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要不,咱們算了?”
臨近望心庵的一座石橋上,李浩言有些揣揣不安。
一旁等候的商葉已經給他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這會兒實在懶得開口。
“你不說話,我可走了啊……”李浩言悶聲悶氣道。
“你得虧是個大老爺們……”商葉翻了個白眼,“你也算小立門戶,如果能捉拿到一個天鬼道元嬰魔修,以後回燕都,那得多長臉啊?”
“反正都是你瞎叨叨,又沒真憑實據的……”
商葉沒好氣道:“那你想那庵裡有魔修,還是沒有?”
“沒……當然是有了,除魔衛道,我輩天職。”
李浩言頂着一張糾結臉,說着漂亮話。
商葉拍拍他肩膀,“別的不說了,咱們來往不多,你肯聽我一面之辭,前來行險,兄弟記在心裡了,所以,別廢話了好嗎?”
李浩言撓着脖子,一臉苦相道:“你亮我北燕分壇一座祖師堂,以後說不定是我北地天師道的扛鼎人物,我當然不能不管不問……”
真是個老實人……
商葉無奈一笑,並未言語。
李浩言又道:“那個張真人又怎麼願意搞這出?你怎麼說服他的。”
“我哪裡有本事說服他啊,他自己把自己說服了……”話音未落,橋下的河水撲通一聲,兩道人影衝出水面,歪歪扭扭地落在了橋上。
其中一人自然是尋常道人打扮的張三,另一人是個樣貌俊秀的青發少年郎,身穿寬厚的黃色麻布袍,兩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顯然剛喝過酒。
李浩言忍不住低聲道:“他們這能行嗎?”
商葉聳聳肩。
張三眯着眼,用手背擦擦嘴角酒漬,然後搖了搖頭,說道:“小兄弟,咱們做戲做全套懂不?我這哥們,現在就是個醉酒的大妖,極有可能肆意生事,傷及無辜,你小心點,是不是啊,老瓜?”
“嗝……”
青發少年先是打了酒嗝,然後咂咂嘴道:“三爺說是就是。”
“咳,還未請教?”李浩言看着青發少年問道。
張三還未來得及說話,商葉先解釋道:“青湖水洞洞主,北地西北一帶的妖仙,尊名青刺,道號地瓜仙人。”
少年聽着,臉色有窘迫,連連擺手,“三爺當面,可不敢妄稱仙人,都是坊間戲傳,我託個長,兩位小友可以叫我一聲……老瓜?”
“嗨!”
張三揮手打斷,“你千把歲了,兩個小娃娃怎麼能亂叫,你們叫瓜哥……”
李浩言一聽這面善的少年是千年大妖,舔了舔嘴脣,沒來由地有些緊張,大約是因爲職業上的天生對立……
商葉倒是大方地拱拱手:“見過洞主,大青湖近來可還安生?”
“嘛,我那一畝三分地的,全靠玉京山各位真人照拂,堪稱水平如鏡,常有如花美眷以、以……之爲鑑!”
“行了行了。”
張三趕緊打斷道:“拽什麼文啊,跟你說了少讀書,再讀下去,人話都不會說了。”
少年咬着下嘴脣,撓撓頭,靦腆地笑了笑。
“地瓜讀書——八百年不透”,這是北燕西北一帶的一句歇後語,說得就是這尊妖仙,因爲青湖離玉京山還算近,太乙玩家經常會到那附近玩耍,關於少年的事,商葉還真瞭解不少……
近千年前,有一個書生,遠赴都城趕考,途經大青湖,因爲暴雨連綿,路上耽擱,錯了船期,又沒有餘錢僱傭私船,小舢板倒是僱得起,但狂風暴雨,小船家不敢下水,若不走水路,他又萬萬來不及在開考前到達,萬般無奈下,只好在湖邊的小亭子裡獨自哀傷,腹中飢餓時,點着遊人煮茶的餘碳,然後……
開始烤地瓜。
青煙升起,火光散開。
書生感受到一絲暖意,又想起老母將地瓜塞進他手裡時的不捨和期盼,情緒揮灑而下,哭了好一會兒後,才精疲力盡地睡着。
半晌後,書生又被餓醒,他瞅了瞅碳堆,想去拿自己的地瓜……
豈料那裡空空如也,如此可謂屋漏偏逢連陰雨。
湖邊的小亭子裡傳出一陣有氣無力的叫罵聲……
“哪個賊人偷了我的地瓜?!”
