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隻動物有說有笑,興奮地匆匆走過時,羊羣擠作一團地碰撞樹籬,小鼻孔噴着氣,踏着纖細的前腳,仰起頭,一股淡淡的蒸氣從擁擠的羊欄升到嚴寒的空氣中去。這兩隻動物跟着水獺走了漫長的一天,在廣闊的丘陵地帶——流地他們那條河的一些小溪流的源頭就在這裡——又是打獵又是探險,這時正穿過田野回家。冬天日短,天色正在暗下來,可他們還有一段路要走。他們胡亂地邁過耕地,聽到羊叫聲,向着它們走去;他們看見如今羊圈那裡有一條踩出來的路,這樣就好走多了,而且它回答所有動物都有的愛詢問的小心眼兒,斬釘截鐵地說:“對,一點不錯,這條路是通到家裡去的!”
“看上去我們要來到一個村莊了,”鼴鼠有點懷疑地說,放慢他的步子。
踩出來的小路先是變成一條小道,接着變成一條大點的路,而現在這條路把他們帶到了一條很好的碎石大道。動物不喜歡村莊和它們那些經常出現的公路,管自己走自己的路,不理會那些禮拜堂、郵局或者酒館。
“噢,不要緊!”河鼠說。“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裡,他們這時候全在室內,安安穩穩的,圍着火坐着,男人、女人、孩子、狗和貓等等等等。我們溜過去沒問題,不會碰到什麼打擾和麻煩的,高興的話還可以望進他們的窗子,看看他們都在幹些什麼。”
當他們輕輕地踏着薄薄的雪粉來到那裡時,12月中旬迅速降臨的夜幕已經籠罩着這個小村莊。已經看不出什麼,只看到街兩旁暗紅色的一個個方塊,這是每座小農舍的火光和燈光透過窗子溢到外面的黑暗世界裡來。大多數低低的格子窗不用窗簾,在外面窺探的動物可以看到,裡面居民圍在茶桌旁邊,或者埋頭在做手工,或者嘻嘻哈哈,做着手勢在聊天,各有各快樂的優美姿態,連有經驗的演員也難以捕捉——自然美總是在無意中觀察到的。兩個觀察者隨意地從一個劇場移到另一個劇場,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那麼遠,看着一隻貓被人撫摸,一個睡意正濃的嬰兒被抱起來放到牀上,或者一個疲倦的人伸伸懶腰,在一塊陰燒的木塊頭上敲菸斗,他們的眼睛裡不禁流露出某種渴望的神色。
可是有個小窗子拉上了它的窗簾,在黑夜中只留下一片透明的空白,正是它使人最思念家,思念四壁之內的那塊小小天地——外面大自然的那個緊張的大天地被關在外面,忘記了。緊靠着白窗簾掛着一個鳥籠,輪廓鮮明,每一根鐵絲、棲木等等,就連昨天咬掉了邊的糖塊也清晰可辨。在當中那根棲木上,鳥把頭塞到羽毛裡,好像近得只要他們願意就能撫摸它似的;甚至它豐滿的羽毛尖也清楚地勾畫在照亮的窗簾上。當他們這麼看着的時候,這睡覺的小鳥不舒服地顫動,醒來,渾身抖抖,擡起了它的頭。它難受地打哈欠,他們可以看到它張開小尖嘴厭煩地打哈欠,朝周圍看看,重新把它的腦袋塞到它的背後,鬆開的羽毛又慢饅地平伏下來,一動不動。這時候一陣寒風颳到他們的後脖頸上,皮膚上冷得有點刺痛,使他們像從夢中驚醒,他們感覺到了腳趾冷,雙腿痠,而他們自己的家還遠着,要走好大一陣纔到。
