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扎十六世躺在自己寬敞柔軟的大牀上,看着費爾南德斯大踏步的走進來,那張英俊的面孔和挺拔的身姿,讓他恍惚間似乎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剛登基時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禮堂噹噹作響的鐘聲、戰場上呼嘯如潮的喊殺聲、震動大地的馬蹄聲,這些聲音彷彿漩渦一般在克里扎十六世的耳畔迴響,讓他恍惚出神,不能自拔。
直到費爾南德斯來到克里扎的窗前,堅硬筆挺的皮靴鞋跟互相一碰,發出清亮的響聲,克里扎十六世這纔回過神來。
“啊,我的孩子,親愛的費爾南德斯,你來了……”克里扎十六世看着費爾南德斯,眼中充滿了慈祥與憐愛。
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不僅身材高大,體格勻稱,面容英俊,英姿勃發,而且他在個人修養上也是極佳,不僅精通數學、天、詩歌、以及航海學,還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他風流倜儻,舉止有禮,就算是最嚴苛的宮廷禮儀師都公認費爾南德斯的禮儀動作是最優雅最完美的,他是造物主的寵兒,集外表與內涵於一體,是帝國無數懷春少女心儀的對象。
更爲難得的是,這位王子還勇猛善戰,第一次出征便立下赫赫戰功,親率幾十騎,便馬踏連營,大破敵軍十數萬!
這樣的優秀出衆的男人,又是自己的兒子,這讓克里扎十六世如何不看在眼裡,愛在心頭?
可是,克里扎十六世雖然深愛着自己的這個兒子,可這種慈愛並沒有矇蔽他的眼睛,他睿智而銳利的眼睛能夠清晰的看見那燃燒在費爾南德斯眼中的熊熊火焰,那是一種被人成爲“野心”的火焰。
費爾南德斯和科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科克是標準的貴族政客,城府深沉,能言善道,擅長內政,能夠忍常人不能忍之忍,而費爾南德斯則更像一個朝氣蓬勃,銳氣逼人的年輕軍人。
也正因爲克里扎以前的縱容,費爾南德斯現在羽翼已成,他的心靈已經無法容納那如同野草一樣瘋狂滋長的野心,以至於即使是面對着自己的父親,費爾南德斯都絲毫無法掩飾他眼中如同地獄火焰一般的勃勃野心!
克里扎十六世目光深深的注視着自己的孩子,雖然他野心勃勃的盯着自己的皇位,可是他畢竟是自己的孩子,有好幾次克里扎十六世想咬牙將費爾南德斯徹底抹殺,可他都下不了手,這樣一拖再拖,現在自己即將死去,這一切終歸要有個了斷。
克里扎十六世眼中的慈祥憐愛漸漸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酷無情的目光。
因爲他不僅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更是這個帝國的皇帝!
在從林中,身爲一頭老邁的獅王,如果有年輕的雄獅想要挑戰自己的地位的話,那即便是自己的孩子,獅王也會給予毫不留情的打擊,將它咬死,或者趕出自己的領地。
克里扎十六世,他首先是一個男人,其次纔是一個父親。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他是絕對不能容許任何人挑釁他的權力的,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至親至愛!
這是這個世界上任何雄性動物生存於世的天性本能!
“我的孩子,你看起來似乎十分精神,難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如此高興嗎?”克里扎十六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陣陰冷地獄吹來的寒風,一下就點在了要害關鍵之上。
眼前的老人雖然看起來隨時都會嚥氣,可是費爾南德斯依然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冷戰,因爲這個老人不僅是他的父親,更是一個威名赫赫、名震天下的君王,他的文治武功讓費爾南德斯從小便崇敬仰望,他的足智多謀讓他從小便崇拜萬分,他的一舉一動讓他從懂事開始便刻意模仿,他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一直籠罩在費爾南德斯的頭上,讓他暗無天日,喘不過氣來!
可是現在,天神啊,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吧,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皇帝他連吸一口氣都是如此困難!
他快完了,這個世界馬上要是你的了!
費爾南德斯的心中似乎有一個魔鬼在張牙舞爪的大喊大叫,長時間的威壓讓費爾南德斯下意識的便心生畏懼和恐慌,他聽見這句話,彎下腰來,不願意讓自己的父親看見自己剎那間流露出的軟弱模樣,可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重新恢復了冷漠與平靜,野心戰勝了恐慌,統治了他的心靈和肉體。
克里扎十六世看着眼前孩子每一點最細微的變化,他的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他甚至懷疑這個眼中燃燒着無法控制的野心的年輕人下一秒鐘就會撲過來,用他年輕有力的臂膀將他活活扼死!
