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在刑柱上

原來,關押我的這座“監獄”坐落在佩科河邊,在旁邊的一個山谷裡,如果我通過門向外望的話,目光便落在對面的巖壁上。佩科河的谷地很寬。我很想看看石堡,但還不能從鋪上站起來。就算我身體足夠強壯了,恐怕也不會獲准離開這屋子。

天黑後,老婦人又來了,坐在角落裡。她帶來了一盞燈,那是一個掏空的小南瓜,裡面裝了油和一個“浮子”。燈整夜點着。這個老婦是幹粗活兒的,而“麗日”則是照料我的總管。

我又熟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自覺比頭一天更壯實了些。這一天我至少吃了六頓飯,總是調稠的摻了玉米麪的肉粥,既有營養,又容易消化,就這樣直到我能更好地吞嚥並能吃固體食物,尤其是肉爲止。

我一天天地恢復起來,骨頭上又長出了肌肉,嘴裡也漸漸消了腫。“麗日”總是那樣,友好地替我做這做那,同時對我死期的臨近深信不疑。後來我發現,當她自以爲不受注意時,憂傷、疑問的目光便靜靜地落在我身上——她似乎開始爲我感到難過了。看來我那時認爲她沒心腸,是錯怪她了。我問她是否可以走出這個總是敞開的牢籠,她不讓,告訴我,門外日夜坐着兩個哨兵,一直看守着我,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這提醒了我要謹慎從事。我雖然寄希望於溫內圖的頭髮,但它也許起不到預期的作用,那我就只能指望自己,指望自己的力量了。我得訓練訓練,可怎麼練呢?

我只在睡覺的時候才躺在熊皮上,除此之外我就坐着,或在屋裡走來走去。我對“麗日”說,我不習慣坐得很低,問她我是不是可以弄塊石頭坐。這個願望被報告給溫內圖,他派人給我送來了大小不等好幾塊岩石,最重的一塊大概有五十公斤。只要我是獨自一人,就用這些石塊練力氣。在我的護理員面前,我仍然虛弱地呻吟,但實際上,十四天以後我就能毫不費力地把那塊大石頭連續舉起好多次了,而且情況越來越好,第三週過去後,我知道自己已經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了。

我在這兒呆了六個星期了,還沒有聽說被俘的奇奧瓦人被釋放的消息。能供養一百七十人,真是了不起,不過奇奧瓦人最終得付帳。他們越是拖着不接受阿帕奇人的建議,付的贖金就越高。

秋天裡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麗日”給我送來了早飯。她在我身旁坐下,而不是像往常那樣走開。她溫柔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閃着潤澤的光。終於,一滴眼淚順着她的面頰淌下來。

“你哭了?”我問,“出了什麼事?什麼讓你這麼難過?”

“就在今天。”

“什麼就在今天?”

“奇奧瓦人要被釋放,離開這兒了。他們的使者夜裡到了河邊,帶來了所有要繳給我們的東西。”

“這使你如此難過嗎?你本應該高興纔是啊。”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也不知道什麼在等着你。慶祝奇奧瓦人離開,就是要把你和你的三個白人兄弟綁到刑柱上去。”

我早就等着這一天了,可聽到這話,還是吃了一驚。這麼說今天就是關鍵的一天,也許就是我的末日!晚上,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會給我帶來些什麼呢?我仍是一副若無其事、似乎很平靜的樣子,繼續吃我的飯。吃完後,我把碗交給“麗日”,她接了碗,起身要走。到了門口,她又迴轉身,向我走來,把手伸給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她說:

“‘麗日’現在是最後一次和你說話了。阿帕奇人首長的女兒知道,她不該表現出悲哀和同情——她的父親是這樣教她的;可她曾經還有個老師,她的母親。”

“曾經?”我同情地問,“她去世了嗎?”

“不,大神瑪尼圖把她叫去了。她是傍晚太陽快要落山時柔和的陽光;男人們像中午的烈日。再見吧!人們叫你‘老鐵手’,你是個堅強的戰士。他們折磨你的時候也要堅強啊!‘麗日’爲你的死而憂傷,但如果任何折磨都不能使你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會高興的。讓我高興吧,像一個英雄那樣死去!”

說完,她匆匆地走出去。我走到門口目送她,這時兩個槍管對準了我——是兩個哨兵在履行他們的職責。我要是再往外走一步,肯定就會再次受傷,不堪一擊了。逃跑是想也不用想的,因爲我不辨方位,肯定會失敗。我趕快又退回到牢房裡。

我該怎麼辦呢?不管怎麼說,最好是鎮靜地等待即將來臨的一切,在適當的時刻試一試那綹頭髮的效力。我向外望去,看到的一切只能使我相信逃跑的念頭無異於發瘋。我看到石堡是個非常堅固的牢籠。迄今爲止,我只讀到過印第安人的石堡,還沒見過。它是爲抵禦進攻而建的,十分特別的建造方式使它非常適用於這個目的。

石堡大多是建在山岩深深的縫隙間,用堅固的石頭壘成一層一層的,層數根據位置而定。每一層都比它下面的一層縮回去一塊,這樣它前面就形成一個平臺,也就是下面那層層頂的一部分。石堡整個看起來像是一個分層的金字塔,越高,向山岩的縫隙間深入的就越多。底層一般都伸出來,最爲寬闊,往上一層層越來越窄。層與層之間不像我們的房子的內部那樣靠樓梯連接,而是從外部靠梯子上下,之後可以把梯子拿走。一有敵人接近,梯子就被抽走;除非敵人自己帶了梯子,否則無法上去。即使他帶了梯子,也得一層一層地分別攻打,這樣便暴露在上面平臺守衛者的槍火之下,而守衛者卻不會挨他的打。

我就是被關在這麼一座石堡裡,而且我才發現自己是在第八或第九層。既然每層都有印第安人,怎麼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去呢!不,我得呆在這兒。我又回到鋪上等待。

這是沉重得幾乎令人無法忍受的幾個小時,時間像蝸牛一樣爬得其慢無比。快到中午了,那印第安女孩兒預言的一切還沒有發生。終於,我聽見門外傳來很多人的腳步聲。溫內圖進來了,後面跟着五個阿帕奇人。我依然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兒,他久久地審視着我,然後說:

“‘老鐵手’,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恢復健康了。”

“還沒有完全恢復。”我回答。

“但你能說話了?”

“是的。”

“也能跑步了嗎?”

“我想是吧。”

“你學過游泳嗎?”

“學過一點兒。”

“很好,因爲你還得游泳。你還記得你哪一天能夠再見到我嗎?”

“在我死的那天。”

“你還記得。這一天到了——站起來,得把你綁起來。”

不聽從這個要求就太傻了,於是我從鋪上站起來,把手向印第安人伸過去。他們把我的手綁在身前,隨後腳上又捆了兩根帶子,使我只能慢慢地走,大概也能上臺階,但不能大步快跑。他們把我帶到了平臺上。

這兒有架梯子通往下一層——不是我們概念中的那種梯子,而是一根粗大的木樁,上面刻有深深的凹痕,那便是梯子的級了。三個紅種人順梯下去了。下面就該我了,雖然被捆綁着,但並不困難。接着溫內圖和另外兩個人也下來了。就這樣一層一層地下去,每一層的平臺上都站着婦女和兒童。他們好奇然而靜靜地打量着我,並尾隨我們而來。等我們離開這座金字塔形的建築時,他們已經有幾百人了,並且人數還在增加——他們是來觀賞我們受刑赴死的觀衆。

一切正如我所想的:石堡坐落在一個狹窄的山谷裡,山谷通向佩科河的主要河谷,我最終被帶到那兒。佩科河水量不算豐沛,夏天、秋天比冬天和春天還要淺。但也有水深的地方,即使是在天熱的季節也看不出水量的減少。這樣的地方就有豐肥的草地和茂密的樹木,印第安人總是在這兒休息,因爲他們的馬在這裡有草吃。我眼前便出現了這麼一塊地方。河谷的寬度大約有半小時的路程,左右的河岸上都長着灌木和樹林,與草地相連。前面不遠處的樹林缺了一塊,我這會兒來不及想爲什麼會這樣。就在那個較窄的峽谷與河谷交接的地方,有一條沙地,大概有五百步寬,直通到河邊,又在河的另一岸繼續。它就像橫穿過綠色的佩科河的一根明亮的帶子。這條寬闊的沙帶上看不見草、灌木、樹,只在河岸對面的沙地中央有一顆大雪松,大概它靠了它的強壯才抗住了大自然的一場肆虐。它高高聳立在河岸之上,“好太陽”將在今天指定它起某種作用。

河岸這邊則生氣盎然。我先是看見了我們那輛被阿帕奇人繳獲了的牛車;沙地盡頭兒,奇奧瓦人帶來贖取俘虜的馬匹在吃草。那兒還支起了帳篷,展示着充作贖金的各式武器。“好太陽”帶着幾個人在其間走來走去,大概是在估算贖金。唐古阿也和他們在一起,因爲他和別的俘虜已經被釋放了。我看了看熙熙攘攘、裝束奇異的人們,心想今天至少來了六百個阿帕奇人。

一見我們來了,他們立刻聚集到一起,圍着牛車站成一個大的半圓。奇奧瓦人也和他們站在一起。

我們到了牛車跟前時,我看到了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他們分別被綁在三根深深地插在地裡的柱子上。第四根是空的,我被綁了上去。原來這就是刑柱,我們要在這上面悲慘地、痛苦萬狀地受盡折磨之後結束生命!它們排成一行,我們之間間隔很小,可以互相交談。塞姆挨着我,然後是斯通和帕克。我們近旁是一堆堆細樹枝,顯然是用來圍我們的,在我們受盡折磨之後把我們燒死。

我的三個夥伴看樣子在關押期間也沒有受苦,因爲他們看上去身體都不錯,臉上仍是高興的模樣。

“啊,先生,您也來了!”塞姆說,“他們要乾的事,可真是蹩腳,我想我們是挺不過去了。被人往死了打是很少能挺過去的,然後我們還要被燒死,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覺得怎麼樣,先生?”