一出村莊,村舍一下子沒有了,他們在黑暗中又聞到路兩邊親切的田野氣味;他們打起精神去走完最後一段長路,到家的路程,這路程總會到頭,它的結束將是乓乓的門閂聲,忽然亮起來的火光,看到熟悉的東西歡迎他們就像歡迎久違的遠航歸客。他們不停地、靜靜地一路沉重地走着,各想各的心事。鼴鼠一個勁兒地在想晚飯,反正天色漆黑,對他來說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因此他乖乖地跟着河鼠,完全聽他帶路。至於河鼠,他走在前面一點,照他的習慣,他的肩頭拱起,眼睛盯住前面灰色的筆直的路,也就沒去注意可憐的鼴鼠,而忽然之間,鼴鼠感到了一個召喚,渾身一下子好像觸電。
我們人類早已失去肉體的微妙感覺,甚至沒有一些專門字眼可以用來表達一隻動物同他的周圍環境和動物的交流,比方說只用“聞”這一個字眼來概括動物日夜在鼻子裡嗚嗚發出的全部微妙的刺激感覺:呼喚,警告,煽動,拒絕。在黑暗中,正是一個這種神秘魔幻的呼喊從空曠裡忽然傳給鼴鼠,使他爲這個十分熟悉的呼喚激動萬分,儘管他這時還不能清楚想起來這是什麼。他在路上停下來一動不動,用鼻子東找西找要重新捕捉到那如此強烈地觸動他的電流。過了一會兒他又收到了;但這一次回憶全部涌出來了。
家!這就是它們這些甜蜜的呼喚,這些從空中飄來的輕柔撫摩,這些把他全往一個方向拉的看不見的小手所表示的意思!是啊,他的老家這會兒一定離他十分近了,他那天第一次找到了那條河就匆匆把它棄之不顧,再也沒去找過它!如今它正派出它的偵察員和報信者來抓住他,把他帶回去。自從他在那個晴朗的早晨逃走以後,簡直沒有想到過它,他是那樣地沉迷在他的新生活中,盡情享受新生活的樂趣,奇妙,新鮮和魅力。現在對過去的回憶有如潮涌,這老家是多麼清晰地在黑暗中聳立在他眼前啊!它確實是簡陋,而且窄小,陳設可憐,然而這個家到底是他的,是他爲自己建造的,做完一天的工作後他曾經是那麼高興地回去。顯然,這個家跟他在一起也曾經是那麼快活,它正在想念他,要他回去,也通過他的鼻子告訴他這個意思,悲傷地,怪責地,不過不帶怨恨或者憤怒;只是提醒他它在那裡,要他回去。
這呼喚是清楚的,這召喚是明白的。他必須馬上聽它的話,回去。“河鼠!”他用充滿快樂的激動口氣叫道。“停下!回來!我需要你,快點!”
“噢,跟上吧,鼴鼠,快來!”河鼠興高采烈地回答着,只管向前走。
“請你停下,河鼠!”可憐的鼴鼠心中極其痛苦,央求他說,“你不明白!那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剛聞到了它的氣味,它就在這兒附近,的確很近了。我必須回去,我必須去,我必須去!噢,回來吧,河鼠!我求求你,請你回來吧!”這時候河鼠已經在前面走得很遠,遠得聽不清楚鼴鼠在叫什麼,遠得聽不見他聲音中痛苦呼喚的尖音。他十分關心天氣,因爲他也聞到了另一樣東西——好像要下雪了。
“鼴鼠,這會兒我們實在怎麼也不能停下!”他回頭叫道。“不管你找到了什麼,我們明天再來吧。我現在可不敢停下——太晚了,雪又要下啦,加上我這條路也說不準!可我需要你的鼻子,鼴鼠,因此你快來,請你行行好!”
