？”
老太太竟然讓妮兒叫他爸爸。
“這是我們家唯一的血脈，也是我死前的唯一願望，希望恩人能答應我，當時老太婆求您了~”
“妮兒，快，叫爸爸……”
所有人都呆住了。
臨終託孤，老太太固執一直，說實話，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有些強人所難了。
即便之前韓冬月就有了領養妮兒的意思。
“妮兒，奶奶的話你不聽了麼，你昨天答應過奶奶的，快，叫爸爸……”
老太太氣息微弱的催促着，聲音嘶啞喉嚨一口痰時上時下，已是油盡燈枯懸一線的境地。
妮兒死死的抿着嘴，看看方鴻又看看奶奶，大眼睛裡淚水如斷線珠子般簌簌而下，怎麼也停不下來，卻怎麼也不開口，死死的咬着。
“妮兒！”老太太喑啞的吼着。枯槁的皮膚顫抖着。
小姑娘嚇得臉色慘白，小身板在發抖，但仍是不開口。
小姑娘什麼都不懂麼？
錯了，其實小孩子的心最純粹也最敏感。
哥哥是哥哥，爸爸是爸爸，這兩個不能混爲一談。
方鴻實在看不下去了，沉聲道：“老太太，算了，您別爲難妮兒了，我答應收妮兒當女兒就是了，至於妮兒喜歡怎麼喊，隨她就好了，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老太太身子骨猛的一顫，那暴躁的身子骨突然就安靜下來，擡頭看着方鴻一臉詳藹：“謝謝你嗯……”
濃痰一咽，言語過半卻再沒有下文，老太太雙目已經失焦發散。
方鴻閉上了眼，一滴清淚滑落臉頰，擡手輕輕幫老太太閤眼，心道，雖然有些得寸進尺，但終歸是個好奶奶……
“奶奶！”
一直牙關緊咬的妮兒像是意識到什麼，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拼命的搖晃着已經嚥氣的奶奶。
這時候門口傳來一陣響動，一個男人衝進來，衆人都主動給他讓道，等他看見炕上一動不動靠在方鴻身上的老太太時，瞬間面如死灰，撲通一聲跪倒在牀前，聲淚俱下：“娘，孩兒不孝！”
白首黑髮，爲人子者終歸還是晚到了一步，終生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