“你有本事偷我地瓜,你有本事出來啊!”
“你這個賊偷!你吃我地瓜,你不如連我也吃了!你吃啊!吃啊!”
雨幕下的湖面應聲突起,一個碩大的碧青蛙頭探出了水面,並用那宛如燈籠般的金瞳看着書生,口吐人言:“我不吃人……”
書生當即身子發軟,癱倒在地,“妖、妖、妖精!”
“救命啊!妖精吃人啦,妖怪害人性命啦,快來人啊……”他的呼救聲在瓢潑雨幕中,並未傳出多遠。
那大青蛙一歪腦袋,再次說道:“我不吃人的。”
書生一愣,然後順了順胸口,強笑道:“原來你不吃人啊,嚇我一跳,蛙兄幸會幸會,小生三生有幸,來日再見,來日再見。”
他一陣語無倫次,說完後,拔腿就跑,可是剛出了亭子,腳下一個踉蹌,頓時摔倒在泥漿裡。
書生從泥水中擡起頭,面色極爲悽慘,想着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能考取功名,連吃頓飽飯的機會都沒有,如今還碰上了妖怪,便自感時運不濟,天不留他,又覺得愧對家人,於是放棄了掙扎……
這時,長長的紅舌捲住他的腰部,將他拽了起來,帶回了雨亭。
大青蛙收回舌頭,說道:“你摔倒了。”
書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認命一般道:“嗯,我摔倒了。”
大青蛙又說:“摔倒就會受傷,受傷就會死,你還是別出去了。”
書生面無表情地看着它,冷冷道:“留在這裡被你吃了,會死嗎?”
“被吃了,就會死,但是我不吃你的人……”大青蛙說到這,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只是吃了你的地瓜。”
書生聞言臉上頓時浮現怒意。
“果然是你這賊偷,吃我地瓜!我叫你吃……”
他說着就想撿起身邊的石子丟它,只是離他最近的石頭,卻是雖已熄滅,但仍然滾燙的火炭,於是……
“噢!!!呼呼呼……”
書生臉色猙獰,瘋狂往通紅的右掌心吹着氣。
大青蛙目光裡有些擔憂,“你又把自己弄傷了,你在這裡也很危險,我送你去其他地方吧,不然你會死的。”
書生怒吼道:“我死不死與你何干?!”
“本來沒有關係,但是你的地瓜太香了,我看你不想吃,就吃了,結果你很生氣,我想起一個人曾經告訴我,不告而取謂之竊,這是不對的……”
書生髮出一聲嗤笑,“蟲了之輩,也妄圖講理。”
那妖類並未在意書生的話,顧自說道:“所以,我希望挽回我的過錯,獲得你的原諒。”
書生聽着微微皺眉,有些不信道:“這也是你說的那人,讓你做的?”
“嗯,他說犯錯分兩種,一種是可以挽回的,便要想方設法挽回,一種是不可以挽回的,就要付出代價,而我與我的同類不同,與你們也不同,我要付出的代價,往往就是我的命……可我不想死,所以我想要挽回。”
書生嚥了唾沫,死死盯着大青蛙,說道:“你想怎麼挽回?”
“我沒什麼東西能給你,我可以送你去其他地方,一個讓你不受傷,不死的地方……”
“那好!”書生咬了咬嘴脣,狠狠道:“你送我去燕都,出了這青湖水域,進入萬山江,然後……”
大青蛙說道:“我知道燕都在哪裡,我聽說過……”
“那好,送我去,今天就要到!”
“我能到,但是……我不能去。”
大青蛙說完向下沉了一些,嘴巴也沒入了水下。
“哈哈!”
書生大笑兩聲,“你這野蠻的妖物,說話毫無實處,如同放屁,臭不可聞,還要跟我講道理?”