河鼠也不等回答,只管一直向前走。
可憐的鼴鼠在路上孤零零地站着,他的心碎了。哭泣在他身體裡不知什麼地方越積越大,越積越大,他知道它馬上就要進發出來了。不過即使在這樣的考驗下,他對朋友的忠誠還是牢不可破的。他一秒鐘也沒想到過要丟下他。這時候他老家的陣陣召喚在央求他,向他低語,懇求他,最後狠狠地命令起他來。他不敢再在它的魔法圈子裡逗留。他猛地扯斷他的心絃,低頭看着路,順從地跟着河鼠的腳跡走,而這時稀薄微弱的氣味還在追着他逃走的鼻子不放,責備他貪新厭舊。
他拼命追上了什麼也不知道的河鼠。河鼠開始高興地叨嘮,說他們回去以後要做一些什麼事情,客廳裡用木塊生起的爐火將是多麼愉快,他想要吃頓什麼樣的晚飯;他一點也沒注意到,他的夥伴沉默不語,心中痛苦。
最後,當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正在經過路邊矮樹叢旁的一些樹墩時,他總算停了下來,溫和地說:“喂,鼴鼠,老夥計,你好像累壞了。你一聲不響,腿像鉛似地拖不動。我們在這兒坐下來歇一會兒吧。雪一直拖到現在沒下,接下來要不好走了。”
鼴鼠淒涼地在一個樹墩上坐下來,想要控制住自己,因爲他覺得實在忍不住了。他剋制了這麼久的哭一直不肯屈服。它不斷地硬是要涌上來,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快,”直到可憐的鼴鼠最後放棄鬥爭,盡情地、毫無辦法地、公然地哭起來,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已經失去他已經找到了的東西。
河鼠看見鼴鼠一下子悲傷得這樣厲害,大爲吃驚,十分愕然,起初還半天不敢開口說話,最後很輕地、充滿同情心地說:“怎麼啦,老夥計?到底是什麼事啊?把你的苦惱告訴我吧,讓我來想想辦法!”
可憐的鼴鼠的胸口一下一下起伏得太快了,話剛要出口就被嗆下去,覺得很難說出話來。“我知道它是一個……簡陋骯髒的小地方,”他最後一面哭着一面斷斷續續地說,“不像……你那個舒服的住宅……或者癩蛤蟆的漂亮莊園……或者獾的大房子……不過它是我自己的小小的家……我喜歡它……我離開它,竟把它全給忘了……後來我忽然聞到了它……在路上,在我叫你你不肯聽的時候,河鼠……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回到了我的心中……我要它!……噢,天啊.天啊!……可是你不肯回來,河鼠……於是我只好離開它,雖然我一直聞到它的氣味……我想我的心會碎的……我們本可以只去看它一眼,河鼠……只看一眼……它就在附近……可是你不肯回來,河鼠,你不肯回來!噢,天啊,噢,天啊!”回憶帶來新的陣陣悲哀,他又哭得說不下去了。
河鼠直瞪瞪地看着前面,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拍着鼴鼠的肩頭。過了一會兒他陰着臉咕嚕說:“現在我明白了!我剛纔真是一隻蠢豬!一隻蠢豬——這就是我!就是一隻蠢豬——一隻不折不扣的蠢豬!”
他一直等到鼴鼠的哭聲漸漸不那麼厲害,變得更有節奏;他一直等到最後哼哼聲更多而哭聲只是斷續可聞;於是他站起來,脫口說了一聲:“好,如今我們確實還是走的好,老夥計!”
他重新動身上路,然而朝他們辛辛苦苦走過來的原路走回去。
“你(呃)上哪兒去(呃),河鼠?”淚流滿面的鼴鼠大叫,擔驚害怕地擡起頭來。
“我們去找你的家,老夥計,”河鼠快活地回答說,“因此你最好快點來,因爲還要找一下,我們需要你的鼻子。”
“噢,回來,河鼠,你回來!”鼴鼠叫道,他站起來趕緊去追他。“我告訴你這樣沒好處!太晚了,太黑了,那地方又遠,要下雪了!而且……而且我根本不想要你知道我是那麼想它……全是意外和錯誤!還是想想河岸吧,想想你的晚飯吧!”