克里扎十六世好容易忍住呼喊衛兵殺死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衝動,他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殺意,這才緩緩的說道:“你這樣的高興,難道是因爲看見我即將不久於人世了嗎?”
克里扎十六世說完這句極其誅心的話,目光如刀的逼視着費爾南德斯。
費爾南德斯身子微微一顫,他目光示弱的低了下來,不敢直視自己的父親,他知道,這個時候只要自己膽敢頂撞一句,克里扎立刻就會喊叫着讓衛兵將他拖下去處死!
這個老人的眼中此時沒有一丁點兒的倫理慈愛,有的只有帝王家的冷酷無情!
費爾南德斯緩緩的說道:“不,我親愛的父親,您永遠是我的精神圖騰和生命偶像,您的智慧與光芒像太陽一樣讓我永遠也難以企及,看着您一點一點的衰老,我十分的難過!”
“哦?你真的這樣想?”克里扎十六世收回目光,不置可否的一笑。
費爾南德斯舉起一隻手,發誓道:“至高神可以見證我的真心!”
克里扎十六世嗤笑了一句:“至高神纔不會管我們凡世間的事情!不過你既然是這樣想,那麼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費爾南德斯微微躬了躬腰,說道:“您請說吧,父親!”
克里扎十六世撐了撐身體,稍微坐起來了一點,然後劇烈咳嗽了一陣,這纔開口說話。
他在劇烈咳嗽的時候,就站在不遠處的費爾南德斯卻是靜靜的看着,沒有絲毫上前幫自己父親拍拍背脊的意圖,而克里扎十六世哪怕是咳得出血,也沒有任何要招呼自己兒子上前幫忙的意思。
這父子互相之間的猜疑和忌諱到了如此形如陌路的地步,也着實讓人心寒。
“這些天,你如此匆忙的在漢尼拔等將軍那裡走動,是爲了什麼?”克里扎淡淡的說着,每一個字都像投槍匕首,朝着費爾南德斯扎去。
費爾南德斯當然不會傻得以爲自己的這些動作能夠瞞得過皇帝陛下,他早就想好了說辭:“當然是爲了兩天後的慶典,我的陛下!我親愛的哥哥馬上就要借位繼承皇位了,作爲他的弟弟,作爲帝國的一份子,我當然有義務要爲這一次空前浩大的慶典保駕護航!”
克里扎目光深沉的盯着自己的兒子,旁人很難想象,像他這樣病入膏肓的老人,怎麼可能還有如此銳利的目光。
過了好一陣子,克里扎這才緩緩的說道:“你真是有心,可如果你真是一片好心的話,那麼請你回答我,庫尼斯克港前兩天停泊的十三艘商業用船上究竟裝的都是什麼?真的是糧食和美酒嗎?”
費爾南德斯臉上平靜如常,可垂在身旁的手指卻不自覺的用力捏了捏,這十三艘打着克倫貝爾家族旗幟的商業用船裝的絕對不是糧食和美酒,上面裝載着滿滿五千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士兵和戰馬,一旦帝都發生政變,這些士兵立刻便能殺氣騰騰的殺向帝都,一百里的路程,烈馬奔馳,眨眼即到!
不等費爾南德斯答話,克里扎又接着像連珠炮一樣問道:“這些天,南方諸郡又在私底下對你有過一些什麼承諾?這些天帝國暴力事件居高不下,帝國治安混亂不堪,城南監獄都已經人滿爲患,這些事情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帝國城防軍的幾個將軍這些天私下與你接觸頻繁,你們之間又存在一些什麼樣的密謀?”
這些問題就像一把把利劍,將費爾南德斯逼得步步後退,一直站到了懸崖邊沿,根本沒有了立足的地方。
費爾南德斯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能想到皇帝陛下會察覺到他的動作,可他沒有想到皇帝陛下居然所有的動作都察覺的一清二楚,不過,最讓他惱怒的是,皇帝陛下爲什麼眼下這個時候來如此逼問他?
費爾南德斯擡起頭,像一個被逼進了絕路的狼,死死的盯着克里扎十六世:“您到底想要說什麼?我的父親?”
克里扎十六世看着費爾南德斯,他緩緩的嘆了一口氣:“我想說的是,爲什麼你不肯停手?”
“停手?”費爾南德斯像是聽見了一個極其可笑的笑話“怎麼停?您教教我?”