“您是不是抱着得救的希望呢,塞姆?”我問他。

“我不知道還會有誰能來救我們出去。我已經動了好幾個星期的腦筋,也沒想出一個好辦法來。我們雖然在那個被他們稱爲‘石堡’的旅館裡不知是五樓還是六樓過着蠻金貴的日子,可是上下都是印第安人,還有好些看守。怎麼逃得出去呢!——您那兒怎麼樣?”

“好極了!”

“我信,看得出來。您給喂得像一隻填鵝,已經可以烤了配馬丁尼酒了!傷怎麼樣?”

“還可以。您聽,我又能說話了,其他地方也很快就能消腫了。”

“——我太信了!這些腫起來的地方今天就能完全治好了,一丁點兒都留不下,可是您除了一小堆骨灰也剩不下什麼了。我看我們沒救了,不過我還是沒有要死的感覺。不管您信不信,我既不害怕也不擔心;我的感覺就像是印第安人根本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就好像會打哪兒突然冒出來一個救星似的。”

“可能!我也沒有絕望。我甚至想打賭,到這可怕的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們都會好好的。”

“只有您這樣一個十足的‘青角’纔會這麼說。會好好的!不可能‘會好好的’。如果到了今天晚上世上還有我這麼個人,我會感謝上帝的。”

“我不是已經向您證明了好多次了嗎,德國的‘青角’和這兒的完全不一樣。”

“是嗎?您到底想說什麼?您的聲調兒好奇怪。您想出什麼好主意了嗎?”

“是的。”

“什麼主意?什麼時候想出來的?”

“溫內圖和他父親逃脫那天晚上想出來的。”

“那時您就有主意了?怪事兒!如果是那時候想出來的主意,那對現在沒用,您那時還不知道我們會在阿帕奇人這兒得到這麼好的一個光棍兒之家。那是個什麼主意?”

“頭髮。”

“頭髮?”他驚訝地重複道,“說說,先生,您那個小腦袋瓜兒裡鼓搗什麼呢?那裡面有個老鼠窩嗎?”

“我想沒有。”

“那您胡扯什麼頭髮?難道您以前的情人把她的辮子送給您了?您想用它把阿帕奇人捆起來?”

“不是,我有一個男人的頭髮。”

他看着我大搖其頭,懷疑我是不是瘋了。

“親愛的先生,您的腦子裡真的是不正常了!您的傷一定是留下了後遺症。那頭髮可能是在您腦子裡,而不是在您兜兒裡。我不知道我們怎麼能借助一根辮子從刑柱上下來。”

“哼,是啊,這是個‘青角’的主意,我們得走着瞧,看它頂不頂用。說到從刑柱上下來——至少可以肯定,我是不會一直吊在上面的。”

“當然!什麼時候您被燒死了,也就不再吊在那兒了。”

“呸!不等他們對我們用刑,我就下來了。”

“是嗎?您憑什麼這麼想?”

“我得游泳。”

“游泳?”他驚奇了,再次看着我,就像精神病醫生看他的病人那樣。

“是的,游泳。我總不能在這柱子上游吧,所以肯定會把我放下來。”

“注意!是誰跟您說您得游泳的?”

“溫內圖。”

“什麼時候遊?”

“今天——現在。”

“好運氣!如果是溫內圖說的,那當然就像雲彩後面又露出陽光來了——出太陽啦,您得爲您的性命拼一拼。”

“我想也是。”

“那我們大概也得這樣,我想對您的處置不會跟我們有什麼不同。這樣說來,我們的處境還不像我到現在爲止想的那麼絕望。”

“我想也是。我們很可能會得救的。”

“啊哈!您別一下兒想得太美!如果他們允許我們爭取自己活下來,肯定也會很難的。不過還是有白人俘虜以這種方式得救的例子的。您學過游泳嗎,先生?”

“是的。”

“可是遊得怎麼樣?”

“我想,如果我跟印第安人比賽,是不會輸給他們的。”

“聽着,別這麼有把握!這些印第安人遊起泳來像水耗子、像魚一樣。”

“我遊得就像抓魚、吃魚的水獺一樣。”

“您吹牛!”

“我沒有。從小我就最喜歡游泳,狗爬,潛水,踩水,都會。如果真的能給我機會讓我用游泳救自己的命,那我肯定能活過今天。”

“但願您能,先生!但願我們也有這樣的機會,總比吊在這根柱子上強。我寧肯在戰鬥中倒下,也不願意讓人把我折磨死。”

沒人阻止我們交談,因爲溫內圖和他父親以及唐古阿站在那兒說話,那些帶我來的阿帕奇人都在忙着整頓周圍人羣的秩序。

人羣之中,最前面坐着些男孩兒,他們後面是女孩子和婦女,“麗日”也在其中。我發現,她的眼睛幾乎一直在注視着我。再後面是小夥子,最後是成年戰士。塞姆說上面最後那句話時,他們就是這麼一個秩序。“好太陽”和溫內圖、唐古阿站在我們和觀衆之間,這時“好太陽”發話了,用的是印第安地區通用的話,聲音很大,所有人都聽得清:

“我的印第安兄弟姐妹們,還有奇奧瓦部落的男人們都聽着,‘好太陽’有話要說!”

他停了一下,見所有人都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了,便繼續說:

“白人是紅種人的敵人,他們之中很少有人能友好地看待我們。這少數白人中最高貴的一個到阿帕奇人這裡來,做他們的朋友和父親。因此我們叫他克雷基-佩特拉——白色的父親。我的兄弟姐妹們都認識他、愛戴他——向我證實這一點吧!”

“就是這樣!”人羣中爆發出表示贊同的呼聲。酋長繼續說:

“克雷基-佩特拉在我們所不瞭解、但卻有用的一切好事情上都是我們的老師。他也講到了白人的信仰,講到了大神——所有人的創造者和護佑者。大神命紅種人和白種人成爲兄弟,彼此相愛。但白人實現他的願望了嗎?他們給我們帶來愛了嗎?沒有!向我證實這一點吧!”

“就是這樣!”人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相反,他們是來搶我們的財產、屠殺我們的。他們成功了,因爲他們比我們強大。他們在野牛和野馬吃草棲息的地方蓋起了大房子,邪惡從那裡出來,降臨到我們頭上。過去印第安獵人打獵的原始森林和草原,現在跑起了火車,它帶來了我們的敵人。紅種人逃到剩下的土地上,想在那兒平安地了此一生,可沒過多久,白人又跟來了,他們要在理當歸紅種人的土地上給他們的火車修路。我們遇上了這些白人,平心靜氣地和他們談,告訴他們這土地是我們的。他們無法反駁,只能承認。可是,當我們要求他們離開這兒,別把鐵路修到我們的牧場來的時候,他們不聽,而且殺害了我們敬愛的克雷基-佩特拉。我的兄弟姐妹們,證實‘好太陽’說的是真話吧!”

“就是這樣!”紅種人們齊聲高呼。

“我們把死者的屍體帶回來保存起來,等着復仇的一天。今天,這一天終於到了。克雷基-佩特拉今天將被埋葬,殺他的兇手將陪葬。此外,我們還抓住了在他犯下罪行時和他在一起的人。他們是他的朋友,還把我們送到了奇奧瓦人的手裡;但他們不承認。要是在別的印第安人那兒,這些已經足夠把他們送上刑柱了,但我們要聽從我們善良的白人父親的教導,要公正地判決。既然他們不承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要審訊他們,他們的命運視這次審訊的結果而定。我的兄弟姐妹們,表示贊成吧!”

“就這樣吧!”四周一片響應之聲。

“先生,聽起來對我們有利,”塞姆對我說,“如果他們想審訊我們,事情就不像我們想得那麼嚴重。希望我們能證明自己無辜。我們得讓這些人搞清一切,相信我們,把我們放了。”

“塞姆,您做不到。”我反駁他道。

“爲什麼?難道您認爲我不會講話嗎?”

“噢,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學會說話了!可我們都在這兒六個星期了,這麼長的時間裡,您都沒能讓阿帕奇人對我們的想法有所轉變。”

“這您也沒做到,先生!”