“讓河岸去它的吧!還有那頓晚飯也去它的吧,”河鼠真心實意地說。“我告訴你,我這就要去找這個地方,哪怕在外面待一個通宵。快活起來吧,老夥計,挽着我的胳臂,我們很快又會回來的。”
鼴鼠還在抽着鼻子,央求着,十分勉強,給他那位說一不二的夥伴一路拉得夠嗆。
河鼠用一連串的快活談話和故事努力使他重新振作起精神來,費勁的路好像縮短了。等到河鼠覺得鼴鼠曾經被“留住”的地方差不多快到時,他說:“好,現在別再說話了。得辦正事!拿你的鼻子派用處吧,用上點心。”
他們寂然無聲地走了不遠,河鼠忽然通過他挽住鼴鼠的胳臂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觸電傳遍了鼴鼠的全身。他立刻鬆開手,退後一步,全神貫注地等着。
信息傳來了。
鼴鼠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他擡起來的鼻子輕輕地扇動着聞空氣。
接着他很快地向前跑了幾步……不對……停下……退了回來;接着又慢慢地、不停步地、有把握地向前走。
河鼠十分激動,緊緊跟着,而鼴鼠有點像夢遊者,跨過一條幹壕溝,爬過一個樹籬,在朦朧的星光下,一路聞着嗅着通過一片沒有腳跡、光禿禿的空曠田野。
忽然他沒打一個招呼,猛地鑽了下去;可是河鼠警惕着,利落地跟着他鑽下了地道,鼴鼠那個萬無一失的鼻子忠實地把他領到了那裡。
地道又擠又缺少空氣,泥土味濃極了,河鼠只覺得走了好半天通道纔到頭,他才能把身子站直,舒展四腳和抖動身體。鼴鼠劃了一根火柴。就着它的光,河鼠看到他們正站在一塊空地上,打掃得很乾淨,腳下鋪着沙,面對他們的是鼴鼠家的小前門,旁邊門鈴拉索上用正楷體漆着“鼴鼠寓”3個字。
鼴鼠從牆上一枚釘子上拿下一盞手提燈,點亮了。河鼠朝四面看,看到他們是在一個前院似的地方。門的一邊是一張花園長椅,門的另一邊有一個輾子,因爲鼴鼠在家是一隻愛整潔的動物,不能容忍別的動物把他的場地踢成一堆一堆土。牆上掛着一籃籃蕨類植物,牆邊有一個個臺座,上面放着石膏像——加里波第、童子撒母耳、維多利亞女王和現代意大利的其他英雄。
前院的一邊有一個九柱戲場,沿着它是一排長凳和小木桌,桌上有些圈圈,看來是啤酒杯的痕跡。當中是一個圓形小池,裡面養着金魚,池邊鑲着鳥蛤殼。從池中央露出一個奇怪的東西,鑲滿了更多的鳥蛤殼,頂上是一個銀色的大玻璃球,它把所有的東西用歪曲的形狀反映出來,看了叫人覺得十分有趣。
鼴鼠看到所有這些對他來說如此親切的東西,登時滿面紅光。他催河鼠進門,點亮門廳的一盞燈,把他的老家環顧了一下。他看到所有東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層灰塵,看到這好久沒人料理的屋子是那樣荒蕪衰敗,看到它的面積是如此窄小,裡面的東西是那麼破舊——他又癱坐在門廳裡一把椅子上,用兩個爪子捂着他的鼻子。
“噢,河鼠!”他傷心地叫道。“我爲什麼要那樣做呢?我爲什麼要把你帶到這冷冰冰的可憐小地方來呢?天這麼晚了,這時候你本該到了河岸,在熊熊的爐火前面烤你的腳趾,享用着你所有那些好東西!”
河鼠不理他這些自我責備的傷心話。他跑來跑去,打開一扇扇門,察看那些房間和櫃子,點亮燈和蠟燭,把它們到處掛起來。“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小房子啊!”他興高采烈地叫起來,“這麼緊湊!安排得這麼好!這裡樣樣都有,樣樣擺得妥妥帖帖!我們可以在這裡快快活活地過一夜了。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好好生個人;這件事讓我來辦——我總能知道什麼東西上哪兒去找。哦,這是客廳?漂亮極了!牆邊那些小睡鋪是你自己出的主意?好極了!好,我去把木塊和煤拿來,你去拿個雞毛撣子,鼴鼠……在廚房桌子的抽屜裡可以找到一個……想辦法把東西都弄得整潔一點。動起手來吧,老夥計!”
