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果然是嶺南賀家的夫人呢,她說,是陪着她們家老夫人來廟裡上香的,已經來了有幾日了,今兒打算下山回府了。”
一會兒的功夫,秋紋便回來了。
白老太太打量了幾眼,臉上頓時露出了一抹驚喜,眼中迸發出來的光彩,是白瓔珞都鮮少見到的。
“快去,問問賀老夫人住在哪個院子裡。”
衝秋紋擺了擺手,白老太太的面上泛起了一絲急切,見秋紋轉身去了,白老太太仍舊自言自語的唸叨着,“我就說沒瞧錯,那年她帶着兒媳婦兒來的時候,我雖只見了一面,可這麼多年了,卻也沒忘了。”
“祖母,您和賀老夫人是幼時的手帕交吧?”
白瓔珞上前攙着白老太太,一邊好奇的低聲問道。
白老太太搖了搖頭,眼睛一直張望着大殿角落裡求籤的那個婦人。
見祖母心不在焉的,白瓔珞抿嘴笑了笑,再未追問,一雙眼睛,卻也不自禁的打量起了那名婦人。
轉瞬的功夫,那名婦人回過頭來朝白老太太和白瓔珞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微一怔忡,她似是也想起來了,面上閃過了一抹驚喜。
有禮的衝那解籤的老方丈解釋了一句,那位夫人跟着秋紋走了過來,及至到了跟前,拜倒行了禮道:“見過白老夫人,十幾年沒見,見您身子骨硬朗如昔,可真是件喜事呢。我婆母知曉在這兒遇到了故人,必定也是極開心的。”
白老太太笑着招呼了一句,方回頭給白瓔珞介紹道:“這是嶺南賀家的夫人,按理,你要叫一聲嬸嬸的。”
“賀家嬸嬸……”
白瓔珞甜甜一笑,俯身行了福禮。
“好標緻的小姐,定是養在您跟前的,也就您調教的出這麼有儀容閨德的小姐了。”
拉着白瓔珞的手,賀夫人衝白老太太笑着說着,說了幾句話,賀夫人便殷勤的攙着白老太太的胳膊,一行人朝後院賀老夫人歇息的院子去了。
“婆母說,當年立過誓不再踏足京城一步的,此番,若不是要來還願,她也絕不會來的,所以,京城裡那些故人,都沒過去叨擾。不過,在這兒遇上了您,可見您二老還是有緣分的,婆母見了,定然歡喜的什麼似的。”
賀夫人笑道。
白瓔珞靜悄悄的跟在身後,聽着祖母和那位賀夫人說着從前的事,心裡不由的詫異起來,一邊,卻轉過頭吩咐了秋月,讓她差人去告訴白老太爺一聲,免得一會兒祖父尋不到人。
苦寒寺極大,慕名前來的遊客越來越多,齋舍也是擴充過的,所以,一行人兜兜轉轉的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纔到了一個安靜的小院子。
仰頭看去,院子似乎毗鄰苦寒寺後山的院牆,依稀還能看到遠處的山林,偶有清風拂過,便有婆娑的樹葉聲響。
推開門,便有一個面相穩重的丫鬟迎了上來,見自家夫人領了一羣人進來,那丫鬟恭敬的行了禮,也不多問,轉身去耳房沖茶了,瞧那模樣,這院裡並沒有多少服侍的下人。
“娘,您快瞧瞧誰來了?”
揚聲喚着,賀夫人止住了腳步,還回頭衝白老太太抿嘴笑了笑,面上也浮現起了一絲狡黠的頑皮。
白老太太笑着頓住腳,一行人便立在了院中。
“這荒山野嶺的,還能遇見誰去?”