“沒錯兒,塞姆,因爲首先我講不了話,再說,等我能活動舌頭了以後,就沒有一個印第安戰士來過我這兒。您得承認,我沒有機會試着爲咱們辯護。”

“那現在也別辯護!”

“爲什麼?”

“因爲不會成功的。您是個‘青角’,在這種事情上太沒經驗,不但不能把我們救出去,反而會使我們越陷越深的。您雖然力氣很大,可這會兒對我們沒用,因爲在這兒首先靠的是真正的經驗、機敏和狡猾,這些您都不具備。這不怪您,因爲您天生就沒有這些優秀品質。正因爲如此,您別插手,讓我來爲咱們辯護。”

“那我祝您比以前幹得成功,親愛的塞姆!”

“錯不了。您該聽聽我幹得有多漂亮。”

我們這些話也沒被打擾,因爲審訊並沒有馬上開始。“好太陽”和溫內圖又在和唐古阿談話,還不時向我們這邊看一眼。他們在談論我們。兩個阿帕奇人的目光越來越陰鬱,越來越嚴厲,而那奇奧瓦人說服他們的動作和神情真讓人起疑。天知道他爲了毀掉我們,又在那兒扯什麼彌天大謊!兩個阿帕奇人走到我們右側,唐古阿走到我旁邊。“好太陽”又大聲說話了,讓大家都能聽見。

“你們聽見‘好太陽’的話了,現在你們可以辯護。回答他向你們提出的問題,要說真話!你們是不是和那些爲修鐵路來這兒搞測量的白人一夥兒的?”

“是的。但我得告訴你,我們三個不測量,我們是爲保護他們而來的,”塞姆回答道,“說到這第四個,被稱爲‘老鐵手’的,他……”

“閉嘴!”酋長打斷了他的話,“你只能回答我的問題,不許說別的話。就是說,你們和那些白人是一塊兒的了?用‘是’或‘不是’回答!”

“是。”塞姆說。

“‘老鐵手’參加測量了嗎?”

“是的。”

“你們三個保護那些人?”

“是的。”

“那麼你們比他們的罪行還要嚴重,因爲庇護偷盜搶劫的人,該受雙倍的懲罰。拉特勒,那個兇手,也是你們一塊兒的?”

“是的,但我們不是他的朋友,而且……”

“安靜,狗!”“好太陽”衝他吼道,“你只能說酋長想知道的東西!你知道大西部的規矩嗎?”

“知道。”

“該怎麼懲罰盜馬賊?”

“處死。”

“哪一樣更寶貴,是馬,還是屬於阿帕奇人的廣闊土地?”

塞姆不說話,避免說出“死刑”這個詞來。

“開口!否則就讓‘好太陽’用刀替你把嘴打開!”

“隨你吧!”勇敢的小個子怒道。“塞姆-霍肯斯可不是讓人逼着說話的人!”

我把臉轉向塞姆,請求他:

“說吧,塞姆,這對我們更好些!”

“那好吧,”他回答,“如果您要我這樣,那我就讓步好了,本來我該保持沉默的。”

“那麼,是一匹馬,還是這土地更寶貴?”“好太陽”重複着他的問題。

“是土地。”

“既然如此,偷土地的減比偷馬的賊更該死,而你們想搶走我們的土地,而且你們還是殺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兇手的夥伴,由此,懲罰還要加重。作爲偷土地的賊你們該被槍斃,事先不必受折磨。可你們還是兇手,就必須在刑柱上受刑而死。但我們還沒有列數完你們的罪行:你們是不是把我們送到了奇奧瓦人的手裡?”

“沒有。”

“這是謊言!”

“這是真話。”

“我們從你們那兒走了以後,你是不是和‘老鐵手’跟蹤了我們?”

“有這事兒。”

“這充分說明了你們是敵人!”

“不對。你們威脅了我們,所以我們只能按照大西部的作法去刺探你們,看你們是不是真的走了。你們也有可能藏了起來,想從背後向我們開槍。所以我們纔跟蹤你們。”

“你爲什麼不自己幹?爲什麼要帶上這個‘老鐵手’?”

“爲了教給他怎麼看腳印,因爲他還是個新手兒。”

“如果你們用意並不險惡,只是爲了謹慎起見纔跟着我們,那你們爲什麼又叫奇奧瓦人幫忙?”

“因爲我們發現你先走了一步,要帶你的戰士來襲擊我們。”

“你們非得向奇奧瓦人求助不可嗎?”

“是的。”

“你又撒謊了。爲了躲過我們,你們只能按我的命令去做,離開我們這個地區。你們爲什麼不這樣做?”

“因爲我們不能在工作沒有做完之前走掉。”

“那你們還是不顧我們的禁令,要完成你們的搶劫,併爲此叫奇奧瓦人幫忙。可唆使敵人來打我們的人,本身也是我們的敵人,必須要被處死。這又是一條處死你們的原因。再接着說!你們不是留下奇奧瓦人單獨襲擊我們,你們還幫他們一起幹——你承認嗎?”

“我們這樣做,只是爲了避免流血。”

“你想遭我們嘲笑嗎?我們來的時候,你是不是前來刺探我們了?”

“是的。”

“你偷聽我們說話了?”

“是的。”

“你還在我們附近呆了一整夜,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

“你是不是還把白人帶到河邊,好把我們引到那裡,又讓奇奧瓦人藏在樹林裡,好襲擊我們?”

“是的,但我只能……”

“住口!‘好太陽’要聽簡短的回答,不聽你長篇大論。你們給我們設了個圈套,這是誰的主意?”

“我的。”

“這次你說的是真話。我們很多人都受了傷,還有幾個死了,其他人都被俘了。這都是你們造成的。我們流出的血又是一個要你們死的原因。”

“我本來計劃……”

“住嘴!酋長現在沒有問你。大神給我們派來了一個不露面的陌生的救星。‘好太陽’和溫內圖自由了,我們溜到我們的馬匹那裡,但只帶走我們需要的馬,好讓我們將要解救的俘虜有馬騎。我們去叫我們的戰士來對付奇奧瓦人。他們馬上就發現了敵人的蹤跡,因此我們迅速地同他們會合,第二天就到了你們那兒。我們流了不少血,不算受傷的,一共死了十六個人。這又是一個要處死你們的原因。你們既得不到慈悲也得不到憐憫,而……”

“我們根本不想要憐憫,只要公正,”塞姆插話道,“我……”

“你不能閉嘴嗎,‘狗!”“好太陽”怒氣衝衝地打斷他,“只有問你的時候,你才能說話。‘好大陽’已經審完你們了,可既然你還要求公正,我們就不僅按照你的陳述判罪,而是提供一個證人。讓唐古阿,奇奧瓦人的酋長屈尊在這兒來說句話——白人是我們的朋友嗎?”

“不是,”那奇奧瓦人回答,誰都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對我們面臨的境況感到非常滿意。

“他們是曾想放過我們嗎?”

“沒有。他們煽動我,求我不要寬恕你們,而要把你們全都殺死。”

這些謊言使我氣憤得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

“這是無恥的彌天大謊,我但凡有一隻手能動,就要把你打翻在地!”

“臭狗!”他咆哮着,“想讓唐古阿把你打死嗎?”

他舉起拳頭,可我鎮靜地盯住他。

“打吧,打一個無法自衛的人不讓你感到羞恥!你們在這兒說什麼審訊、公正,不許我們說話,這算得上公正嗎?我們應該爲自己辯護。如果我們才說出一個你們不想聽的字就被你們打斷,我們能辯護嗎?‘好太陽’的做法像一個不公正的法官,他提出的問題,如果按照他允許的那樣回答,我們肯定要被毀了,因爲我們不能做出其他回答。如果我們想說出能解救自己的真話,他就威脅要虐待我們。這樣的審訊、這樣的公正我們不要。最好還是趕快開始用刑吧!你們不會聽到我們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噢,噢!”我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欽佩地喊道——那是溫內圖的妹妹。

“噢,噢,噢!”很多阿帕奇人跟着她喊,因爲勇氣始終是印第安人所看重的,即使是敵人表現出來的勇氣。

“我第一次見到‘好太陽’和溫內圖的時候,”我接着說,“我的心告訴我,他們是我可以敬愛、尊重的勇敢、公正的男人。可我搞錯了,他們不比其他人強,因爲他們聽從一個騙子的話,而壓制真實。我嘲笑他們的威脅,蔑視那些只因爲俘虜無法自衛就打擊他們的人。如果我自由了,我還和你們有的說呢!”

“狗,你罵唐古阿是騙子!”唐古阿嚷道,“他要把你的骨頭打碎!”

他舉起槍,掉轉過來,要用槍托打我。溫內圖跳過來阻止了他。

“奇奧瓦人的首長要保持冷靜!‘老鐵手’的話說得很大膽,但溫內圖同意他的有些話。我的父親‘好太陽’,阿帕奇人的酋長,允許他說想說的話!”

唐古阿只好安靜下來,而“好太陽”也決定按他兒子說的辦。他走近我。

“‘老鐵手’像一隻鷹,被抓住了還在咬。你不是兩次把溫內圖打倒了嗎?你不是也用拳頭把我打昏了嗎?”

