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姜思安: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下)
鬆室良孝以爲岡本平次是來找麻煩的——他被冢本坑的晾過此人,而他本人也頗具人脈,自然知道岡本平次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麼。
他是真的不願意和此人作爲敵人,可偏偏他卻被推着要和此人爲敵。
此時此人打來電話,在鬆室良孝看來必然是興師問罪。
對方有這個資格。
且在對方的眼中,自己確實是不識擡舉故意爲難他。
但鬆室良孝想不到的是,在三十分鐘前,冢本給岡本平次鋪開了一張不一樣的卷軸……
時間回到三十分鐘前:
“岡本君,您手上應該有一張情報網吧?”
冢本如此說。
姜思安高冷的瞥了眼冢本,譏笑着說:“想打我手裡這張情報網的主意?”
“不不不,岡本君誤會了。”冢本趕忙搖頭,解釋說:“我知道這是洋子課長給冢本君留下來的,冢本君是不會拱手讓人的。”
“我意思是說……岡本君其實本就是上海特情體系的一員。”
姜思安目光灼灼的看着冢本。
“何意?”
“我知道岡本君在特情體系中擁有龐大的人脈,一些人甚至就是岡本會社受益中的一員。”
“可是……”這一刻的冢本,像誘惑夏娃和亞當吃蘋果的蛇:
“哪有自己掌握這些來得實在?岡本君應該知曉別人手裡的和自己手裡的這二者之間的差距吧!”
姜思安心念急轉——這廝,難道是想……
見岡本平次不答,冢本也不敢賣關子,直接坦誠道:
“岡本君完全可以在特情體系中佔據一席之地,何必仰人鼻息?他們看似對岡本君尊崇,但他們終究不是岡本君您的親信!”
“若是岡本君在特情體系中佔據一席之地,那很多事……”
冢本沒有說得太明白,但意思卻非常的明白!
姜思安閉上眼睛,生怕自己眼眸中的狂喜被冢本看去——他比誰都想橫插一槓子!
特情體系的那些日本鬼子,就如冢本所說,對他確實是無比的尊崇,但相關涉密的信息,姜思安也不好直接發問,想要了解、打探費心費力不說,還很容易讓自己暴露。
可是,如果自己在特情體系中就是一座山頭呢?
那上海的特情體系,對自己還有秘密可言嗎?
舉個例子。
上海特情體系中有一個【X工作】。
他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調查(撒幣),確定了【X工作】情報組的指揮、領導成員有哪些——之所以能知道,是因爲他支持過他們經費呢。
並藉此將整個特情體系和岡本會社綁定了。
但他想具體瞭解到【X工作】的詳細情報,這就比較難了,他一開口肯定能知道,但這無疑會將自己置於危險當中——這也是他對【X工作】的調查瞭解並不深入的原因。
如果他是日本駐上海特情體系中的一方巨頭,這些絕密的信息,對他來說可就沒任何門檻了!
簡而言之,姜思安動心。
但做情報這行,自然不能輕易流露出自己的目標,冢本不是蠢貨,如果他是蠢貨,也不至於讓老師絞盡心機的算計。
他現在之所以表現的像個蠢貨幹出引狼入室的行徑,完全是因爲岡本平次這個身份自帶的光環所致——誰能想到上海最大的走私頭子、日本人中最著名的愛國者岡本平次,會是抵抗分子?
“冢本君,”姜思安睜開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後道:“這件事,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我哪怕成爲你們中的一份子,也不可能將精力投入其中。”
“從一個商人的角度來說,這並不是一筆會盈利的買賣。”
“更何況……”他露出嘲弄之色,道:“沒有足夠的利益,我爲什麼要棄掉他們?”
“他們畢竟已經是岡本會社的一環了!”
“許忠義!”冢本從嘴裡說出了這個名字。
意思很明顯,他們既然是岡本會社的一環,那許忠義的事呢?
姜思安不帶猶豫道:“許忠義終究是個中國人!我能理解他們!”
冢本沒想到岡本平次會這麼果決的拒絕,但他並沒有放棄。
原因很簡單——利益!