大青蛙不自覺地移開視線,盯着水面,沉默了一會兒後,略微浮起,說道:“那人跟我說過,修煉未成,不得擅自離湖,否則我會死。”
“是嘛……”
書生置若罔聞,神情冷漠道:“不吃我是吧,你有本事,偷搶了我的地瓜,就不要惺惺作態了,若無他事,可以別來煩我了嗎?”
大青蛙聞聲一愣,然後緩緩下沉,水面咕嚕咕嚕地翻着泡泡,兩個大眼睛顯得有些落寞。
書生看着消失在雨幕裡的妖怪,沒有再逃走,而是默默抱着膝蓋,蜷縮起了身子……
“噠!”
船板撞擊在岸邊青石上的聲音。
書生擡起頭,只見一個帶有棚子的破舊小舟靠在了岸邊,水面再度破開,大青蛙露出了兩個大眼睛,臉前的水面咕嚕嚕地翻着泡泡。
它:“%¥#%#¥#¥。”
書生默默看着它,一言不發。
它“@#¥%&**+?”
“唉……”
書生嘆了口氣,說道:“請你把嘴巴露出來說話。”
大青蛙眼神明顯一怔,然後微微浮出嘴,說道:“上船,我帶你去。”
“不是說,不能去嗎?”
“嗯,不能去,但是那人說過……”
“又是那人說?”
書生不耐煩地打斷道:“什麼人,妖怪也上學堂,拜先生,認師傅嗎?”
“他不是我師父,他說自己是招蚊蟲的體質,偶爾在湖邊打盹兒,召我在身邊,能得片刻清靜。”
“那你可真有用……”
書生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然後抱着行李,站在了岸邊,踏上小舟前,他看着那妖怪清澈的眼神,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他前路黯然無光,這恐怕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乾嚥了一口,一咬牙跳上小舟,鑽進了棚子裡。
“走!”
大青蛙隨之沒入水下,船底傳來響動,小舟飛快移動着,駛向了水域深處。
太快了……
眼見波濤洶涌,暴雨砸得破棚子嘩嘩作響,後方的景物飛快消逝,書生很想讓水下的妖怪放慢些,但是他確實趕時間,如果今夜能安穩趕到,給他時間尋一落腳處,好好休息,明日纔有精力應試。
於是,他死死抓住艙壁,並打定主意,就算大風掀翻了棚頂,也不會吭一聲。
那日,許多靠水過活的人家看到萬山江流域上,一條無人擺盪的破舟順流之下,一瀉千里,他們只以爲是條棄船,隨時會傾覆在變化無常的江流,卻沒想到,它穩穩當當,星夜兼程,直直來到了燕都……
書生像條死魚一樣,趴在岸邊抽搐乾嘔着,他肚子裡早就沒有可吐的東西了。
許久後,他以極大毅力站了起來,向極遠處模糊的城影挪動了幾步,卻又停下,他用那無神的雙目看向水面,兩個圓圓的大眼睛果然還在水面上。
“你叫什麼名字?”書生問。
大青蛙一眨眼,略微上浮,說道:“那人說他來到青湖旁,岸邊魚蛙皆散,唯有我像個刺頭一樣,露出水面,看着他,所以,給我取名爲——青刺。”
“呵,青刺,我記下了……以後有空兒,再慢慢聽你講沒講完的道理。”
說完,他轉身離去。
大青蛙忽然說道:“你認爲我有道理嗎?”
書生沒有說話,而是背對着它,擡了擡手,然後蹣跚遠去。
水裡的大青蛙嘴巴半沉在水中,咕嚕咕嚕道:“我就是爲了這個……”
書生進了城,尋了客店,忍住吐意,強塞了些吃食,雖然頭暈目眩,卻又堅持沐浴,還給店裡每個夥計說了,明日清晨叫自己起牀。
最後……
他如願按時來到了考場前。
衆人排隊等待考官查驗進場。
書生但聽衆人談論。
“昨夜謫仙司,天師道,王廷供奉,軍中高手,齊聚城外江畔,捉到一隻有幾百年修爲的青蛙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