“難道我願意這樣做嗎?你難道沒有通我嗎?”

“逼你?”

“是的。我們不想跟你們對抗,可你們的戰士不聽我們說話。他們那麼憤怒地向我們衝過來,我們只能自衛。但你問問你的人,我們是不是隻把他們打傷了,雖然本來可以殺了他們!爲了不打傷他們,我們其實是在逃跑。你向我衝過來,根本不聽我的話,我只好自衛。本來我可以刺死你或者打死你,但我只把你打倒在地,因爲我不想傷你。當時奇奧瓦人的酋長過來了,要割你的頭皮,我不許,就只好跟他打,可我打敗了他。所以我不僅救了你的命,還保住了你的頭皮。然後……”

“這條該詛咒的狗,像有一百條舌頭似的,他在撒謊!”唐古阿暴跳如雷。

“這真的是謊言嗎?”溫內圖問他。

“是的,兄弟你不會懷疑我的話吧?”唐古阿趕忙問。

“後來我來了,你躺在地上不動,我父親也是。事情是這樣。‘老鐵手’跪在你們身邊。他應該接着講1”

“對,爲了救‘好太陽’,我打倒了唐古阿,這時溫內圖來了。我沒看見他,捱了他一槍托,但沒被打中頭。溫內圖用刀刺進我嘴裡,刺穿了舌頭,因此我不能講話了,否則我會告訴他,我很喜歡他,想做他的朋友和兄弟。我受了傷,胳膊不能動,但我還是戰勝了他。他被我打昏了,像‘好大陽’一樣。我本來可以把兩個人都殺掉的,可我這樣做了嗎?”

“你本來是要這樣做的,”“好太陽”插進話來,“可我的一個戰士來了,他用槍托把你打倒了。”

“不,我不會那樣做,”我堅持道,“和我綁在一起的這三個白人不是都自願到你們這邊,把自己交給你們了嗎?如果他們自認爲是你們的敵人,他們會這樣做嗎?”

“他們這樣做,是因爲他們發現逃不了了。他們認爲還是主動投降更聰明些。‘好太陽’承認,你說的話裡,有些東西幾乎能讓人相信,但不是全對。你第一次打昏我的兒子時,並不是不得已的。”

“哦,是不得已的。”

“怎麼不得已?”

“是爲了謹慎起見。我們想救你和他。你們都是非常勇敢的戰士,肯定要自衛,所以很有可能受傷甚至被殺死。我們要避免這個,所以我打了溫內圖,而你被我的三個白人朋友制服了。我希望你現在能相信我的話了。”

“謊言,這都是謊言!”唐古阿嚷道,“他把你打倒的時候,奇奧瓦人的酋長也正好到了。不是唐古阿,而是他要割你的頭皮。唐古阿要阻止他,捱了他的拳頭,他的拳頭裡像是住着個惡神,因爲沒人能頂得住它,就連最強壯的人也不行。”

我又轉向他,威脅道:

“對,沒人能頂得住它。我用拳頭,是因爲我不想讓人流血。但是如果我再跟你打,我就不用拳頭了,我要用武器,那你可就不只是被打昏了,你記着吧!”

“你和唐古阿打?”他譏笑道,“你恐怕沒這個機會了。我們要燒死你,把你的骨灰撒到風裡。”

“休想!我會獲得自由,比你想的還要早,你就等着我找你算帳吧!”

“好啊,唐古阿讓你算帳。他希望你的話能實現。他很願意跟你打一場,因爲他知道他會把你碾碎。”

“好太陽”打斷了我們。

“‘老鐵手’如果認爲能獲得自由,那他的膽子真大,”他對我說,“他該想想有多少罪狀擺在他面前,即使推翻了一條,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他只表白了一番,可是沒有提出證據。”

“拉特勒向溫內圖開槍,打中了克雷基-佩特拉的時候,我不是把他打倒了嗎?這也不算證據嗎?”

“不算,你也可能是出於別的原因這樣做的,因爲我們知道,你和他吵過架。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現在沒有,也許以後會有。”

“現在就說,因爲以後你就什麼也不能說了!”

“不,現在不說。如果我以後說,你們最好還是聽着。‘老鐵手’的話是不容許被人輕視的。我現在保持沉默,是因爲我很好奇,想聽聽你們怎麼對我們下判決。”

“好太陽”從我身邊走開,招了下手,人羣中走出好幾個老戰士。他們和三個酋長走到一起,進行商議。唐古阿拼命地要讓判決儘可能嚴厲,這我從他激動的手勢上就看得出來。

這時我們也有時間交換一下看法。

“真想知道他們會琢磨出什麼來,”迪克-斯通說。“但不管怎樣,肯定不是什麼有趣兒的。”

“恐怕是要我們好受了。”威爾-帕克說。

“我也這麼想,”塞姆-霍肯斯表示贊同。“我們說什麼都行,印第安人就是什麼也不信。順便說一句,您幹得不賴,先生!我對‘好太陽’感到很驚奇。”

“爲什麼?”我問。

“因爲他就這麼讓您胡扯了半天。如果是我,他早就扇我的嘴巴了。”

“胡扯?您是認真的嗎,塞姆?”

“當然。”

“謝謝,您太客氣了!”

“我把一切沒有結果的話都叫做胡扯,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也和我一樣不太成功啊,嘿嘿嘿嘿!”

“我可不這麼想。”

“但是沒有理由。”

“不,很有理由。溫內圖提到過游泳,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因此我想,他們這麼嚴厲地審訊我們,只是爲了讓我們害怕。判決大概沒這麼厲害。”

“先生,您就別想好事兒了!您難道以爲,他們會給您一個機會,讓您用游泳救自己嗎?”

“我是這麼想的。”

“胡說,胡說!不錯,如果是這麼決定的,他們會讓您游泳,可您知道往哪兒遊嗎?往死神的嘴裡遊!這樣,等您死了,您就會知道我是對的了,嘿嘿嘿嘿!”

在我們嚴峻的處境之下,這個奇特的小個子被自己開的玩笑逗得樂不可支。可他只開心了一會兒,他們已經商議完了。參加商議的幾個戰士又回到了人羣裡,“好太陽”大聲宣佈:

“聽着,阿帕奇人和奇奧瓦人的戰士們,聽我們是如何對這四個白人俘虜做出判決的!長老會本來已經決定先把他們趕到水裡去,然後和他們決鬥,最後把他們燒死。但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一個,‘老鐵手’說的話裡倒還有些智慧和真理。這四個白人都該死,但他們似乎不像我們想得那麼壞。因此我們推翻了原有的決定,讓大神在他們和我們之間做出決斷。”

他停了片刻,爲了更吸引住聽衆的注意力。塞姆利用這個機會發表了一下見解:

“注意,這下可有好看的了!您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嗎,先生?”

“我能猜到。”

“是什麼?”

“是決鬥,所謂的神判。”

“是的,很可能要進行一場決鬥。但在誰和誰之間進行呢?我太好奇了。”

酋長又接着說:

“被稱爲‘老鐵手’的白人,似乎是他們之中地位最高的一個。決鬥應該借他的手進行。與此相應,我們一方也應該是級別最高的人,那就是我,‘好太陽’,阿帕奇人的首長。”

“天吶,您和他!”塞姆激動地小聲叫道。

“噢,噢,噢!”的驚呼聲在一排排紅種人中響起來。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很驚訝,因爲他們的首領要親自和我決鬥。他本來可以逃避這場決鬥中可能會發生的危險而委派另外一個人的。這時他又接着說下去,爲他的行爲做出瞭解釋:

“一個白人的拳頭把‘好太陽’和溫內圖打倒並暈了過去,這使他們的榮譽受到了損害。他們中的一個一定要和他決鬥,以洗去這個污點。而溫內圖應該讓‘好太陽’先來,因爲‘好太陽’比他年長,並且是阿帕奇人的第一酋長。溫內圖同意了,因爲‘好太陽’殺死‘老鐵手’,就會挽回他和他兒子的榮譽。”

他又停頓了一下。

“您可以高興了,先生!”塞姆鼓勵我。“不管怎麼說,您會比我們死得快的。您放過了那傢伙,現在要被他滅掉啦!”

“咱們走着瞧!”

“咱們不用走着瞧,我已經知道了。您以爲你們會用同樣的武器嗎?”

“我沒這麼想。”

“那好!在這種情況下定的條件,總是讓白人必輸無疑。如果有人能活過來,那是例外。您聽!”