日本在上海的情報機構、特務機構衆多,特高課因爲背靠憲兵司令部,又扶植起了76號,才較爲出名。
但那些不聲不響的情報機構、特務機構,實力還是很可觀的。
自己決意和鬆室良孝掰腕子,仰仗的除了岡本外,便是他篤定鬆室良孝不可能輕易將這些情報機構、特務機構全部收攏——對方是機關長沒錯,但任何一個情報機構、特務機構的長官,誰不是一方諸侯?
誰願意徹底倒向機關長?
畢竟,機關長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是一個統籌的角色,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纔是基本盤!
基本盤!
他冢本清司的基本盤只有特高課和76號,如果來一波大清洗,自己順勢將觸手伸進其他情報、特務機構,一旦擁有和鬆室良孝掰腕子的底氣,以後鬆室良孝滾蛋,那他將會是最強勢的機關長!
這樣的機關長和前者比起來,就是軍頭和鐵打營盤流水官之間的區別!
這便是冢本決意背刺同行們的緣由。
這件事沒有岡本平次,他跟鬆室良孝聯手其實也可以做成,但後果嘛,絕對就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而引入岡本平次,就會讓整個特情體系三足鼎立——這便是三國可以長久對峙的緣由。
沒了蜀漢後孫吳沒撐多久就完犢子了,就是因爲失去了三足鼎立的穩定所致。
此刻岡本平次拒絕,冢本不得不開動腦筋,想一個能拉其下水的理由。
過來的路上他就有點靈感,此時被岡本拒絕他頭腦風暴起來後,靈感開始爆炸,說服的思路很快便有了。
“岡本君,我履任之初,是知曉岡本君的大名的,但我卻有意和岡本君您保持距離,您知道爲何?”
姜思安冷笑的看着岡本,沒有吭氣。
“因爲我不想和您有任何牽連。”
“雖然事實證明我是杞人憂天,但您想聽聽我最初的考慮嗎?”
姜思安從嘴裡擠出一個字:
“說!”
“因爲……我怕您被另一個岡本平次所替代。”
“畢竟,在真正的權力者眼中,你我,其實都只是螻蟻——當利益足夠大的時候,巨鱷的目光投來,取而代之,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多複雜的事,您說呢?”
冢本的話說完後,姜思安的臉色便陰晴不定起來——這一點許忠義早就跟他說過。
他做過很多努力,比方說靠上有名的大貴族藤原家。
但頂級的大鱷中,藤原一家,只是墊底的。
相比之下,老師的法子就優秀多了,對海軍的戰列艦捐款讓他收穫了海軍的友誼不說,還在日本擁有了極大的知名度——當他成爲日本人樹立起的模範以後,這些潛在的威脅,總算是可以無視一部分了。
以岡本平次的人設來說,冢本的話無疑說中了他的心事。
這纔有了姜思安臉色陰晴不定的舉動——其實這個時候的姜思安差點樂死了。
多好的藉口啊!
冢本,你可真是個好人!
姜思安在思索一陣後,說道:
“我若是涉足特情繫統,難道可以避免這個?呵,伱在說笑吧!”
“無可避免,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更換身份!”冢本像個狗頭軍師一樣的給出了建議:“岡本君,您的身份應該完美無瑕,這樣才能配得上您在國內的顯著聲譽!”
“您是因爲心繫帝國霸業,才選擇了這一行——之所以做這一行,是因爲您藉此要刺探國民政府之虛實!”
“這一行,只是掩護!”
“您也可以退居於幕後。”
“這樣,即便有人想要取而代之,取代的對象也只會是明面上的那個人,而不是您!您覺得呢?”
精彩!
實在是太精彩了!
姜思安忍不住都要給冢本鼓掌了。
冢本的這番建議,和老師不久前說過的類似——張安平的意思也是如此,只不過張安平建議徐徐圖之、慢慢洗白,放一個代言人當靶子。
而冢本,是直接將姜思安拉進特情體系。
二者的立意可謂是出奇的一致。
暗中偷聽的許忠義也是呆滯了,冢本這傢伙,怕是個臥底吧?
