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
雪樹拿着幾本蒙學經典,來到猴羣的領地。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高聲誦讀:“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爲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爲地……”
鬧哄哄的猴羣頓時一靜,隨後一如既往,山果石子漫天飛來。
雪樹被砸得落荒而逃。
很快,他又重整旗鼓,“日月五星,謂之七政;天地與人,謂之三才。日爲衆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
咻!咻!咻!
這次,雪樹帶了木刀,這是他少數爲之自豪的東西,即使不能像師傅那樣,一刀削去半座山峰,也絕不會被猴子所傷。
刀影密不透風,瑣碎之物無一及身。
雪樹邊讀邊走,聲震山野,極爲忘我,當他來到瀑布下後,擡頭一看,卻見四下空無一猴,它們遠遠躲在崖壁上,露出一排腦袋,警惕地盯着他,這是將他當成了入侵者。
雪樹嘆了口氣,放下木刀和書卷,無奈離去,再回來時,他脫了布衣,只用草裙簡單圍了一下。
角落裡。
混入猴羣的雪樹用桃子吸引到一隻幼猴,趁人家吃得開心,他拿起書本,低聲念道:“虹名螮蝀,乃天地之淫氣;月裡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幼猴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桃子吃到一半時,還望向了雪樹身後,一隻臉蛋通紅的母猴子悄悄靠了過來……
片刻後,雪樹捂着被扯碎的草裙,驚慌失措地逃走,沒跑多久,又停下了腳步,前方的木樁子上,站着一隻身形壯碩,毛色發紅的長毛猴。
這是猴羣裡的王。
長毛猴跳下石頭,四肢着地,緩緩走來。
或許自上而下地教化會好些……雪樹想了想,便舉起書,打算開始“唸經”。
啪!
長毛猴一把砸掉書卷,然後仰起頭,眯着眼,一臉兇像地盯着雪樹,這是將他看成威脅自己地位的挑戰者了。
雪樹見先生留給自己的書,落在泥地裡,略微有些出神,書沒了,那就只有刀了,久不在猴羣,他差點忘了,在這裡,拳頭大的,纔有資格發號施令,只是太野蠻了,他本是來當先生的……
長毛猴眼前一晃,便直挺挺地暈倒在地。
雪樹撿起書卷,撓了撓臉,總覺得有些欺負猴,人家只是普通猴子,而他每天睡覺醒來,都覺得自己越發強大了。
身後傳來動靜。
他回頭看去,只見猴羣圍了過來,它們很安靜,因爲新的首領誕生了。
雪樹沒什麼感覺,他想回家了,折騰了一整天,多少也明白,其他猴子和他天差地別,理解經文,對它們來說,還是太過遙遠,應該想些更基礎的辦法,比如先教它們說人話。
嗯,好像更不靠譜……
一天天地過去了。
雪樹不厭其煩地在猴羣裡實施自己的“奇思妙想”,但是猴子野性難馴,諸多教導幾無成效,他雖說不被族羣排斥了,卻只是武力威懾的結果,雙方的思想壓根不在同一條線上。
他需要的是同伴,而不是一羣野獸。
任重道遠啊……
雪樹邊想邊走,昨日矮子裡拔尖,尋到一隻有點小聰明的猴子,今天打算教它寫兩個字看看。
忽然,他停下腳步,向四周看去,不知何時,林子裡起霧了。
他察覺到什麼,盯着霧氣深處,臉色逐漸嚴肅起來……
一名樵夫渾身打着擺子,身前不遠處的霧裡,一隻斑斕猛虎若隱若現,那攝人心魄的金色眸子在一片白茫茫裡,極爲醒目,顯然是盯上了他。
老人們常說,深山老林必有山君,山路走多了,總會遇着,這是命數到了,山神老爺派它出來收人。
那頭猛虎從霧氣中緩步走出,半張的嘴裡,不斷有霧氣涌現。
樵夫見狀頓時癱坐在地,成成成精了……
這山大王徹底現身後,頃刻間撲來,那吼聲如雷,口齒猩紅奪目!
一道身影卻在此時衝來,與老虎撞在一起,共同落進了霧內。
樵夫愣在了原地,他好像看到一隻穿着衣服的猴頭,這是妖怪內訌打架了?他想明白後,立馬就要跑,可腿腳痠軟,竟然使不上力,只能勉強爬行。
霧氣裡不斷傳出嘶吼聲和樹木倒塌的聲響,沒過多久,那妖猴破開霧氣,撞塌了兩顆合抱大樹後,狠狠摔在樵夫身旁。
雪樹擦了下嘴角的血漬,目光掠過樵夫腰間的物件,於是伸出了手,說道:“給我……”
樵夫不明所以,還在龜速爬行。
惡虎又來。
雪樹喊道:“刀!”
樵夫回頭看了眼,只見龐大的虎軀罩住了天幕,他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甩手丟出柴刀,然後連滾帶爬,只恨爹媽沒給他多生兩條腿。
他爬呀爬呀,身後的廝殺搏鬥聲充耳不聞……
許久後,他爬出霧氣籠罩的範圍,靠在一塊方石上喘息着,正要加把勁起身時,那隻妖猴卻提着染血的柴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白霧。
雪樹身上的衣物在戰鬥中碎成了布條,右眼腫成了一條縫隙,左手滴着鮮血,他挪動着步伐,來到樵夫身前。
後者哆嗦着,不由地心生絕望,躲過山君,卻還是要落進妖怪腹中……
呲!
雪樹蹲下身子,將柴刀插進地面,然後輕聲道:“你沒事吧?”