鼴鼠給他這位鼓舞人的夥伴一打氣,站起身來就去起勁地撣灰塵和擦東西,而河鼠捧着一抱抱木柴煤塊跑來跑去,不久快活的火焰就轟轟響着升上煙囪。他叫鼴鼠過來取暖,可是鼴鼠馬上又悶悶不樂了,他心灰意懶地跌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把臉埋在他的雞毛撣子裡。
“河鼠,”他悲嘆說,“你的晚飯怎麼辦呢,你這位飢寒交迫、又可憐又勞累的河鼠?我沒東西給你吃……什麼也沒有……哪怕一個麪包頭!”
“你真是個多麼容易泄氣的傢伙!”河鼠責備他說,“嗨,我這纔在廚房儀器櫃上看見一把開沙丁魚罐頭的刀,清清楚楚的;誰都知道,這就是說在這附近有沙丁魚。振作起來吧!打起精神跟我一起去找吃的。”
他們同時去找吃的東西,在每一個櫃子裡找,打開所有的抽屜。結果到底不太叫人失望,自然希望能更好一些;他們找到一罐沙丁魚……一盒餅乾,差不多是滿的……用銀紙包着的一根德國式香腸。
“可以給你開一個宴會了!”河鼠一面擺桌子一面說,“我知道,會有些動物不惜任何代價要跟我們坐下來共進今天這頓晚餐!”
“沒有面包!”鼴鼠難過地呻吟說。“沒有牛油,沒有……”
“沒有肥鵝肝醬,沒有香檳酒!”河鼠笑嘻嘻地接下去說。“這倒提醒了我——過道盡頭那扇小門是通到哪兒的?自然是通到你的地下室!這一家所有的好東西都在那裡!你等一等。”
他鑽進地下室,馬上又回來,身上有點灰,每個爪子拿着一瓶啤酒,還有兩瓶夾在兩個胳肢窩裡。“你像是一個端着金碗討飯的叫花子,鼴鼠,”他說,“你一點不用再客氣了。這真是我到過的最愉快的小屋了。喂,你是在哪幾弄到你那些畫片的?它們使這地方看着就像個家。怪不得你那麼喜歡這個家了,鼴鼠。把它的事全都告訴我吧,你是怎麼佈置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接着,趁河鼠一個勁兒地忙着拿盤子、刀叉,在雞蛋杯裡調芥末,鼴鼠——他的胸口還在爲剛纔的緊張情緒而一起一伏——開始敘述——先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個題目使他來了勁,越說越舒暢——這個是怎麼計劃的,那個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個是怎麼偶然從一位姑媽那裡得到的,那個又是大發現,便宜貨,而其他的則是辛辛苦苦積錢買的,儘量“可省則省”。他的精神最後完全復原,他必須去撫摩他的東西,提着一盞燈,向他的參觀者誇耀它們的優點,一樣一樣講個沒完,連他們兩個都十分需要的那頓晚飯也給忘了;河鼠餓得要命,可拼命忍住不露聲色,一本正經地點着頭,皺起眉頭仔細看,碰到要他發表觀感時,嘴裡偶爾說聲“好極了”和“了不起”。
最後河鼠總算把鼴鼠引回桌旁。正當他埋頭開沙丁魚罐頭時,只聽到外面前院傳來了聲音——這聲音聽着是小腳在小石子上拖着走,還有慌張地嘟囔的輕微聲音,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傳到他們的耳朵裡來:“好,全都站成一排……把手提燈提高一點,湯米……先清清你的嗓子……我說一二三以後不要再咳嗽……小比爾在哪裡……?上這兒來,快,我們都在等着吶……”
“怎麼回事?”河鼠停下手來問道。
“我想這一定是田鼠,”鼴鼠有點得意地回答說,“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候,他們總是到處去唱頌歌。在這一帶他們是很有名的。他們從來不會漏掉我……到最後就上我這鼴鼠寓來;我總是給他們喝熱東西,有時候請得起,還招待他們吃頓晚飯。聽着他們唱歌,就像是在老時光。”
“讓我們來看看他們!”河鼠大叫着,跳起來向門口跑去。
他們把門一打開,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場面,節日的場面。在前院裡,由一盞角燈的微光照亮着,8只或者10只小田鼠站成一個半圓圈,他們的脖子上圍着紅色的羊毛圍巾,前爪深深地插在他們的口袋裡,腳蹦着跳着取暖。
他們用珠子似的發亮眼睛靦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偷地笑,吸着鼻子,用袖子去擦。
門一打開,拿着手提燈的一隻大田鼠說了一聲:“好,一、二、三!”