“我想一想。”
姜思安繼續矜持,在一陣沉默後,他終於做出了下定決心的樣子,道:
“冢本君,你說服我了。”
終於說服了!
冢本強忍着喜意,道:“岡本君,那接下來我們該跟鬆室良孝先生攤牌了。”
“我想,這樣強強聯合的事,鬆室君絕對是樂於見到的,您覺得呢?”
“我給他打個電話!”
……
“鬆室機關長,你我之間,可能有些許的誤會,我想……我們可以見面將誤會澄清,您覺得呢?”
“岡本君既然相邀,我豈能推脫?還請岡本君訂下地點。”
兩人在電話中只是簡單的說了幾句話便結束了通話。
掛斷電話後,鬆室良孝來回度步,心道:
許忠義此人,似是對岡本平次異常重要啊!
或者,我可以考慮往其身邊安插眼線!
很顯然,鬆室良孝誤會了姜思安這通電話的原因,已經暗中準備往許忠義身邊塞眼線了——這便是特工,哪怕和你稱兄道弟,背後也會悄悄的做起準備。
他們不信任聯盟,只信任把柄!
不過,鬆室良孝這時候還是想着跟岡本平次化干戈爲玉帛——岡本在上海的勢力太驚人了,他一個新上任的機關長,若是和此人鬧掰,以後的工作,怕是沒法展開。
所以,他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鐘便抵達了兩人約好的見面地點。
這對一個日軍少將來說,可謂是誠意滿滿。
只是鬆室良孝沒想到的是,他早到了,岡本平次居然也早到了——更意外的是,他原以爲只是岡本一人,沒想到還有一根攪屎棍在。
冢本清司!
看到這根攪屎棍,鬆室良孝的火氣就蹭蹭上漲。
若不是他,他又何必對岡本低三下氣?
今天本打算利用軍統對大民會活動的破壞坑死這根攪屎棍,沒成想軍統不按照他的劇本來,反而把他打成了落水狗。
不過鬆室良孝畢竟有城府,見到攪屎棍後也沒有驚詫,而是悠然坐定後,道:
“我以爲冢本君這會正忙於特高課的事。”
他這是點名要對許忠義動手的可不是他。
姜思安裝作沒有聽懂內涵冢本的話,客客氣氣和鬆室良孝客套後,朝冢本使了個眼色,冢本便道:
“機關長,您知道在您之前,上海特務機關的發展史嗎?”
鬆室良孝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哦?冢本君這是要考我?”
“不,機關長誤會了。”
冢本道:“藤田芳政將軍是第一任機關長,去年的今日,藤田芳政將軍遇襲,還有一衆特情體系的長官,在藤田芳政將軍遇襲中玉碎了。”
鬆室良孝誤以爲這是威脅,頓時冷漠下來:
“冢本課長,你……想說什麼?!”
冢本自顧自道:
“通常來說,情報或者特務機構的負責人,都是外調而來的。”
“不會出現一個人牢牢把控的情況。”
“但上海的情況很特殊。”
“去年的今日,那些負責人玉碎後,當時的駐屯軍方面,不得不讓副手們接了空缺的職務。”
“上海的這些情報機構和特務機構,大部分成立於昭和7年(1932年)前後——也就是說,這些副手,全部是老人!”
鬆室良孝慢慢回過味來。
他知道這種情況,也有意在以後對情報機構、特務機構進行拆分——一個團體中如果長期把一部分人把持,最後的情況必然是尾大不掉!
這一點古往今來、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嘛!
“正是因爲這種情況,所以您今天的命令,落實以後,便有了這種結局!”
冢本最後的一句總結,讓鬆室良孝的臉更黑了。
作爲一個長官,被手下人陽奉陰違,實在是打臉!
鬆室良孝沉默一陣後,問:“那對此……冢本課長,有何高見?”
此時此刻,他心裡一突——如果僅僅是冢本一人,說這番話無疑是輸誠。
可此刻還有個岡本,那冢本這樣做的意味,就值得深思了。
冢本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嘆息道:
“其實,上海的情況最好的時候,是藤田芳政將軍在世的時候。”
“那時候的軍統儘管囂張,但終究是過街的老鼠。”
“那時候的我特情體系,沒有人敢對將軍陽奉陰違!”