“好太陽”接着說:

“我們要給‘老鐵手’鬆綁,讓他遊過河去,但他不能帶武器。‘好太陽’跟着他,只帶戰斧。如果‘老鐵手’能游到岸上,並且活着到達大雪松那兒,他就得救了,他的夥伴們也將獲得自由。但如果酋長在他到達雪松之前就把他殺了,他們也就死定了。他們不用受刑、被燒死,而是被槍斃。所有在這裡的戰士,你們聽明白了我的話並且同意吧!“

“就這樣吧!”他們齊聲回答。

你可以想見我們是多麼緊張,不過我可能沒有塞姆、迪克和威爾那麼緊張。

“這些傢伙可真狡猾,”塞姆嘟囔道,“因爲您是最高貴的一個,所以讓您游泳——呸!因爲您是個‘青角’,這纔是原因。我,他們應該讓我去游泳!我能向他們證明,我可以像鱒魚一樣在波浪裡穿行!可是您!聽着,先生,您想,我們的性命就取決於您了!如果您失敗了我們就得死,那您就可以相信我再也不能跟您說一句話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您別擔心,老塞姆!”我安慰他,“我會盡我所能。我跟您想的完全不同,我看紅種人的選擇不錯。相信我,我能救你們!”

“但願吧。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您可不能對‘好太陽’寬容。您腦子裡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

“看着辦吧。”

“沒什麼可看的!如果您對他寬容,您就完了,我們也就跟您一道完了。您信任您的拳頭嗎?”

“是的。”

“別用拳頭!你們根本就不會扭打起來的。”

“我看會的。”

“不,不要!”

“那他怎麼殺我呢?”

“當然是用戰斧了。您知道,不是隻有在肉搏戰中才用得上它的。即使它在遠處,也是件可怕的武器。印第安人很善於投戰斧,從一百步開外就能砍掉舉起來的手指尖兒。‘好太陽’不會用斧子對着您砍的,他會在您逃的過程中把斧子對您投過來,第一下就得把您砍死。相信我吧,就算您遊得再棒,也逃不了。您根本就上不了岸,還在遊着的時候,他就能擊中您的頭了,或者是脖子,那兒是保險能要您的命。這樣,就算您再耍花招兒,再有力氣也用不上。”

“這我知道,親愛的塞姆!我還知道,有時候,用頂針兒那麼點兒的巧計會比用一籮筐的力氣管用。”

“巧計?您還想得出能用上的巧計?我告訴您,老塞姆-霍肯斯是個有名的狡猾傢伙,儘管如此,我也想不出您能用什麼巧計同‘好太陽’較量。不管什麼巧計,對扔得極準的一把戰斧又有什麼用呢!”

“有用,塞姆,有用!”

“怎麼個有用法兒?”

“您會看到的,或者暫時看不到。但我可以告訴您,我幾乎是穩操勝券。”

“您吹這麼大的牛,只是爲了讓我們心裡好受些。”

“不是。”

“就是爲了讓我們好受些!”塞姆堅持道。“但轉眼就會破滅的安慰對我們又有什麼用呢?”

“您就放心吧!”我請求他,“我有一個出色的計劃。”

“一個計劃?還有個計劃!在這兒,除了游過去,沒有別的計劃,而您遊的時候就會挨斧子。”

“不會。聽着!如果我淹死了,我們就得救了。”

“淹死——得救?先生,您已經快死了,所以說話瘋瘋癲癲的。”

“我知道我想怎樣。您記着,如果我淹死了,咱們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最後幾句我說的很快,很匆忙,因爲兩個酋長和溫內圖走過來了。

“我們現在就給‘老鐵手’鬆綁,”“好太陽”說,“他不要以爲可以逃跑!那樣立刻會有幾百人去追他的。”

“決不會!”我回答,“就算我能逃,離開我的夥伴,那我就太壞了。”

我被鬆了綁。我伸伸胳膊,看是否還靈活。隨後我就開始實施我的計劃了。

“能和有名的阿帕奇人的酋長決鬥,或者說用游泳決生死,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榮耀,”我聲明,“可對他卻並不光彩。”

“爲什麼?”

“因爲我不是他的對手。我在小溪裡洗過澡,費了很大的勁纔沒淹死。可要遊過這麼寬的河,我簡直不敢。”

“噢,噢!”他驚奇地喊,因爲他想象中的我完全不是這樣。“這可不讓酋長喜歡。溫內圖和‘好太陽’是我們部落裡遊得最好的。如果戰勝了遊得這麼糟的人算什麼呢?”

“而且你帶了武器,我沒帶!”我繼續裝腔作勢地說,“我準是死定了,我的夥伴們也得跟着死。但我還是想知道這場決鬥到底怎麼進行。誰該先下水?”

“你!”

“然後你跟着我下水?”

“對。”

“你什麼時候用斧子向我進攻呢?”

“‘好太陽’願意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他回答,臉上帶着驕傲、輕蔑的微笑,像一個大師對一個半瓶醋的傢伙那樣。

“也可能是在水裡了?”

“對。”我做出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擔心、越來越沮喪的樣子,接着問:

“就是說,你可以殺死我。我可以殺你嗎?”

他臉上的表情顯然代替了這樣一個回答:可憐蟲,這你根本就甭想!你是怕得要死才問出這麼一個問題的!

“這次游泳和決鬥是事關生死的,”他說道,“就是說,你也可以殺死‘好太陽’,因爲只有做到這一點,你纔有可能到達大雪松。”

“你的死不會對我有什麼危害嗎?”

“不會。阿帕奇人的酋長如果殺了你,你就到不了目的地,你的夥伴也得死。如果你殺了他,你就到得了大雪松,而你們從這一刻起也就自由了。來吧!”

他轉過身,我脫下外衣和靴子,把腰間和口袋裡的東西也放到一塊兒。這時我聽見塞姆在那兒抱怨:

“會失敗的,先生,會一敗塗地的!您看您的臉!聽您問最後那幾句話時可憐巴巴的腔調兒!我簡直替您和我們怕得要命!”

我什麼也不能回答他,因爲三個印第安人會聽見的,但我清楚自己爲什麼裝得那麼可憐。我要讓“好太陽”自覺有把握,要引他上鉤兒。而我的計謀已經起作用了!

“還有一個問題!”我跟他走之前又請求道,“如果我們自由了,還能得到我們的財產嗎?”

“好太陽”短短地、不耐煩地笑了一聲,因爲他覺得我的問題簡直是瘋話。

“是的,你們能得到。”

“所有的?”

“所有的。”

“包括馬、武器?”

這下他對我發起火來。

“‘好太陽’說了,所有的!你沒長耳朵嗎?一隻癩蛤螟想和雄鷹比賽飛翔,還問如果贏了能得到什麼!如果你游泳也像問問題這麼蠢,阿帕奇人的酋長就要覺得羞恥,因爲他沒讓一個老太太做你的對手!”

我們穿過人羣,走向佩科河的河岸。我走過“麗日”身邊時,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她用目光同我做最後的訣別。印第安人跟在我們後面,隨意找地方站着,好舒舒服服地看一場好戲。

我很清楚自己處境極其危險,不管我怎麼遊過河——直着,斜着,或是之字形,這樣我都得失敗,首長的戰斧肯定能擊中我。只有一條路可走——潛水。還好,在這方面,我不是個“好太陽”想象中的半瓶醋。

但我也不能只靠潛水,我還得冒出頭來喘氣,這樣就把腦袋暴露給斧子了。不,我根本就不能再浮出水面,至少不能在印第安人眼皮底下浮出來。可該怎麼做呢?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河岸,滿意地發現,這個地方能幫上我的忙。

如前所說,我們是在開闊的沙地上,但是在它向上遊延伸,與樹林的交接處,離我只有百來步遠,再往上,佩科河拐了一個彎兒,看不見了。沙地向下遊延伸的盡頭處離我大概有四百步遠。

如果我跳到水裡後不再露頭,人們肯定會認爲我淹死了而去尋找我的屍體,那一定是在下游,因此我若想得救就得向相反的方向遊,即向上遊遊。我看中了一個地方:河水沖刷那兒的河岸,使它懸空突出,我要是在那兒暫時躲一躲,那是再好不過了。再往上,河水衝來許多樹木枝權,也能很好地爲我充當掩體;但我先得裝得害怕一點兒。

“好太陽”脫得只剩下一條印第安式的很輕便的褲子。他把腰帶上彆着的東西都拿下來,再插上戰斧,然後向我招呼道:

“可以開始了,跳下去!”

“能讓我先試試水有多深嗎?”我膽怯地問。

“好太陽”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他喊人拿過一支長矛來,有人給我拿來一支,我把它探進水裡,觸不到底。這讓我很滿意。我身後響起一片不以爲然的嘀咕聲,這說明我已經達到目的了。只聽塞姆的聲音喊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最好還是回來吧,先生!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讓他們折磨死我們好了,總比看到這副慘相好些!”

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麗日”此時此刻會怎麼想我呢?我轉過頭。唐古阿臉上的每塊肉裡都是嘲諷;溫內圖擡起了上脣,露出牙齒,他爲自己曾同情過我而感到氣憤;他的妹妹則垂下眼睛,再也不看我一眼。

“阿帕奇人的酋長準備好了!”“好太陽”盛氣凌人地對我說,“你還猶豫什麼?”

可唐古阿認爲還得添油加醋一番,他譏誚地喊道:

“放了這隻青蛙吧!饒他一條命!這麼個膽小鬼,哪個戰士都不該碰他!”

“下去!否則我立刻就砍斷你的脖子!”