樵夫嚥了口唾沫,茫然地搖搖頭。
那妖猴點點頭,轉身離去了。
片刻後,樵夫才反應過來,這猴子說話了,他好像被一個猴子救了……
二郎山高峰那面平滑的巖壁下,一身傷痛的雪樹倒在了這裡。
因爲前陣子的事,他本打算隔些天,再嘗試接觸附近的人族村落,卻沒想到今日遇到了老虎吃人。
遇到,就遇到了,總歸是走出了第一步,只是有些險惡而已……
那妖虎可真是兇殘,所幸比師傅差遠了。
雪樹費力地撿起一塊石頭,在巖壁上使勁劃了一道,這是先生給他留的課業,每做一件善事,便留下一道刻痕。
做完後,筋疲力盡的雪樹閉上眼睛睡下了……
夢裡,他見到了雲蘿芙,他拿着書卷問道:“先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可三到萬之間,不是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七嗎?”
雲蘿芙見他說得天真,眼睛眯成了月牙。
“對呀,寫這話的人可真粗心,雪樹以後就要記着,做什麼大事,開頭的三三兩兩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艱苦漫長的過程……”
白衣書生來到巖壁前,他擡手摩挲着那道血淋淋的刻痕,良久後,微微一笑,便要離去。
這時,一隻羽色青白的鳥兒撲閃着翅膀飄落,她剛一觸地,便在一片虛幻的光影中,變成了青發紫袍的小姑娘。
她擡起寬大的袖口,躬身施禮,然後有些羞澀地遮住脣部,細聲細語道:“先生爲什麼不幫他?”
青陽微笑道:“你們都想我幫他,可他的路只能自己走呀。”
小姑娘有些懵懂,“大澤鄉也算半個靈勝,若沒有修士鎮守,少不得招惹精怪,別說這裡還地近荒原,這傻猴子要庇護此地,以後少不得這種事,先生怎麼不授功法,他習得後,輔以兵刃上的功夫,定能壓服一方。”
青陽搖了搖頭,“修行對有些人來說,就是捨本逐末,浪費時間。”
“可是,修行能活得更久呀……”
小姑娘歪着腦袋,漆黑的眸子裡滿是疑惑。
“活久無用,但爭朝夕。”
青陽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你自己都懈怠修行,總喜歡飛來飛去,自由自在地玩耍,要讓雪樹像木頭一樣,打坐練功,他能把自己一身猴毛揪下來,現在這樣挺好,你幫我多看着點。”
“青璇知道啦,先生放心,他可有意思了。”
說罷,兩人浮空離去,獨留雪樹夢中囈語:“九千九百九十七……”
幾日後,緩過勁來的雪樹再次前往猴羣,繼續他“教書育猴”的大計,路過那天還刀於樵夫的方石時,他身形一頓……
燦爛的陽光下,一套衣裳整齊地放在那裡,上面還用柴刀壓着。
夫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
一次,糟蹋農田的大野豬追得農民上躥下跳,雪樹去了幾回,甚至在田頭坐了幾夜,田間的稻草人也就變成了他的模樣。
一年,暴雨連綿,萬山江決堤,雲澤水面大漲,村落遭了水災,山民見勢不妙避到山上,雖說保全了性命,卻衣食無着了。
村民們哭聲陣陣,彼時猴羣前來,放下了許多瓜果,還領着他們前往鋪滿乾草的山洞躲避雨寒,那晚他們望着山洞之外,心生茫然,只到那身穿衣物的妖猴揹着鍋竈,扛着洪水裡撈出的一袋袋米糧,自雨幕中走來……
雪樹接觸山民越多,越知道鄉野醫藥難得,難怪當年爹孃隱居於此,還不忘贈醫施藥,他有樣學樣,花費了無數時間在醫書上,後來,外界不懂緣由的人傳言,大澤這邊來了一個看病不收錢糧的毛臉大夫。
山野間倒下的猛禽兇獸,雲澤岸邊的土壩,那村的橋,這村的路……
春去春又來,四季輪迴了多少次,雪樹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猴羣已翻過十代了,怕是快有兩百年了吧,每想起這件事,他就有些灰心,這麼久了,還是沒教出可以讀書寫字,說人話的猴子。
唯一的成果是,他在猴羣裡的地位,近乎神明一般,它們本能地聽從自己的號令,還能理解一些簡單的指令。
這天,雪樹在砍樹,因爲村頭常給烙甜餅吃的老李家,那屋上的房樑腐朽不堪,需要換新木了。
他剛將比他腰身還粗的房梁木提起來時,幾個村漢走了過來。
“猴爺!”他們叫道。
這聲猴爺,雪樹自然擔得,輩分上講,他是這些人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輩,想到這裡,他突然記起先生的一句話……
這些年,先生只來過幾次,每次都很匆忙,張安士開始那些年,倒是常來找他過兩手,然後也很少見了,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你們幾個不是忙着建祠堂嗎?來這裡是要取木料?”雪樹隨口問道。
前些日子,雪樹從村民口中得知,他們要在望澤山動土起建築,有心相助,卻說是本家祠堂,不宜由外人動手,好言拒絕了他。
其實和人打交道,也沒想象中那麼難,他們雖然多疑固執,但只要待之以誠,毫無保留,之後的一切,便可以交給時間了。
日子長了,總會有收穫,收穫多了,也就……
“嗨呀,造好啦,這不是請您去長個眼。”領頭的漢子說道。
“我去,方便嗎?”雪樹也就嘴上客氣,腳下卻不停,不讓他看看,還真不放心,老實說,這十里八村的磚磚瓦瓦,可都是他眼皮子底下立起來的。
幾人相視一笑,便領着他就去了。
望澤山上,祠堂的牌匾被大紅布罩着,雪樹瞅了眼,也沒在意,便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之後,他便愣住了,那主殿神臺之上是一尊姿態威武,手中持刀的神猴塑像,所以,這裡是……
他的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