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天霜月空中色,寒夜遠鍾感後心。
當我從南風田園部落回到南風樓池畔時,天色剛好降幕,廊間風燈高照,樹的影子在燈光中搖晃着,風燈下的蓮池裡的紅蓮是醒着的,我亦是。
定目一看,南風樓長廊處,好像有人的影子在往前移動着,當我逐漸靠近那人影時,又聽到了一種鐵棍敲打石頭的聲音:“叮咚,叮咚。”是那前面的人影處傳來的,我加快了腳步,想追上那個影子,生怕她散了去。
就在我的雙腳剛踏入南風樓走廊的第一塊石頭時,我終於明白了真相,那“叮咚,叮咚”的聲音是爲何因了。
那是一個只有一隻腿的約五十來歲的女人柱着鐵仗,在走廊處蹣跚的前行着,她的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和小男孩,分別約六七歲的樣子。
那身影就在我隔壁的那間房門邊停下來了,我緊隨了上去,他們已經打開了硃紅色的木門,我隨意從門邊上往屋裡面瞟了一眼,只見她一手提着菜,一手柱着鐵仗,一拐一拐的往屋內的廚房處走去。
我不好意思再往前了,再次凝望了一下她那一拐一拐的蹣跚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風起時,門久久未關。
時光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流逝着,我也逐漸的習慣了這種鐵棍敲打石頭的聲音,因爲我已經知道那聲音是從一個獨腿的女人那裡傳來的。
我們出門與歸來的時間點總是不一樣,所以我只見過她的身影,她可能從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依舊每晚在隔壁飄來的梵音中入睡,只要知道她存在着,彷彿就能安撫住我在白日裡爲工作奔忙中那四處亂竄的靈魂。
曾經,我是隨着自己的父母在商戰風雲,商海沉浮的世界裡顛波動盪中走過來的。我見到的總是人與人之間的種種算計,我見過很多豪情壯志光鮮的外表下的人們卻裡子是不堪一擊的;我見過父親時常與女員工的曖昧,母親大鬧天宮的場面;我見過母親與外面的男人曖昧,父親砸東西的場面,等等。我們的日子看似光鮮奪目,掀開後全是淋漓的“鮮血”。也許,這本來就是真實的人生吧。
我只是很少體驗過,感受過這世間裡原來還會有這樣一個安祥柔和遺世獨立的人,能創造出這樣一個溫馨安寧的空間,哪怕我們彼此沉默千年,千年無言,我也不會感覺壓抑的這樣的一個空間,且她是來自一個身體殘缺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感覺到的是真實的存在的,還是我的心裡的一廂情願的鏡像,所以,我一直沒有去驚擾她,我怕一走近後,驚醒我那美好的幻境,安祥柔和遺世獨立的背後,掀開後又是淋漓的“鮮血”。
我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爲什麼一隻腿沒有了?
就這樣,我們一直素未謀面,這個一隻腿的女人的身影,卻已經刻在我的心靈深處,又因爲這個素未相識的的一隻腿的女人,我彷彿對自己的認識又更深了一步,及對這個世間的認識又更寬了一步,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向着某個地方紮根,扎向大地的更深處,那裡有黑暗,那裡更有光明。
同時,對自己的前行的道路又更加確定了一步,是的,我確定了,我不喜歡那商海沉浮的地方,那多麼年了,我一直在想這人啊,到底是爲的什麼?不就是活一種心境嗎?吃飽,一天不過幾碗飯;吃好,一天不過幾斤肉;住好,一人不過一間房,最多兩間房,多了,空蕩蕩的,人不走的地方,陰氣重,灰塵重,還要搞衛生真是沒事找事。
那麼多年了,在爸爸媽媽的身邊我一直都是恐慌的,不明來由的恐慌,明明身邊全是人,我卻感覺自己是身在荒原上,說話沒有人能聽見,彷彿是來自兩個星球的人,我一度認爲是自己的問題,是自己腦子出了問題,所以爸爸媽媽才聽不懂自己的話語,現在更確信了一點,那不全是自己的問題。
我一直都在盼望着自己長大,快快的長大,那樣我就可以離開他們的身邊了,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安適的天地,至少能可以讓自己安然入眠的地方,那時的夢想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要能爲自己找一個安然入睡的空間就行了,小到只要在這世間上找到一個人能聽得見自己說話就行了。
有些地方,是別人眼中的天堂,但她卻是我眼中的地獄,有些地方,是別人眼中的地獄,卻是我眼中的天堂,真的,人與人之間,差別就是這麼大。
愛,其實也是一種自私,是走向自己未知的世界,從而完成自己。
我始終覺得,在生活中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不能只追逐自己肉體的安適。
人世間,真是千人千面,有那麼多四肢健全,身體康好的人卻在天天算計着如何讓身邊人多幹活,讓自己不幹活;如何從他人身上撈到更多的好處,等等。而隔壁的這位女人,自己只有一隻腿了,卻還在照顧着兩個孩子。
當然也有的人喜歡讓自己無盡的付出,來討得身邊人歡心,我覺得這樣關係都是綁架,根本就不是愛。
那些健康的大懶人和喜歡討好健康的大懶人的那些大“好”人我總感覺他們身上都缺少了點什麼?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是對我沒有吸引力的,我不求一世享萬福,但求此生活個無計也無系。
所以,我在自己的爸爸媽媽面前那麼多年都沒怎麼幹活了,我心中有愧,他們還沒開始踢我走,我就主動選擇滾蛋了,我會有多遠就滾多遠的。
來社會上參加勞作,我喜歡在獨立思考中及勞作中獲得的那份喜悅感,及在勞作中遇到的每一個困難解決後,那種內心世界越來越無畏,越來越自由的感覺,其實同樣挺好的。
我覺得這人世間中有兩種人是最了不起的:
有一種人:你明明看着他擁有的不多,但他會在你最難過最脆弱最無助的最失敗時候出現,你在他的面前可以活得很綻放很自在,讓你覺得哪怕自己什麼也不是,卻也同樣是一個很好的人。
還有一種人:你看着他擁有很多,但你跟他相處卻輕鬆愉快的,可以在他面前放開的做自己的人,也是很不錯的。
我想這兩種人都是活出了一種極至,就是自由的極至吧。
而這,也正是我正在追求的東西。
這一生,就想擇一兩件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如現在這樣走走停停的一路前行着,路走對了,狀態就對了,狀態對了,遇到的人也就對了。
其它的,無須多想,想也白想。
對於隔壁房間這位只有一隻腿的女人,我內心裡還是有點遺憾,真可惜,這樣一個強勁的靈魂,卻是來自一個身體殘缺的女人,她到底經歷了什麼?那兩個小女孩,小男孩又是她的什麼人?