“可後來啊,他們肆無忌憚起來了,事也不做了,一心只想撈錢,欸……”
冢本長長的嘆息聲,憂國憂民。
鬆室良孝看着兩人,心道:
他們的墮落,罪魁禍首不就是這位嗎?
這時候姜思安終於說話了:
“鬆室機關長,這件事追根到底,是我的錯!”
“老師切腹以後,各機構經費難以爲繼,他們不得已找上我來,我只能帶他們賺取經費自力更生。”
“可這種事,開了頭便沒法收尾了。”
“我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啊!”
姜思安說的是痛徹心扉,一副我真沒想到會這樣的樣子:
“這一次的大敗,也讓我如遭雷擊!情報機構就該單純的搞情報,而不是被金錢所誘惑!”
“還請您以雷霆手段,掃除不法!”
鬆室良孝徹底懵逼了。
最大的不法頭子,居然請自己幫忙掃除特情體系的蛀蟲?
這些蛀蟲,可都是你岡本平次整出的幺蛾子!
你現在要我掃除他們?
看鬆室良孝不說話,冢本道:
“機關長,您可能對岡本君有誤會。”
“岡本君是一片赤誠報銷帝國!當初做這種生意,目的便是滲透國民政府,爲帝國聖戰添瓦加磚。”
“也是因此,他在這不足一年的時間裡,已經在國民政府內建立了一張卓有成效的情報網,無數高官的隱私盡在岡本君掌控當中——”
冢本突然壓低聲音,道:“他甚至促成了我方和‘那個人’之間的秘密談判!”
鬆室良孝終於明白了岡本平次的意思。
此人,竟然想要徹底將手伸進特情體系?!
做……
不對!
鬆室良孝沉默的思索起來。
岡本平次這般做,意欲何爲?
冢本的話,他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
爲他的生意做掩護?那也不至於如此!
要知道這些人,可都是岡本會社的人——不算徹底是,但也和岡本會社是合作關係。
這種情況下,他自己置身進來,有什麼企圖?
思索中,他看到冢本將一塊餐布拿起,頓時明白了過來。
洗白!
岡本這是要圖謀一個正式的身份,而不是一個走私商!
【爲海軍捐鉅艦,現在又洗白自己,岡本此人,當真是……智深如狐啊!】
反應過來的鬆室良孝默默感慨,此人危機意識濃烈啊,和藤原家不清不楚的情況下,搭上了海軍,現在又要徹底的洗白自己,了不得!
只是,這麼做,對自己來說有好處嗎?
有!
一團散沙的特情繫統,將會變成三股勢力,雖然岡本和冢本勾搭的話自己更不好處理,但也容易凝成一股繩子。
自己對特情體系的掌握也會加深!
可這兩人要是聯合,對自己的威脅……
姜思安一直關注着鬆室良孝的神情,見對方一直在深思,便緩慢的將一杯茶推到了鬆室良孝的眼前。
分一杯羹麼?
鬆室良孝領悟了姜思安的意思。
他心念再轉:
岡本此人的基本盤是龐大的走私帝國,只要利用得當,反而對我有益——冢本的打算是靠着此人和我較量,但……岡本入局後,又何嘗不能成爲我的助力?
“岡本君的憂心不是杞人憂天。”鬆室良孝緩慢的拿起了茶杯,輕輕的飲下一點後慢慢放下,繼續說:“帝國聖戰如此重要,我不能容忍蠅營狗苟之輩竊居高位!”
“既然他們無心正事,那便……”
“換人!”
鬆室良孝的話猶如一柄重錘落下,重錘落下只是砰的一聲,而他這段話說完,發出的聲音則是:
合作愉快!
姜思安低眉順眼的說道:
“機關長英明。”
當然,他更想說的是:
自此以後,上海……便是國共情報體系中,被徹底攻陷的一環!
這場密會結束後,姜思安拒絕了冢本安排的舞女,以醉酒之態離開了日料店,上車後透過玻璃凝望着上海的黑夜。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上海的上空有一雙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