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國都城雲間,烽煙散盡,塵埃落定。大軍駐紮在城外,蕭然帶一萬人馬入住雲間,張貼安民告示,收拾殘局。
葉漫天兄妹、葉氏王族二百餘人悉數被押入天牢,獄卒全部換成靖安軍士卒,各營派出副將輪流值守。在清點俘虜的時候,蕭然發現少了一個人——那名緊緊跟隨在葉星月身邊的青年侍衛。
他記得很清楚,在破檀盟時,他遇到了驚雷堂的人。驚雷堂主莫問天帶着兒子莫繁與左右護法參與了那場戰爭,堂堂一派宗主,號稱雍國武林泰山北斗的莫問天,經歷了有生以來最慘烈、最驚險的一場戰鬥。
那場戰鬥激起的狂飆使周圍將士無人敢靠近他們身邊百步以內,殺聲震天、血雨腥風的戰場,猶如給他們畫出了一幅猙獰險惡的背景畫。而這兩位絕頂高手,一個灰衣灰髮、氣勢奪人,一個淵停嶽峙、氣定神閒。莫問天面對蕭然深不可測的內力,以及他驚天地、泣鬼神的劍法,驀然產生強烈的恐懼感。
縱橫武林近四十載,他第一次遇到這樣一位未及弱冠,卻身懷絕世武功的對手。當他被蕭然一劍刺中腹部,然後一掌擊落馬下時,他仰天噴出一口血沫,舉掌就往自己天靈蓋拍下去!
“爹!”同樣的驚呼,卻從兩個人的口中發出來,一個是莫繁,另一個便是莫衍。從那一刻起,蕭然知道了這名身穿侍衛服的年輕人,原來竟是驚雷堂主的兒子。兩人見父親落馬,齊齊衝殺過來。驚雷堂左右護法也大驚失色,突破重圍向這邊衝過來。
蕭然彈出一縷指風,擋開莫問天的手掌,上前扶他,語聲中充滿敬意:“人在江湖,卻憂國憂民,前輩實乃忠義之士,令晚輩萬分佩服。兩軍交戰,無暇細談,請前輩速帶驚雷堂所有人馬離開,免得玉石俱焚。”
莫問天震驚地看着這位宛如雲中之神的美少年,那雙黑亮的眼睛裡不帶絲毫雜質,清朗的眉宇間自然地流露出真誠、磊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看他現在的樣子,哪裡會讓人聯想到殺人如麻的“美修羅”?
莫問天終於長嘆一聲:“後生可畏,罷了!”,向自己的手下頹然擺手。左右護法將他扶上馬背,莫繁與他同乘一騎,保護他撤離戰場。
“爹,孩兒不孝,請爹寬恕……”身後,莫衍一劍擋開周圍的穆國士兵,遙望父親逃離的方向,心中黯然。本已是不孝之子,現在又害得父親的驚雷堂損失慘重,害得父親身受重傷。莫衍,你罪孽深重……
從檀盟到雲間,一次次城池失陷,葉星月變得近乎瘋狂。雍國所有兵馬都被調動,所有將士都參與了保家衛國的戰爭,可是,誰也擋不住蕭然的劍,誰也擋不住靖安軍的攻勢。葉星月眼裡的迷茫與糾結慢慢變成地獄裡幽幽燃燒的火焰,每次與蕭然動手,她就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那樣的冷酷與決絕令蕭然都感覺出了異樣,從她那雙染盡滄桑、充滿恨意的眼睛裡,他終於讀到了什麼。
雲間滅,蕭然特意吩咐,將葉星月單獨關在一間乾淨的囚牢裡,命獄卒善待她、爲她療傷。而莫衍去了哪裡,蕭然卻沒有留意到。憑直覺,他知道莫衍絕不會善罷干休。
昭華宮,蕭然久久地站在窗前,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到半點喜色,只是一種沉重的色彩,猶如墨染。“押送葉漫天兄弟與王族所有人回京,歸來之日,朕親迎大軍於城外十里。”送至京城的戰報得到大哥如此批覆。蕭然在接到這個手諭時,脣邊露出淡淡的苦笑。大哥,江山是用多少鮮血染成的,你可知道?
西風無限恨,吹不散眉彎。
“屬下荀簡拜見王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一身侍衛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蕭然面前。
蕭然看着自己派在雍國的這位密探,微微擺手:“免禮,起來說話。”
“多謝王爺。”荀簡站起來,恭敬地站在蕭然面前。
“查到葉星月與莫衍的關係了?”蕭然問道。
“回王爺,據屬下查到的結果,莫衍素來與其父不合。自十七歲起,他叛逆的性子越來越明顯,經常頂撞、忤逆父親,十八歲離家出走,流跡江湖、隨遇而安。十九歲投身到葉星月的王府當侍衛,表現出色,很快被升爲侍衛統領。每次葉星月出徵,他總是隨侍左右、形影不離,有一次還在戰場上爲葉星月擋了一刀。葉星月對他十分信任,可是府中其他侍衛發現,這個莫衍總有些不合羣,經常一個人發呆,經常會用目光追隨葉星月的身影,臉上的表情如癡如醉。”
蕭然沉吟:“看來這個莫衍是喜歡上了葉星月,所以自願當她的侍衛。如此癡心的男人,倒真難得呢。”
荀簡一愣,看着蕭然臉上深思的表情,試探地問道:“王爺……莫不是想成全他與葉星月?”