這下我裝出膽戰心驚的樣子,站到河邊,先把腳,又把小腿伸進水裡,就像想要慢慢地滑進水裡去那樣。

“下去吧你!”“好太陽”又是一聲喊,在我後背上踹了一腳,卻正中了我的下懷。我慌亂無助地舉起胳膊,發出半大不大的一聲驚叫,“撲通”一下進了水,於是這場裝腔作勢立刻就到頭了。

我觸到了河底,紮了個猛子,在水下向上游的河岸奮力游去。緊接着我聽到了身後的響聲,是“好太陽”跟着我跳下來了。我後來得知,他本來想讓我先游上一段,把我趕向對岸,到那兒再讓我中斧。但由於我表現出膽怯,他放棄了這個打算,而是緊跟着我下了水,想只要等我一露頭,就砍死我——我這麼個軟蛋,趕快解決掉算了。

很快我就游到了突出的河岸那裡,浮出水面,但頭只露到嘴爲止;沒人能看見我,除了酋長,因爲他在水裡。令我高興的是,他的臉正衝着下游。我迅速地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潛到水底,繼續遊。隨後我游到了堆積起來的枝枝權權那裡,冒出頭來呼吸。樹枝完全擋住了我的頭,我可以在水面上呆一會兒。我看到酋長浮在水面上,就如一頭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的猛獸。現在我還有最後、也是最長的的一段路:要一直游到森林開始的地方,在那兒,河岸上的灌木枝條垂進了水裡。我成功地到了那兒,在灌木叢的掩護下,爬上岸去。

現在我得去前面提到的河流拐彎處,再從那兒遊往對岸。我很快就跑到了那兒,在這之前,我透過灌木叢,觀察了一下那些上了我的當的人們:他們站在岸上,揮舞着胳膊大呼小叫,而“好太陽”還在水裡游來游去,等着我出現,雖然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水裡呆這麼久。塞姆-霍肯斯現在是不是想起我說過,如果我淹死我們就得救了呢?

我繼續在林子裡儘可能地快跑,直到跑過了佩科河拐的那個彎兒。在那兒我又下了水,順利地抵達了對岸,不過這是我裝腔作勢的結果,也就是說,多虧了印第安人認爲我怕水,游泳遊得很糟糕。如我所說的,這是個笨主意,他們卻上當了,因爲以他們迄今爲止對我的瞭解,沒有什麼理由該認爲我是個膽小鬼。

到了那邊,我又在林間向下遊走,直到林子的盡頭。我藏在灌木後向外張望,快活地發現,已經有好多紅種人都跳到了水裡,正打算用長矛把淹死的“老鐵手”挑上來呢。我現在滿可以從容不迫地踱到大雪松那裡去,但我沒這麼做,因爲我不想只靠耍花招來取勝。我還要給“好太陽”一個教訓,讓他感謝我,而且不再是秘密的,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他還在游來游去地找我,根本想不到看看河對岸。我又溜進水裡,仰臥在水面上,這樣只有鼻子和嘴伸出來。我輕輕地以手划水,緩緩向下漂去,沒人發覺我。當我游到了那找我的人對面以後,又從水裡一躍而出,踩着水大聲叫道:

“塞姆-霍肯斯,塞姆-霍肯斯,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我看起來就像是站在一片淺灘上。紅種人聽見了我的喊聲,都望過來,發出憤怒的吼聲,好像成千上萬個魔鬼被放出來了,正比賽看誰咆哮得更響。無論是誰,只要聽過一次這種聲音,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它。“好太陽”剛一看見我,就奮力向我游來,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向我射了過來。我不能讓他遊得離我太近,就又向對岸遊起來。上岸後我站住了。

“跑啊,接着跑啊,先生!”塞姆向我嚷着,“快點兒,跑到雪松那兒去啊!”

是啊,沒人攔得住我,“好太陽”也不能,但我要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直到他離我只有大約四十步的時候,我才又開始向那棵樹跑去。如果我是在水裡,他可能就會用斧子擊中我;但是像現在這種情形,我相信他在上岸之前是不會動用斧子的。

那棵樹高河岸大概有三百步遠。我快步跑到一半兒的地方就又站住,回頭望去,酋長剛剛從水裡上來。他落進了我的圈套。追,他是追不上我的,頂多他的斧子能追上我。他從腰間抽出戰斧,向前奔來,但我仍然不逃。直到他近得對我造成威脅了,我才又轉身接着逃,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我對自己說,只要我站住,他就肯定不會向我擲斧子,因爲那樣我可以看清它飛來的方向,因而能夠躲開它;而他,如果手裡還拿着斧子,就還有希望追上我,將我打倒。他向我投出斧子,只會是在我轉身奔逃,把後背暴露給他的時候,因爲我看不見飛來的斧子。因此我裝作逃跑,但頂多只跑了二十步就又站下,迅速轉過身來。

果然!他爲了投準,已經停下腳步,在頭頂上掄起了斧子。就在我又看見他的一刻,他向我擲出了斧子。我迅速向旁邊躍出兩三步,斧子從我身邊飛過,插進了沙地。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跑過去,把它拾起來,不是跑向大樹,而是穩步向酋長走去。他怒吼起來,發瘋一般向我撲來。我掄起斧子警告他:

“站住,‘好太陽’!你又被‘老鐵手’騙了!你想讓你自己的斧子落在你自己的頭上嗎?”

他站住了。

“狗!你是怎麼在水裡躲過我的?惡神幫助了你!”

“不要這麼想!如果說這兒有神什麼事兒的話,那麼是善良的瑪尼圖神站在我一邊。”

說這番話時,我看到他眼裡閃着光,像在暗暗打着什麼主意,就又警告他:

“你想襲擊我,我看出來了。不要這麼做,這是危險的!我不想讓你出什麼事,因爲我真的喜歡你和溫內圖,但如果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憤怒奪去了他理智的思考。他像野獸張開爪子一樣張開雙手,向我撲了過來。就在他以爲勢在必得的時候,我一矮身,滑到了一邊,那股本該把我撲倒在地的衝力,反使他自己摔倒在地上。我立刻過去將左右兩膝分別壓住他的一條胳膊,用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舉起斧子喊道:

“‘好太陽’,你求我饒命嗎?”

“不。”

“那我就劈碎你的腦袋。”

“殺了我吧,狗!”他喘着粗氣,徒勞地要掙脫我。

“不,你是溫內圖的父親,你應該活着;但我得暫時讓你沒法兒再害我,這可是你逼的。”

我用斧背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喉嚨裡一陣響,四肢一陣痙攣之後就躺着不動了,這在河那邊站着的紅種人看來,就好像他被我打死了一樣,一陣更可怕的怒吼聲響起來。我用腰帶將他的胳膊與身體綁在一起,把他扛到雪松那兒放下。我不得不走多餘的這段路,因爲按照約定我必須抵達雪松。隨後我就讓他躺在那兒,自己快步跑回河岸去,因爲我看到很多紅種人都已跳到水裡,要游過來,打頭兒的是溫內圖。假如阿帕奇人說話不算數的話,我的夥伴們可能就危險了,於是我站在河岸上向他們大叫:

“你們回去!首長活着,我只把他打暈了。但如果你們過來,我就只好打死他了。只有溫內圖一個人可以過來!我要和他說話。”

他們根本無視我的警告。這時溫內圖從水裡站了起來,好讓大家看見他。他向他們喊了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們便服從了,掉頭回去,他一個人游過來。我在岸上等着他上岸。

“你讓你的戰士都回去了,這很好,”我說。“否則你父親就危險了。”

“你真的沒用斧子打死他嗎?”

“沒有。我打昏他是被他逼的,因爲他不肯向我投降。”

“你是可以殺了他的!他在你手心裡。”

“我連敵人都不願意殺,更不要說殺一個我敬重的、並且是溫內圖的父親的人了。給你他的武器!由你來決定我是否勝了。”

他接過我伸過去的斧子,久久凝視着我。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並且越來越柔和。這表情最後變成了欽佩,他終於喊出聲來:

“‘老鐵手’是個什麼樣的人啊!誰能搞懂他呢?”

“你會理解我的。”

“你還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說話算數,就把斧子給了我!你可以用它自衛的。你不知道,這樣你就等於把自己交到我手裡了嗎?”

“呸!我不怕,我有我的拳頭,再說溫內圖不是個撒謊的人,而是名高貴的戰士,他不會言而無信的。”

這時他伸過手來,眼裡閃着光。

“你說的對。你自由了,除了叫拉特勒的那個人,其他的白人也都自由了。你信任溫內圖,他要是也信任你就好了!”

“你會像我信任你一樣信任我的,再等等!一塊兒去看看你父親吧!”

“對,來吧!溫內圖得看看,因爲‘老鐵手’只要一出手,即使他不想,也是很容易打死人的。”

我們走到雪松那兒,鬆開酋長的胳膊。溫內圖檢查了一下,然後說:

“他活着,但很久才能醒過來,這之後頭還會疼很長時間。我不能呆在這兒,得派幾個人來。我的兄弟‘老鐵手’跟我一起來吧!”

這是他第一次稱我爲“我的兄弟”,後來我又有多少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詞啊,而他總是說得多麼莊重、多麼誠摯!

