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石杵走到前面的庭園中,發現圍牆很高,幾乎有五六個人高,本來開着的那道角門,也已經關起,而且還上了鎖。
石杵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兩個老人不知何時,又開始在八角亭中飲酒下棋了。
石杵慢慢地走過去,負手站在他們身旁,靜靜地瞧着。
風吹木葉,流水嗚咽,天地間一片安詳靜寂。
老人的神情也是那麼悠然自得。
但石杵一走近他們身旁,就突然感覺到一般凌厲逼人的殺氣,就彷彿走近了兩柄出鞘的利劍。
朱衣老人手裡拈着個棋子,正沉吟未決。
綠袍老人右手舉杯,慢慢地啜着杯中酒。
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還未落下。
綠袍老者突然擡頭瞧了瞧石杵,將手中的酒杯遞過來。
這意思是要石杵爲他斟酒。
石杵居然拿起了酒壺,慢慢的將壺嘴對着酒杯。
他只要將酒壺對着酒杯,酒就傾入杯中。
但他卻偏偏再也一動不動。
綠袍老人的手也停頓在空中。
石杵不動,他也不動,
朱衣老人手裡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動了。
這三人彷彿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奪去了生命。
三個時辰過去了,石杵的手還是動也不動。
綠袍老人的神情本來很安詳,目中本來還帶着一絲譏誚之意,但現在卻已漸漸有了變化,變得有些驚異,有些不耐。
石杵只覺得手裡的酒壺越來越重,似已變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像是被千萬根針在刺着。
他們全身雖然都沒有任何動作,但卻比用最鋒利的刀劍搏鬥還要險惡。
這是一場內力、定力和耐力的決鬥。
這一場決鬥雖險惡,卻不激烈,雖緊張,卻不精彩。
從上午開始,直到黃昏,沒有任何人走過來瞧一眼。
生活在這裡的人,關心的只是自己,你無論在幹什麼,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捨有人關心的。
大廳中已亮起了燈火,走廊上的燈籠也已被點燃。
燈光自遠處照過來,照在綠袍老人的臉上。
他臉色蒼白,眼角的肌肉己輕微地跳動。
但他的手還是穩如磐石。
石杵幾乎氣餒,幾乎崩潰。
他的信心開始動搖,手也開始動搖。
他已無法再支持下去,這場決鬥只要再延續片刻。。。。。。
就在這時,只聽“嗤”的一聲,朱衣老人的棋子突然射出。酒壺的壺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注入酒杯。
酒杯已滿,綠袍老人手縮回,吸着杯中酒,再不瞧石杵一眼。
朱衣老人道:“乾坤大挪移?!”
石杵道:“是!”
石杵慢慢的放下酒壺,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橋,夜色蒼茫,燈光已滿院。
石杵站在橋頭,凝注着遠處的一盞紗燈,久久都末舉步。
他從來也未發覺,燈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親切。
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貴。
石杵悄悄揉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他身上每塊肌肉都在痠痛,但心情卻很振奮,他準備好好吃一餐,喝幾杯酒,好好陪着棉花或者如玉睡一覺。
明天他還有很多的事要做,這些可能會決定他的一生。
門是開的。
石杵悄悄地推開門,他希望能看到棉花和如玉的笑。
桌上擺着五盤菜:蟹粉魚脣、八寶辣醬、清妙鱔糊、豆苗蝦腰,一盤油爆蝦,一個砂鍋獅子頭。
桌子旁坐着三個人。
棉花和如玉。
還有那四五天未曾露面的無花。
宮燈的光,從窗櫺中照進來,使屋子裡流動着、一種散碎而朦朧的光影。
無花靜靜地坐在光影中,看來彷彿也變得很玄虛、很詭秘、很難以捉摸,幾乎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個幽靈。
牆上,還是月下撫琴圖。
圖下面仍然掛着那把刀。
長刀。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這幅畫上,似乎已瞧得出神了。
石杵一走進來,心就沉了下去。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災禍的氣息。
無花並沒有回頭。
石杵遲疑着,在棉花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決定什麼話都不說,等無花先開口,因爲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猜不出無花將要怎麼樣對付他。
石杵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無花也倒了杯酒,舉杯在手,目光終於慢慢地轉過來,盯着他,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經此一戰,你想必已知道他們是誰了?”