他們那些尖細的聲音就在空氣中響起來,唱起了一首舊日的頌歌,那是他們的祖先在冰凍的休耕地裡,或者被雪困在壁爐邊時寫的,一直傳下來,在聖誕節站在泥濘的街上對着亮着燈的窗子唱。
聖誕頌歌
諸位鄉親,
節日冷得厲害,
請把你們的門敞開,
雖然風雪會跟着進屋,
還是讓我們靠近壁爐。
你們早晨將快快樂樂!
我們站在雨雪當中,
寒冷難熬,
呵着手指,
盡蹬着腳,
我們向諸位問好,
來自遠方,
而你們在爐邊,
我們在街上。
祝你們早晨快快樂樂!
夜已經過去一半的時候,
忽然一顆星星帶領我們走。
天上灑下來神恩和幸福,
幸福的明天,
後天……日子無數。
每個早晨都將快快樂樂!
義人約瑟在雪地上跋涉前進,
看見馬房上低垂着那顆星星;
馬利亞可以不用繼續向前跑,
多好啊,茅草頂,
下面有乾草!
她早晨將快快樂樂!
於是他們聽見天使們說道:
“是誰先叫出聖誕好?
正是馬房裡的那些動物,
他們本來就在裡面居住!
他們早晨將快快樂樂!”
歌聲停下了,歌手們害羞然而微笑着,互相轉臉看看,一片寂靜——不過這隻有一眨眼的工夫。接着從上面和遠處,從他們剛剛走過的地道,傳來了隱約的嗡嗡樂聲——遠處叮叮噹噹的快活鐘聲。
“唱得好極了,孩子們!”河鼠熱誠地叫起來。“現在你們大家進來吧,在火旁邊取取暖,喝點熱東西!”
“對,你們進來吧,田鼠,”鼴鼠親切地叫道,“這真像過去的時光!
進來把門關上。把那高背椅拉到火旁邊來。好,你們等一等,讓我們……噢,河鼠!”他失望地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眼淚眼看要掉下來了。
“我們怎麼辦呢?我們沒東西招待他們!”
“這些事你就交給我吧,”當家作主的河鼠說。“來,你這個帶着手提燈的!上這邊來。我要跟你說句話。好,你告訴我,在夜裡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店鋪開着門嗎?”
“嗯,當然有,先生,”那隻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說。“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我們那些店鋪一天24小時開着門。”
“那麼你聽我說!”河鼠說道。“你馬上帶着你的手提燈去給我弄來……”
他們嘁嘁喳喳說了一陣,鼴鼠只斷斷續續聽見幾句:”記住,要新鮮的!……不,一磅就夠了……你一定要買巴京斯那家的,別的我不要……不,只要最好的……你要是在那裡買不到,就到別的地方問問看……對,當然是要新鮮做的,不要罐頭……那好,盡你的力辦吧!”