我們回到河邊,遊過河去。紅種人站在那邊緊張地看着我們。看到我們相安無事地並肩遊了回來,他們知道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而且肯定也看出來,當我成爲他們譏諷嘲笑的對象時,是他們看錯了我。上岸後,溫內圖拉着我的手,大聲喊道:

“‘老鐵手’贏了,他和他的三個夥伴都自由了!”

“噢,噢,噢!”印第安人喊道。

溫內圖先派了兩個人到對岸他父親那裡去。唐古阿卻目光陰沉地站在那兒。我還得跟他算帳呢,他得爲他的謊言和他爲了讓我們死賣的力氣遭受懲罰,不僅是爲了我們,而是爲了未來,爲了所有以後可能會撞上他的白人。

溫內圖同我一起走過他身邊,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引我走到綁着三個朋友的刑柱旁。

“哈利路亞!”塞姆喊道,“我們得救了,我們沒被消滅掉!天吶,朋友,年輕人,‘青角’,您到底是怎麼幹的?”

溫內圖把他的手遞給我。

“給他們鬆綁!”他說,“你可以親自做這事,因爲你配。”

我給他們鬆了綁,三個人立刻衝上來摟住了我,揉搓得我簡直都害起怕來了。塞姆甚至吻着我的手,眼淚從他的小眼睛裡流出來,流到了他的大鬍子裡,他向我保證道:

“先生,如果我忘了您這件事,就讓我遇上的第一頭熊把我連皮帶毛一塊兒吞下去!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您失蹤了。您是那麼怕水,所有的人都以爲您淹死了。”

“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我淹死了,我們就得救了。”

“‘老鐵手’說過這話嗎?”溫內圖說道,“這麼說一切都是裝的?”

“是的。”我點點頭。

“我的兄弟早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猜,他在這邊的水底下向上游遊,到了那邊又向下遊遊。我的兄弟不僅像熊一樣強壯,而且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樣狡猾,他的敵人可得小心了。”

“溫內圖過去就是這樣一個敵人。”

“溫內圖過去是,可不再是了。”

“那麼你不再相信唐古阿那個騙子,而相信我了?”

他又像在河對岸時那樣久久地審視着我,然後又把手伸給我。

“你的眼睛是善良的,你的臉上沒有欺詐,溫內圖相信你。”

我把當初脫下的衣服重又穿好,從衣袋裡掏出鐵皮盒子。

“我的兄弟溫內圖說對了,我要向他證明這一點。也許他認識我給他看的東西吧?”

說着我把卷起來的那絡頭髮拿出來遞給他。他伸出手來接,但卻沒有拿,而是驚訝地退了一步。

“這是我的頭髮!是誰給你的?”

“‘好太陽’說過,你們被綁在樹上的時候,大神給你們派來了一個看不見的救星。是的,他是看不見的,因爲他不能讓奇奧瓦人看見他。現在他不用再躲着他們了。這回你該相信我不是你的敵人,而始終是你的朋友了吧。”

“你——你——是你把我們放了?原來我們能重新獲得自由和生命都該歸功於你!”他震驚之下衝口說道,而平素他是不會因任何事驚奇的。隨後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妹妹站的地方——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們。他把我推到她面前,說道:

“‘麗日’看到這個勇敢的戰士了,奇奧瓦人把父親和我綁在樹上的時候,是他偷偷地放了我們。她應該對他表示感謝。”

說完,他緊緊地擁抱了我,而“麗日”只吐出一句話:

“原諒我!”

我應該向她表示感謝,可她卻請求我的原諒!爲什麼呢?我很理解:她曾在心中錯怪了我。她是照料我的人,應該比別人更瞭解我,但當我用計裝假時,她也認爲我確實是個膽小鬼。她把我看作了沒用的懦夫,而彌補這個比感謝我更重要。我握住她的手。

“‘麗日’會想起我說過的話。現在一切都被我說中了。我的妹妹現在願意信任我了吧?”

“‘麗日’信任她的白人哥哥!”

唐古阿站在近旁,看得出,他氣得發瘋。我走上前去盯住他的臉。

“奇奧瓦人的酋長是個騙子,還是熱愛真理?”

“你想要侮辱唐古阿嗎?”他怒道。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該怎麼對待你。回答啊!”

“‘老鐵手’應該知道,奇奧瓦人的酋長熱愛真理。”

“我們倒要瞧瞧!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什麼時候說的?”

“當初我被綁到刑柱上的時候。”

“那時說了好多話。”

“可不是。但你大概知道我指的是你說的哪些話。你要跟我算帳。”

“唐古阿說過這話嗎?”他問,眉毛挑了起來。

“是的。你還說,你很想跟我決鬥,因爲你知道我肯定會被你碾碎。”

我說着話的時候,他害怕起來了,因爲他十分謹慎地說道:

“唐古阿想不起這些話,‘老鐵手’一定是誤會了。”

“沒有。溫內圖也在場,他可以作證。”

“是的,”溫內圖證實道,“唐古阿要跟‘老鐵手’算帳,還聲稱願意同他決鬥,能把他碾碎。”

“看,你確實是這麼說的。你想不想說話算數?”

“你非要我這樣嗎?”

“是的。你把我稱作一隻膽小的青蛙。你低毀了我,還費盡心機要我們死。誰敢這麼放肆,他就得敢於跟我較量較量。”

“不!奇奧瓦人的酋長只踉酋長決鬥!”

“我是一個首長!”

“拿出證據來!”

“好哇!我會向你證明的:如果你拒絕跟我算帳,我就用繩子把你吊在那邊的第一棵樹上。”

威脅一個印第安人說要把他吊起來是個莫大的侮辱,唐古阿立刻從腰間拔出刀來喊道:

“狗,想讓唐古阿捅死你嗎?”

“是的,但不能像你這樣做法,而是要公平地決鬥一場,人對人,刀對刀。”

“奇奧瓦人的酋長決不這樣做,他跟‘老鐵手’沒什麼交道好打的!”

“可當初我被綁着不能自衛的時候,你可跟我打交道來着,膽小鬼!”

他想撲過來,溫內圖擋住了他。

“我的兄弟‘老鐵手’說得對,”他說。“唐古阿低毀了他,還要和他算帳。如果唐古阿說話不算數,那他就是個膽小鬼,只配讓人把他從部落裡趕出去。事情必須馬上解決,因爲不能讓任何人在背後說阿帕奇人的客人中有膽小鬼。奇奧瓦人的酋長想好怎麼辦了嗎?”

唐古阿答話之前先看了看四周。阿帕奇人大概有奇奧瓦人的三倍那麼多,而且他的人是在對手的地盤上,反目是不可能的了,尤其是在現在——唐古阿得交贖金,嚴格地說,他還是半個俘虜。

“唐古阿要考慮考慮。”他閃爍其詞。

“對一個勇敢的戰士來說沒什麼好考慮的,”溫內圖說,“你要麼接受挑戰,要麼被人看成是膽小鬼。”

唐古阿一震,叫道:

“唐古阿是膽小鬼?誰說這話,就該胸口上挨一刀!”

“如果你對‘老鐵手’說過了的話現在又不算數,”那阿帕奇人驕傲鎮定地說道,“溫內圖就要這樣說。”

“唐古阿說話算數。”

“這麼說你願意同他決鬥了?”

“是的。”

“而且是馬上?”

“馬上!我非得立刻見他的血不可。”

“好,那就先定下用什麼武器決鬥。”

“由誰來決定?”

“‘老鐵手’。”

“爲什麼?”

“因爲是你侮辱了他。”

“不,要由唐古阿來決定,”那奇奧瓦人反駁道,“因爲‘老鐵手’侮辱了他:他是個酋長,而‘老鐵手’只是個普通的白人。唐古阿比他高貴多了。”

“‘老鐵手’比某些印第安人酋長更高尚。”

“他這麼說,可是卻無法證明。威脅算不上是證明。”

這時我說話了。

“讓唐古阿決定吧,我用哪種武器打敗他都無所謂。”

“你打不敗我,”他暴跳如雷,衝我吼道,“你能用拳頭打倒任何一個人,用刀子刺死了‘閃電快刀’,甚至用斧子毀了‘好太陽’,你以爲我會選擇這些嗎?”

“那你選什麼呢?”

“槍。我們要相互射擊,我的子彈會射進你的心臟!”

“好,我同意。我的兄弟溫內圖聽見唐古阿的話了嗎?”

“是什麼?”

“就是我同‘閃電快刀’決鬥並且刺死了他。我那麼做,是爲了把被俘阿帕奇人從刑柱上救下來。可唐古阿一直不承認,現在他只是說漏了嘴。聽啊,我說他撒謊,一點也沒錯。”

“唐古阿撒謊?”奇奧瓦人咆哮着,“你得爲這話償命。趕快把槍拿起來!立刻就決鬥,奇奧瓦人的酋長要讓這條亂叫亂咬的狗閉嘴!”