石杵淡淡一笑,道:“也許我早就知道他們是誰了。”
無花道:“但是,你還是敢去和他們交手?”
石杵道:“嗯。”
無花飲盡了杯中的酒,忽然沉下了臉,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了什麼?”
石杵笑着道:“知道得並不多,也不太少。”
萬花冷冷道:“希望你知道的不是太多,一個人如果知道太多,常常會招來殺身之禍。”
“嗵”的一聲,旋轉着的酒杯自指尖飛出,撞上牆壁,粉碎。
石杵的眼睛一亮,卻還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
無花緩緩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這裡最美麗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東西,都是屬於我的。”
石杵道:“爲什麼?”
無花道:“這只是因爲我最強!”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裡既不講道義,也沒有禮法,誰最有力量,誰最強,誰就能取得最好的!”
石杵道:“你的意思是——”
無花道:“你既已到這裡,就得服從這裡的規矩,這兩位姑娘不屬於任何人,誰最強,誰就得到她!”
石杵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強?”
無花卻瞧也沒有瞧他一眼,悠然道:“你比大多數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確比你強,你也比大多數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現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找一個你這樣的對手,並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夠聰明,也許還能活下去,活很久。”
石杵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聰明瞭,太聰明的人,是活不長的。”
無花道:“那倒未必,我豈非也已活得很長了嗎?你如果真夠聰明,就該少說些話,多喝些酒,那麼,就算你吃了點虧,我也會對你有所補償。”
石杵道,“怎麼補償?”
無花微笑道:“這裡的女人很多,只要你也和別人一樣,對什麼事都看得開些,你就可以在這裡快樂地過一輩子,也許比在外面還要活得愉快得多。”
石杵笑了笑道:“我如果不願意待在這裡呢?’
無花沉下了臉,道:“你不願意也得願意,因爲你根本別無選擇,你根本就逃不出去!”
石杵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我已經找出了破解這魔法的關鍵!”
無花的臉色變了,笑道,“你找不到的,沒有人能找得到!”
石杵道:“我如果找到了,你肯讓我們走?”
無花道:“你要找多久?”
石杵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現在!”
無花道:“你如果找不到呢?”
石杵斷然道:“我就在這裡待到死,一輩子做你的奴隸!”
無花的笑容忽又變得很溫柔,柔聲道:“這賭注並不小,你還是再考慮考慮的好。”
石杵道:“賭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則還不如不賭的好,這就要看你敢不敢賭了。”
無花笑着道:“當然敢!’
石杵道:“好!”
他的手在‘月下撫琴圖’上按了按,“轟”的一聲,牆上已經開啓了一個門。
一個方方正正的門!
十三級向上的臺階!
石杵輕輕地走了出去! ,
地上橫七豎八的擺着幾塊大石頭。
遠處是那一塊“天上人間”的匾額。
此刻竟然燈火通明,擠滿了人。
“還施水閣”的人。
石杵有些愕然。
顏如玉笑道:“師父知道,你一定能夠破解‘天上人間’的秘密,臨終之前就讓師兄們在這裡等着了。”
無花的臉色蒼白,沒有說話。
石杵露出了笑容,笑道:“這就是破解魔法的關鍵,是嗎?”
無花詫異道:“這秘密你是怎麼看破的?”
石杵笑道:“這裡有‘月下撫琴圖’,這纔是你的房間,直到你剛纔砸碎酒杯的時候,我才聽出來的。”
無花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爲你到了這裡,神智就已經混亂。”
石杵道:“大多數人都自以爲能看得很遠,對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當然也很明白人心的這種弱點,所以纔會將我安頓在這裡,你以爲我絕對想不到秘密的關鍵,就在我自己住處的隔壁。”
無花道:“你是怎麼想到的?”