頗顯老態的話音響起,屋簾緩緩掀開,迎面出來的老婦人頓時愣在了當地,舉着簾子的手,也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
“亭姐姐……”
似是不敢相信,賀老夫人猶疑的喚着,白老太太點了點頭,疾步迎了上去,兩個老太太就那麼站在門邊抹起了眼淚。
這一年多,撇開進宮伴讀抑或是上閨學,其餘時間,白瓔珞大多都是在慶安堂陪在白老太太身邊。
老人家總愛說起從前的事,傷感的開懷的,說到動情處,還會拿着帕子抹淚,可這位賀老夫人,白瓔珞仔細的回想了一遍,卻從未聽祖母提起過。
身旁,賀夫人上前軟語相勸,兩位老人家才攜手進了屋,白瓔珞才緩步跟了進去。
屋子裡的佈置極爲簡便,屏風後的內屋,還依稀能看到幾個箱籠的邊角,可見是已經住了些日子,已經收拾着東西打算要走了。
“這一分開就是十八年,可我卻從未有一日忘記過你,時不時的就派人打聽些你的消息,知道你越過越好,我也就放心了。”
白老太太拉着賀老夫人的手,有些感慨的說道。
緊緊的握着白老太太的手,賀老夫人抹着淚道:“做夢都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可見,咱們老姐倆兒的緣分是沒到頭。”
白瓔珞坐在白老太太下首處,聽了好一會兒,卻也沒聽出個頭緒,眼見兩位老人家又抹起了淚,白瓔珞也不勸解,起身招呼着秋紋幾人,輕手輕腳的退出了屋子。
院子裡有棵大樹,瞧着像是桑樹,已經冒出了許多嫩綠的樹葉,等到了七八月份,定是一番鬱鬱蔥蔥的模樣。
樹下有張石桌,伸手不見塵土,可見是每日都有打掃的,白瓔珞環顧着看了一週,便坐在石凳上發起了呆。
沒一會兒,屋內的響動大了,緊接着,白老太太攜着賀老夫人的手出了門。
兩位老人家渾然忘我,似是眼中都看不到旁人了,白瓔珞跟在白老太太身後出了門,一直被賀老夫人婆媳二人送到了齋舍門口。
白老太爺一行人要住的院落,早已有隨行前來的管事打理好了。
白瓔珞攙着白老太太,跟着前來相迎的管事朝齋舍走,回頭去看,賀老夫人仍舊站在遊廊下的廊柱旁張望着,滿臉的感傷。
進屋坐了一會兒,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白瓔珞服侍着祖母淨了面又更了衣,坐了會兒,便有小沙彌送了齋菜過來。
白老太太只吃用了幾口便擱了筷子,白老太爺勸了好幾句,卻也沒什麼效果。
用罷晚膳,在院子裡散了會兒步,眼看時辰還早,白老太爺便出門朝前院去了,白老太太牽着白瓔珞在桑樹下的石桌旁坐下,不由的就提起了那位賀老夫人。
蒼老的聲音,緩慢的講述着泛黃的陳舊往事,白瓔珞伏在祖母的膝頭,心思也跟着沉浸到了那段讓人揪心的故事中。
二十年前,已是中年的賀老夫人,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變故。
少年喪子,中年喪夫,唯一的女兒遠嫁他鄉,賀老夫人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圍在身畔的,唯有一雙庶子,和一衆庶女。
孃家派人前來,要接賀老夫人回家,心中覺得此舉愧對亡夫,賀老夫人便拒絕了,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最終,賀老夫人和孃家反目。
九九八十一日的法事過後,賀老夫人已將家產清點完畢,在那之後,她帶着幾位姨娘,庶子庶女和一衆老僕回到了賀老太爺的故居嶺南。
可想而知,接下來的這些年,賀老夫人的生活有多麼的艱難,而最讓人揪心的是,她身邊連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有贊她品行高潔的,也有說風涼話覺得她不知好歹的,總之,什麼樣的人都有,卻無人伸出援手幫她一把。
唯有白老太太拉着她說了一晚上的話。
“我跟她說,人這一生,尤其是女人,總是在爲旁人活,可一旦到了遇上事兒卻無人可依靠的時候,那便算是開始爲自己活吧。活好了,都是自己的命,活不好,那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沒本事,所以,倒不如放開手去搏一把算了……”
慨然的嘆着,白老太太似是想起了當年的情形,眼中又泛起了晶瑩的淚花。
進屋後只打量了一眼,此刻再回想起來,白瓔珞竟然想不真切那位賀老夫人長什麼模樣,面色微赧,白瓔珞吐了吐舌頭,拽了拽祖母的袖子問道:“祖母,那後來呢?那位賀老夫人的兒子女兒們,可都孝順她嗎?”
身邊環伺着的一衆兒女,都不是自己親生的,一旦起了異心,偌大的一個家分崩離析之後,賀老夫人的境地,便怎一個荒涼了得了。
可想及剛纔賀夫人待婆母如嫡親母親的模樣,想來這結局大抵是好的,白瓔珞便覺得自己問了一個傻問題。
白老太太低下頭,將白瓔珞頭上被風吹亂的鬢髮別在耳後,笑着讚道:“這位賀老夫人,纔是真正有遠見的人呢。”
輕嘆了口氣,白老太太擡眼看向漆黑的天色,“她離開京城那年,便發下誓言,這一世,絕不靠人,她的兒女,也絕不和權貴結親,不看人臉色。這麼多年,她那些兒媳婦兒,女婿,都是她親自相看的,不是寒門子弟,就是奇人異士,可也真是怪了,原本落魄不堪的人,過了幾年十幾年,竟都發生了天大的變化。”
白瓔珞不由詫異的睜大了眼,白老太太笑了笑,繼續說道:“如今,她幾個庶子,都已經考中功名做了官,是各地頗有賢名的官老爺了,幾個女婿,也都各有成就,便連養在她膝下的幾個孫兒,這幾年也都有出息了,如今,只要說一句嶺南賀家,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誇幾句賀老夫人的。”
“這日子啊,就是熬出來的。經得住的,就熬出了名堂,經不住,那就渾渾噩噩的過着,能過一天算一天吧,終歸,各人有個人的緣法……”
月明星稀,天邊有孤鳥呱呱的發出淒厲的叫聲,白老太太長呼了一口氣,感嘆一般的做了結論。 Wшw ▪tt kan ▪C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