那一天,我打開自己的房門,掃走廊處的落葉,終於再次看見了那個一隻腿的女人,她在楓林小院邊喂貓,原來那兩隻在落葉裡歡快打滾的橘貓是她養的。
那一天,我推開楓林小院的後門,掃地上的枯葉,我看見她在撒滿陽光的小徑邊採摘菊花,摘了滿滿一袋,不知道她拿這些菊花來做何用?是用來泡菊花茶嗎?還是用來泡澡,我不知,因爲她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從未上前去打擾過她。
那一天,我如往常一樣,從楓林島“異渡香魂”圖書城下班回家,路過她的門邊,我看見她那硃紅色的木門邊緊閉着,門邊堆滿了各種蔬菜,還有魚和豬肉。我不知道這是誰送來的,見主人不在家,就堆放在了門邊。
那一天,是我的工作休息日,這天天朗氣清,陽光明媚,我去野外採風,路過南風樓的蓮池邊的草坪地,我又看見了那個只有一隻腿的女人,身邊還是跟着一個小女孩和小男孩,小男孩搬起了桌椅板凳,在蓮池邊寫作業,小女孩在草坪邊歡快的奔跑着。
嘴裡歡呼着:“奶奶,奶奶,來追我啊。
奶奶?原來她是一個有着兩個孫子的女人了?
這種畫面感好極了,一個又一個在我的眼前浮現着,我始終不知道這些所聞所見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自己內心世界裡想像出來的,反正我是沉醉了。
沉醉過後,又陷入了一種沉思之中,如果一個人靈魂的完整,是由身體的殘缺換得的,那此代價也來得太重了,難怪俗世的人常說,人不是被罵醒的,是被痛醒的。
不管怎麼樣,我想這個一隻腿的女人,應該是真的醒來了,是個靈魂醒了的人吧。
而一般的人,沒有經歷過痛的人,靈魂裡的每一個細胞都是睡着的。
我是一個對痛十分敏感的人,所以,我的身體的細胞,可能有一半是醒着的,還有一半是睡着了的,接下來的任務,我只須要把靈魂的每一個細胞都叫醒來。
我用排除法走自己的人生路,反正爸爸媽媽的那樣的生活裡沒有風月,只有風雲的人生,肯定不是我想要的。
若在紅塵中無盡的物慾情慾的追逐中,萬一把一個本來還安好的身體整出一場大病,大難,才能活出我眼前這位只有一隻腿的女人的這種狀態,這樣的代價,也太重了,太大了,這亦不是我想要的。
一個人來到人世間第一天到最後一天,只要身心安好,四肢健全的,這本來就是先天帶來的最大最大的福氣了。
因爲還有那麼多的苦難的靈魂,也許是前世的罪過,他們是帶着病或痛或恨來到這個世間的,所以他們身體內的每個細胞帶着不良好的記憶,因爲恐懼,他們才喜歡去製造更多的痛與恨。
我想:我也傳染了親人的苦與恨,他們的苦與恨就像瘟疫似的,會不斷的傳給我,於是,我也活得像一隻刺蝟,看見不順眼的人就想刺。
我知道自己身體內還有很多帶着不良好的記憶的細胞,只要遇到某個臨界點時,它就會冒出的,不過沒關係,我希望它冒出來,然後再一個一個的轉化它。
就算是爲了更好的更輕鬆的前行,爲了做好自己喜歡的那一兩件事,爲了自己喜歡的及喜歡自己的一些人,爲自己喜歡的活着的狀態,爲自己想要到達的另一種人生高度,哪怕它是不被世俗間所有人認可的那種高度,也要喚醒來那些還在沉睡的細胞,及轉化掉那些還帶着苦與恨的細胞,必境在人世間走一遭都不容易,恨也是一生,愛也是一生,更何況,說不定一轉身就是下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