石杵道:“我只不過覺得有兩間隱藏的屋子,但不能確定在哪裡,直到你砸碎酒杯。”
他笑了笑,接着說:“我的運氣還不錯。”
無花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個人的運氣無論多麼好,總有一天會變壞的。”
長夜即將過去。
今夜卻無人入睡。
一百零八將,靜靜的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屋子裡的門。
無花動了。
彈指神通,少林派內家的武功,一指彈出一縷銳風,急攻石杵穴道。
石杵輕輕地閃開。
風萍掌,少林外家的絕技,掌影飄飛,如狂風中漫天飛舞,顧名思議,這掌力已非以力見長,而是以巧取勝,掌勢詭異飄忽,竟是虛多於實。
石杵輕輕地閃開。
死眷術,忍術九大秘功之一,銀光閃閃的飛環,更帶着說不出的詭異奇秘,飛旋來去,看起來竟然像是活的。
石杵輕輕地閃開。
丹心術,突見一片紫霧海浪殷擁來,霧中似乎還夾一點亮晶晶的紫霧,石杵身子後退,突然沖天飛起。
只聽見“轟’的一聲大震,如電閃雷轟,紫霧輕姻嫋娜四散,本在石杵身邊的大石頭,竟然被從中間劈成兩半。
屋外的樹如遭雷擊己成焦炭,一陣風歐過,樹葉片片飛舞,一棟生氣勃勃的大樹,轉瞬間就已經全部枯死,青綠的樹葉,也大半變成枯黃顏色。
突見無花一把抓起長刀,人已躍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涵秋水,碧綠森寒,刺人肌骨。
無花左手反握刀把,右手正持長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舉刀齊眉,刀鋒問外,隨時都可能一刀斬下。
但他身子卻石像般動也不動,妖異的日光,凝注石杵。
刀光與目光,已將石杵籠罩。
刀雖仍然未動,但石杵卻已經覺得自刀鋒逼出的殺氣,越來越重。
他站在那裡,竟不敢移動半寸。
他知道自已只要稍微移動,就難免有空門露出,對方的必殺之劍就立刻要隨之斬下。
這以靜制動,正是東洋獨創的武士道之精華。
就在這時,無花暴喝一聲,掌中長刀已急斬而下。
他算準了石杵的退路,算推了石杵實在已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這一刀實在是“必殺之刀”。
這一刀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刀術之精華臨敵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納之武功極限,實在是已全部包涵在這一刀之中。
無花目光盡赤,滿身衣服,也被他身體發出的真力,鼓動得飄飛而起。
這一刀必殺,他已經不必再留餘力。
這“迎風一刀斬”,是不是真能無敵於天下?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石杵卻說話了,對無花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無論多卑鄙、多可惡的話,你竟然都能用最溫柔、最文雅的語調說出來。”
這之前,他們好像還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無花道:“你我的友情,本來就不多,到現在所剩下的,還不如眼睛裡的沙粒多了。”
石杵二指併攏,笑道:“東風破!”
紫色的光芒,竟然比金色的光芒好看的多。
無花的胸口血流如注,神色冷靜道:“很好,我今日總算證實,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他的語調那麼平淡,就像剛纔證實的,只不過是場輸贏不大的賭博而已,任何人也聽不出,他已經將生命投注到這場賭博中。
石杵道:“你是‘暗河’的首領?”
無花笑着道:“不錯。”
石杵嘆了口氣,道:“你雖然已經輸了,但是無論如何,你的確輸得很有風度。”
無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道:“我如果勝了,會更有風度的,只可惜這件事,永遠沒有機會證實了,是麼?”
石杵黯然道:“不錯,你的確永遠沒有機會了。”
無花又笑了笑道:“你爲什麼會這一劍?”
石杵驚奇的問道:“我爲什麼不能會這一劍?”
無花笑着道:“這一劍,如果用‘天叢雲劍’的話,威力會更大!”
石杵道:“‘天叢雲劍’?這是什麼劍?”
萬花笑道:“哈哈,你自己找答案去吧。”
說完,他就抹了脖子自盡了。
他實在是太驕傲了。
比雷聲大雨點小還要驕傲。
普天之下,或許只有楚留香、西門吹雪、 李尋歡、葉孤城、陸小鳳、顧惜朝這樣的人,才配和他做朋友或對手。
不錯,驕傲,還有孤潔,陰險,都是他的本性。
這樣的人,必須忍受孤獨和寂寞,並且絕不妥協。
無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在他的辭典中,沒有“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俗語。
無花是一個反面角色,但是當你看到他死了,揮之不去的,竟然只是無花“孤潔”的形象。
《世說新語》所謂“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那正是無花的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