蕭然不置可否,頓了頓道:“你去吧,本王去天牢中看看。”
葉星月依然一身黑衣,坐在地鋪上,背靠着牆。雙手雙腳都被鐵鏈鎖着,臉色蒼白如紙,原來消瘦的臉龐愈發清減了,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大、特別深,高挺的鼻樑、緊抿的嘴脣卻依然流露出倔強、不屈的味道。
她右臂上包紮着,所以右邊的袖子顯得鼓鼓囊囊。
牢門被沉重地打開,一身白衣的少年舉步走進來。本是方寸之地的牢房,狹窄而陰暗,可是隨着他走進來,彷彿一縷陽光突然從屋頂灑下,照徹了整間牢房。
葉星月騰地一下站起來,脊背緊貼在牆上,左手死死摳住身後的牆壁,幾乎將指甲掐斷。“蕭然!你……你來幹什麼?”她向他怒吼,聲音有些嘶啞,臉上的表情好象一隻受傷的小獸,既憤怒又驚恐。
“葉姑娘。”蕭然站定,深深凝注她,脣邊緩緩展開溫柔的笑容。
一聲“葉姑娘”,令葉星月如受雷擊,臉色更加蒼白,不可思議地瞪着蕭然:“你已經知道我是女的?”
“是,我已經知道,在我們第一次交手後,我回京療傷的這段時間內,我查到了你的真實身份。”蕭然的聲音仍然低緩、柔和,看着葉星月的目光如同面對一位老朋友,“對我來說,你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從我們在皇家驛館第一次見面,我就將你當成了朋友。可惜……”語聲沉下去,蕭然眉間緩緩泛起悵然之色,“我們無緣成爲朋友,卻在戰場上成了敵人。令兄挑起這場戰爭,實在是不智之舉。他害了你,害了雍國百姓,害我……不幸成爲侵略者。”
葉星月仰頭,將涌進眼裡的淚水吞下去,輕笑,有些悲愴,卻依然頑強:“時至今日,說什麼都晚了。蕭然,命運弄人,我在整場戰爭中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可是……此時此刻,我的心已經空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葉姑娘……”蕭然動容地看着這位既堅強又脆弱的女子,只覺得心酸難抑,“對不起……”
“對不起?”葉星月喃喃地念着這三個字,彷彿覺得可笑,“不,不用說對不起,我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你與我,一樣是爲了自己的國家、爲了自己的國君,爲了自己的……兄長。”
兄長兩個字,葉星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來,好象這三個字重逾千鈞。
蕭然的心猛地一顫,兄長,是啊,這兩個字對葉星月與自己都無比重要。大哥,爲了你,我可以雙手染滿血腥,可是,我多麼不願意,不願意去傷害眼前這位身世顯貴、卻無比可憐的女子!
要怎樣的心,才能承受這麼多的愛恨糾結!葉星月,她揹負的太多太多。可是,此時此刻,她竟然剋制住了自己,沒有撲過來和他拼命。葉星月,她是一個悲情女子。
“蕭然,蕭帥。”葉星月從鋪上走下來,鐵鏈在她手腳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看着蕭然,一字字道,“王爺。若你真願當星月爲朋友,星月求王爺一件事。”
“葉姑娘,請說。”
“我葉星月此生除了王兄,從未求過什麼人。可是,今日我求你,王爺,求你,放過我王兄,還有我們王族所有人。”
“爲什麼要跟我說這個?”蕭然看到她眼底,“爲什麼要求一位你自己的敵人?”
“因爲,即使是敵人,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三個字,葉星月說得一字一頓,三個字吐出來,她的淚水也止不住流了下來。
蕭然震動地看着她,葉星月,她的眼裡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意思。蕭然,莫非,你要揹負這份感情之債麼?
他閉了閉眼睛,覺得心裡隱隱有些疼痛,可是,自己能承諾她什麼呢?
呆了半晌,他鄭重地看着她:“葉姑娘,我有皇命在身,不敢擅自作主。但是,我向你保證,我會向我大哥求情,饒他們不死。”
葉星月點點頭:“謝謝王爺。”
“不,還是叫我蕭然吧。”
葉星月目注他,良久,眼裡有什麼東西緩緩沉澱下去,目光漸漸澄澈:“蕭然,謝謝你。今日見到你,我覺得自己好象放鬆了。謝謝你將我當朋友。”
“葉姑娘,保重。”蕭然拱手,留下一個關注的眼神,轉身離開。然後他喚來守天牢的靖安軍將領,向他低聲交代幾聲。那名將領恭聲應是。
那一夜,有一名黑衣人闖進王宮,求見蕭然。蕭然揮退侍衛,將那人邀進昭華宮,與他談了很久。
當夜,天牢遭劫,葉星月被一名黑衣人救走。蕭然聞報,無聲地鬆了一口氣,下令押解葉漫天與葉氏王族的人,即刻起程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