“如果你願意停手,我可以將這個帝國最富饒的幾個郡都劃給你,作爲你的領地,只要你肯停止眼前一切的密謀和軍事行動。”克里扎十六世眼中透着一股濃烈的企盼,看着自己的兒子,這是他企圖挽救父子親情,兄弟親情的最後一絲努力。
可惜的是,費爾南德斯絲毫不領情,他反而感覺到一種刻骨銘心的侮辱,他哈的一笑:“領地?我的領地?我的父親,我有了自己的領地,可你讓那些跟隨我的人怎麼辦?把我的領地又化成一個又一個的小等分,然後分給他們?哈,那個時候,我的哥哥想要來收拾我,可就容易多了!我的父親,這真是您這一輩子最聰明的主意啊!”
費爾南德斯哈哈大笑了一陣,突然間揮動着雙臂,他面色猙獰,勃然震怒道:“爲什麼是我停手?爲什麼不是我那個無恥的哥哥!!他難道不是克里扎家族的恥辱嗎?你不是早就恨透了他嗎?爲什麼你還要將皇位傳給這個昏庸無能的傢伙!!”
費爾南德斯的怒吼聲在寬敞的寢室中陣陣迴盪,門口的衛兵聽見了這個聲音,一個個駭得面色如土,互相對視了一眼,只恨不得躲得遠遠的,不敢參合到這種皇室的爭鬥中來。
克里扎十六世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兒子,他緩慢而又堅定的說道:“因爲,他能給這個國家帶來安定,而你給這個國家帶來的是動亂!”
“憑什麼?憑什麼你就這樣說?”費爾南德斯激動得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他大聲咆哮着“你當初的皇位不也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嗎?帝國十年動亂,這片大陸被你打得爛成什麼樣子了?可你依然在一片廢墟中,重新讓這個帝國站立了起來!難道,你能做到的事情,我就做不到嗎?又或者說,你根本就瞧不起我,不相信我?”
克里扎十六世緩緩的搖了搖頭:“費爾南德斯,我的孩子,你是我最得意最驕傲的孩子,你的聰慧絲毫不在我之下,如果我們兩個在當初換個位置,你肯定比我要幹得更加出色!可是……我的孩子,你要明白的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我當初繼位的時候,那時候帝國國庫充盈,國家強盛,民間富裕而且積怨不深,所以這個龐大而古老的帝國能夠承受十年的動亂。”
“可是,你看看現在,我的孩子!你去帝國國庫中看一眼,那裡面的老鼠比金幣還多,你再私下裡去那些平民們的家中聽聽,他們咒罵這個國家比他們讚頌這個國家的話還多,當年帝國內亂,只是皇室之間的爭鬥,戰況雖然激烈,可是勢力糾結清晰明朗。可是現在,凱爾斯曼家族、光明神教、克倫貝爾家族、我們克里扎家族以及這個國家其他的家族們,這些勢力盤根錯節的糾纏在一起,情況比以前複雜百倍,帝國也比以前虛弱百倍。”克里扎十六世緩緩的說着,聲音深沉而充滿了無奈“在這樣的情況下,帝國如果發生內亂,必然導致全盤崩潰!”
“你想看見這個國家在你的手中崩塌嗎?”克里扎十六世長嘆了一口氣。
這種話雖然說起來入情入理,但是費爾南德斯現在早算能聽得進,也已經騎虎難下,更何況,他現在哪裡還聽得進半分話?
這個男人驕傲自負,剛愎自用,他想得更多的是:就算情況再艱險,我也能夠戰勝這一切!
費爾南德斯冷笑着反問道:“我的父親,我想你當初一定也沒有想到,那個黑頭髮的海盜,他能夠從那個角鬥場中活着走出來吧?”
克里扎的眉頭緊緊的擰成了一團,他看着自己的兒子,一言不發,臉色越來越陰沉。
費爾南德斯用一種挑釁和桀驁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親:“這樣一個海盜都能做到那樣不可能的事情,爲什麼我做不到?又或者說,你根本就是在搪塞,或者根本就看不起我?”
克里扎默然,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之後,無奈而疲憊的對費爾南德斯揮了揮手:“你走吧,孩子,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既然你執迷不悟,那我也沒有辦法……”
費爾南德斯臉色難看,他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老皇帝之後,然後深深的躬身彎了一腰,繼而轉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他知道,剛纔是老皇帝下的最後通牒,而他拒絕了。
從他走出這個房門開始,家庭的親情就將徹底崩塌,剩下的就只有刀劍相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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