最後一個硬幣登一聲從一個爪子落到另一個爪子裡,那田鼠帶了一個大籃子和他那盞手提燈去買東西,匆匆忙忙走了。
其他田鼠在那把高背椅上坐成一排,晃着他們那些細腿,充分享受爐火的樂趣,烤着他們的凍瘡,直到覺得它們有點麻辣辣爲止;鼴鼠想引他們隨便聊天,沒有成功,就大問其家史,讓他們逐個揹他們衆多的弟弟的名字,這些弟弟看來都太小,今年還不能讓他們出來唱頌歌,不過他們希望很快就能得到父母的同意出來。
這時候河鼠正忙着在查看一瓶啤酒的牌子。“我發現這是老伯頓牌,”他稱讚說,“聰明的鼴鼠!這是真正的好酒!現在我們可以加點糖和香料,燙燙熱做甜酒!把東西準備好吧,鼴鼠,我來開瓶塞。”
沒花多少工夫就把酒調好,然後錫壺放到爐火的紅心裡;很快每一隻田鼠都已經在呷酒、咳嗽和打噎(因爲只要喝一點點熱甜酒,後勁卻很大),擦眼睛,哈哈大笑,忘記自己一生當中曾經捱過凍。
“這些小傢伙還會演戲,”鼴鼠對河鼠解釋說,“他們全都自編自演。演得還挺不壞呢!去年他們給我們演了個呱呱叫的戲,講一隻田鼠在海上被海盜捉住,逼着他划船,等到他逃出來回到家,他的心上人已經當了修女。對,是你!我記得你也參加演出了。站起來背兩段。”被他叫到的田鼠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咯咯笑着,把房子環視了一圈,卻還是把嘴閉得緊緊的。他的夥伴叫他背,鼴鼠哄他和鼓勵他,河鼠甚至抓住他的肩膀搖晃他;可是一點也不能使他不怯場。他們全都忙着埋頭對付他,就像船伕搶救一個早已溺水的人,這時門閂咔嗒一聲,門打開了,提着手提燈的田鼠重新出現,籃子重得他走起路來一搖一擺。
籃子裡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一倒在桌子上,再也顧不上談演戲的事了。
在河鼠的指揮下,大家都被安排去做什麼事,或者搬什麼東西。幾分鐘工夫,晚飯做好了,鼴鼠像做夢似地坐在首席,看見剛纔還一無所有的桌面上擺滿了美味可口的食物,看見他那些小朋友毫不遲延地大吃起來,滿面紅光;接着他讓自己放開肚子大吃——因爲他實在餓了——那些像變戲法變出來的食物,心想這次回家到底是多麼快樂啊。他們一邊吃一邊談過去的時光,那些田鼠向他談當地最新的消息,儘量回答他忍不住提出的成百個問題。河鼠簡直不說話,只是關心讓每個客人吃到他想吃的東西,多吃一點,並且細心關照,不讓鼴鼠爲任何事情操心煩惱。
客人們最後千謝萬謝,說出一連串的節日祝賀,上衣口袋裡塞滿了給家裡小弟弟小妹妹的東西,嘰嘰呱呱地走了。
等到最後一個出去以後把門關上,手提燈的丁丁聲消失,鼴鼠和河鼠把火撥旺,把他們的椅子拉近,燙熱甜酒,臨睡前再喝一杯,開始談這漫長一天的種種事情。
最後河鼠打了個特大哈欠,說:“鼴鼠,老夥計,我準備倒下了。說瞌睡還不夠。那邊一張牀是你的嗎?那好,我睡這一張。這是一間多麼好的小屋子啊!樣樣東西都那麼方便!”
疲倦的鼴鼠也很樂意這就上牀睡覺,很俠便興高采烈、心滿意足地讓他的頭枕到他的枕頭上。可是在他把眼睛閉上以前,他讓它們再環顧一下他的老房間,它在火光中實在豐富多采。火光照亮了各種熟悉和友好的東西,它們不知不覺地早已成爲他的一部分,如今正毫不埋怨,微笑着,迎接他回來。
他這時候正處在機智的河鼠悄悄地給他帶來的那種心情的框框裡。他清楚看到這一切是多麼普通和簡單——甚至是多麼狹小;可是他也清楚看到它對他有多麼大的意義,具有在一個人的存在中類似錨地的特殊價值。他根本不想放棄新的生活和它的光輝前景,拋棄太陽、空氣和它們貢獻給他的一切而爬回家來老待在這裡;上面的世界太有力量了,即使在下面這裡,它還是在呼喚着他,他知道他必須回到那更大的活動舞合會,不過想到有這個地方可以回來還是美好的,這地方完全屬於他自己,這些東西是那麼高興又見到他,只要他回來,永遠可以指望它們會同樣歡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