他手裡拿着槍。溫內圖派人到石堡裡去取我的槍和子彈——所有的東西都保管得很仔細,因爲溫內圖雖然認爲我是他的敵人,但還是對我很有好感。然後他要求我道:

“我的白人兄弟該決定開槍的距離和次數。”

“我無所謂,”我回答,“讓決定用什麼武器的人來決定這個吧!”

“好,唐古阿決定。”奇奧瓦人說,“兩百步,一直打到一個人倒下起不來了爲止。”

“好,”溫內圖點點頭,“我會監視你們的。兩個人輪流開槍,溫內圖拿槍站在旁邊,誰要是不按順序開槍,就給他腦袋上一槍。那麼誰先開槍呢?”

“唐古阿!”奇奧瓦人喊道。

溫內圖不滿地搖搖頭。

“唐古阿什麼都要佔先。‘老鐵手’先開槍!”

“不必,”我拒絕了,“就按他說的辦好了。他一槍,我一槍,完事兒!”

“不對!”唐古阿道,“我們要一直打到一個倒下爲止!”

“沒錯兒,我第一槍就會把你撂倒。”

“吹牛大王。”

“呸!我本該打死你,可我不會。但是,你要受的最輕的懲罰是我把你打癱。記着,我要把你的右膝蓋打碎!”

“你們聽見了嗎?”他笑道,“這個被他自己的朋友稱爲‘青角’的白人預言要在兩百步之外打中我的膝蓋!笑話他吧,戰士們!”

奇奧瓦人命令似的環顧四周,可是沒有人笑。他又惡狠狠地繼續說道:

“你們怕他了嗎?可唐古阿要讓你們看看他是怎樣嘲笑他的。來,讓我們量出兩百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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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距離的時候,有人把我的獵熊槍拿來了。我檢查了一下,槍的狀態良好,兩個槍膛都上了子彈。爲了保險起見,我先把它打空,再認真地重新裝上子彈。這在目前的情況下是必要的。這時塞姆走過來。

“先生,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您,卻找不到機會,”他說,“現在我就問一句:您真的要打中那個惡棍的膝蓋嗎?”

“是的。”

“僅此而已?”

“這麼懲罰他已經夠了。”

“不,當然不夠。這麼個禍害該被除掉,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想,這個奇奧瓦人欠了多少債啊,就爲了他想偷奇奧瓦人的馬,出了多少事啊!”

“在這件事上,白人唆使了他,至少和他一樣有罪。”

“他可以不受唆使。如果我是您,就給他腦袋上來一槍。他肯定是瞄準您的腦門兒!”

“也許是胸口,我敢肯定。”

“但他打不中,這些紅種人的槍不頂用。”

這時,距離已經測量好了。我和唐古阿分別站在兩頭兒。我像平常一樣鎮靜,可唐古阿還在對我沒完沒了地罵罵咧咧,靠邊站在我們兩人之間的溫內圖提醒道:

“奇奧瓦人的酋長別說了,注意!溫內圖數到三,然後就開槍。”

可以想見,在場的所有人都緊張極了,他們在我們左右分站成兩排,使我們兩人之間形成了一條寬街。四周鴉雀無聲。

“奇奧瓦人的酋長可以開始了!”溫內圖下令了,“——二——三!”

我一動不動,讓身體正對着對手。溫內圖喊出第一個字時他就舉起槍,認真地瞄準,然後扣動扳機。子彈擦着我飛了過去。顯然,唐古阿太激動了,無法射準。

“現在該‘老鐵手’開槍了,”溫內圖命令我,“一——二

“等等!”我打斷了他,“我剛纔是正對着奇奧瓦人的酋長站的,可他現在轉身用側面對着我。”

“唐古阿可以這樣,”那奇奧瓦人嘟囔道,“誰能不准他這樣?本來也沒有規定該怎麼站。”

“是這樣,”我承認道,“那好,唐古阿願意怎麼站就怎麼站。他用側面對着我,以爲這樣我就不容易打中他了。可他錯了,因爲我肯定會打中。本來我可以什麼也不說就開槍,但我要誠實地同他決鬥。他本該右膝蓋中彈,但只有他面向我纔有這個可能;可如果他側面對着我,子彈就會打碎他的兩個膝蓋,不同就在這裡。他想怎樣都可以,我已經警告過他了。”

“別用話射擊,用子彈!”他諷刺道,不顧我的警告,仍然側面站着。

“‘老鐵手’開槍,”溫內圖重複道,“一——二——三!”

我的槍響了,唐古阿大叫一聲,扔了槍,張開雙臂,前後踉蹌了幾步就倒下了。

“噢!噢!噢!”四周一片喊,所有的人都涌過去看我打中了哪裡。

我也走過去,人們充滿敬畏地給我讓路。

“兩個膝蓋,兩個膝蓋!”我聽見人們說着。

唐古阿呻吟着躺在地上,溫內圖跪在他身邊檢查他的傷。

“子彈正是像我的白人兄弟說的那樣打中的,”他說,“兩個膝蓋都碎了,唐古阿再也不能騎馬出去,眼睛一個勁兒盯着其它部落的馬匹了。”

受傷的人一見我,一連串咒罵立刻從他嘴裡涌出來。我威嚴地盯着他,逼他住了嘴,於是我說:

“我警告過你,可你不聽,這得怨你自己。”

他不敢大聲呻吟,因爲一個印第安人再疼也不能叫出來。他咬着嘴脣,眼神兒陰沉怨毒,咬牙切齒地說:

“唐古阿受傷了,回不了家了,他得呆在阿帕奇人這兒。”

溫內圖搖搖頭,堅決地回答:

“你必須回家,因爲我們這兒沒有地方給偷我們馬的賊、殺我們戰士的兇手住。我們沒向你們討還血債,而是讓你們交來牲畜和東西就算了,你不能再要求更多的了。奇奧瓦人不能呆在我們的石堡裡。”

“可我騎不回去!”

“‘老鐵手’那時受的傷比你還重,也騎不了馬,可他也來了。你好好想想他吧!這對你有好處。奇奧瓦人今天就得離開我們這兒。他們必須這樣,要是明天在我們的牧場附近還能看見一個奇奧瓦人,我們對他,就像他們想對‘老鐵手’做的那樣。這是我的話,Howgh!”

他拉住我的手,帶我走開了。我們一走出擁擠的人羣,就看見溫內圖的父親和他派去的兩個人游回來了。溫內圖到岸邊去迎接父親,我則去找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

“總算能讓我們和您呆一會兒了,”塞姆迎接了我,“您倒是先說說,您給溫內圖看的是什麼頭髮?”

“是我從他頭上割下來的。”

“什麼時候?”

“我把他和他父親從樹上解下來的時候。”

“什麼?天吶!您,是您這個‘青角’,把他們——放了的?”

“沒錯兒。”

“一個字也沒跟我們提?”

“這沒必要,親愛的塞姆。”

“但是,您是怎麼幹的?”

“就是照‘青角’的幹法。”

“說清楚點,先生!這可是件極難辦到的事!”

“是的,您甚至懷疑您親自幹的話,是不是能成功。”

“而您卻幹成了!我要麼是沒腦子,要麼就是腦子不轉了!”

“是第一種,您沒腦子,塞姆!”

“別開這種愚蠢的玩笑!好一個陰謀家!他救了首長,帶着那效力神奇的辮兒到處走,卻不向我們透露一絲風聲!這傢伙,長了張老實的面孔,暗地裡卻是個廢物!你簡直誰也不能相信了,這個世道是怎麼啦?我還有些事情沒搞明白:您淹死了,可又突然冒了出來。”

我便撿最要緊的地方講給三個夥伴聽,講完後,塞姆喊起來:

“天吶,老朋友,‘青角’,原來您是個可怕的搗蛋鬼,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以前問過,但還得再問您一遍:您真的從沒到過大西部嗎?”

“沒有。”

“連美國也沒到過?”

“沒有。”

“那可只有鬼才搞得懂了!您在什麼事上都是新手兒,可在什麼事上都這麼厲害。您這樣一個人我可從沒見過。我得誇誇您,大大地誇誇您。您幹得真是妙,嘿嘿嘿嘿!我們的性命就係在一根頭髮上啊!您可別因爲我誇您就沾沾自喜啊,千萬別。您以後會幹出更蠢的事來的。我真想知道您什麼時候才能成爲一個有用的牛仔!”

他本來還會這樣碟蝶不休下去的,可溫內圖和“好太陽”過來了。酋長也像他兒子當初那樣久久地、嚴肅地看着我的臉,然後說道:

“‘好太陽’已經從溫內圖那兒聽到了一切。你們自由了,並且請你們原諒我們。你是個非常勇敢機智的戰士,你還會戰勝許多敵人的。能交上你這個朋友的人是聰明人。你願意同我們抽和平菸斗嗎?”

“願意,我想做你們的朋友和兄弟。”

“那就同我和我的女兒‘麗日’一起上石堡去吧!阿帕奇人的酋長要給戰勝他的人安排配得上他的住處。溫內圖留在這兒照顧一下。

我們作爲俘虜離開了石堡,被拖去處死,現在卻作爲自由人同“好太陽”及“麗日”一道又回到了這座金字塔形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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