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來自日本人的情報通過許忠義的手轉到了張安平的手上。
情報是“某個吃瓜羣衆”提供的,來的渠道很蹊蹺,是有人直接交給姜思安的管家——張安平相信查肯定只能查到一個被滅口的倒楣蛋。
所以,這份情報的內容非常的有意思。
這份情報是日本大本營目前政斗的大概介紹,主要是說在陸軍和海軍高層的衝突比較嚴重。
因爲日本有限的資源,被陸軍佔據了極大的份額,海軍這邊對此非常非常的不滿,而岡本會社的轉型,海軍方面非常的重視。
另外還附帶了德田俊治的一些資料和性格介紹。
大致的意思是說德田俊治是一個政治經驗非常少、爲人又極爲正直。
“這差不多是手把手教姜思安該怎麼應對這一次的危機?”
張安平想笑,日本人倒真的是挺操心姜思安的。
他猜想這應該是藤原家的手筆,畢竟藤原家沒少從岡本會社中拿到分紅,原本他們應該是不會趟這一趟渾水的,但張安平猜測應該是岡本會社的轉型目標吸引了藤原家,所以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纔會出手。
在藤原家看來,岡本平次在海軍中擁有廣泛的人脈,會社若是轉型成功,雖然比不過滿鐵,但絕對會藉助海軍成爲一個龐然大物,所以纔會冒險出手——否則以權貴的性子,小麻煩他們可以隨手打發,但這種大麻煩他們通常是不會沾染的。
這份情報“提供”的思路和姜思安目前在做的差不多,而且還彌補了張安平對日本人高層信息的不瞭解的缺點,倒是讓張安平可以更輕鬆的佈置和應對。
許忠義這時候問:
“老師,德田俊治在暗地裡查岡本會社有無灰色買賣,要不要我做點什麼?”
“不要做!”
張安平笑了笑,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做過什麼都會留下痕跡,既然這樣,那就讓德田俊治好好的查吧!”
許忠義不明所以:“這樣一來,他不就危險了?”
張安平拍了拍許忠義的肩膀,意味深長的道:“人們啊,總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岡本會社,本就是做灰色生意的,你非要說他白,那就纔有問題!”
張安平沒有說透,但他這幾天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既然影佐決意對姜思安、對岡本會社動手?
那他是什麼時候準備的?
而在他準備期間,姜思安這邊有沒有出現什麼破綻?
影佐能插進來一個武田,那肯定還有還有第二個武田。
張安平索性和許忠義“對賬”,研究起影佐在岡本會社的其他“武田”。
兩人從影佐上任後開始覆盤,說着說着,許忠義和張安平的臉色驟變。
“筱冢力也!”
“川口哲雄!”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
去年密查“喀秋莎”的時候,也就是張安平的老鄉來上海“禍害”他期間,川口哲雄爲岡本會社“作保”的一批貨物被特高課查扣。
川口哲雄後來又聯繫上姜思安,聲稱在銷魂的時候自己李代桃僵,將這批物資換了出來——當時姜思安和許忠義的判斷是對方是不想失去這個來錢渠道才冒險爲之。
現在看來,川口哲雄和筱冢力也,極有可能是奉命爲之。
許忠義這時候深呼吸道:“老師,幸虧您留了一手!”
這批物資是新四軍的——在特高課查獲這批物資後,張安平這個“大特務”等於也知道了情況。
這種情況下,川口哲雄又用李代桃僵的方法將物資弄回來了,若是姜思安不稟告張安平,那他自己就等於明牌了。
於是,許忠義當時和姜思安商量後,決意告知張安平,並聲稱在物資中做了手腳,這批火箭彈,有相當一部分是啞彈。
所謂演戲演全套,新四軍方面在使用這批物資的時候,還專門“曝光”過質量不穩定的新聞。
過去爲瞞騙張安平的手段,沒成想關鍵時候竟然成了絕殺!
“這件事你跟他做的非常好,”張安平沒有接受許忠義的馬屁,而是道:“立刻給他傳消息,讓他好好利用這一手!”
……
影佐很生氣。
因爲警備司令部出手了!
因爲,影佐機關的檔案室,着火了。
是的,警備司令部出手和影佐機關檔案室着火有聯繫!
因爲,這把火燒掉的是一些關於岡本會社配合情報機關向抵抗分子輸送物資的備案!
作爲影佐機關的負責人,影佐當然是知道這些備案信息的,這也是他覺得棘手的緣故,因爲這些備案無疑就是爲岡本會社的某些行爲兜底。
但他沒想過燒掉這些備案,可是,這些東西偏偏被焚燬了!!
一個屎盆子,從天而降扣在了他影佐禎昭的腦門上。
這般歹毒、這般知名,影佐當即意識到是警備司令部的人出手了。
這讓影佐非常的憤怒,這些軍頭們,罔顧帝國利益!
可這一手太歹毒了,若是曝出來,嫌疑人唯有他自己!
這幾乎是一個死局。
“這幫混蛋,對付抵抗分子的時候不見他們有這般狠辣的招式!對付自己的時候,他們……竟然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面對這個死局,影佐決意搏一把!
他之前還想着平穩過度,但這一次,他要掀桌子,他要將整個上海的利益網,徹底的曝光。
他要找德田掀桌子了!
於是,在晚上他帶着筱冢力也和川口哲雄兩人拜訪了德田。
影佐的態度很低,問候之後直入主題,用請求似的口吻道:“德田特使,筱冢中佐和川口中佐,有情報向您報告,您方便聽一聽嗎?”
德田好奇影佐能玩出什麼花樣,便道:“哦?請兩位講一講。”
筱冢力也和川口哲雄便開始講述起他們所知的岡本會社走私網,在講述到最後的時候,川口哲雄將他搞出來的事情毫不保留的告知了德田。
德田聽完之後久久不語。
若事實真如影佐所說,岡本會社確確實實是參與了這種向抵抗分子輸送軍資的事,但影佐這種行爲卻更加可恨!
因爲這分明是特高課繳獲的,而他爲了讓川口哲雄獲取岡本的信任,竟然任由這批物資進入回到抵抗分子手裡——這哪是釣魚執法,分明是資敵!
德田的目光中難掩一抹厭惡,這抹厭惡被影佐捕捉到以後,影佐只能在內心苦笑,這位特使,大概是沒接觸過情報工作吧。
情報這一行,爲達目的,向來都是不擇手段的。
“影佐君,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調查下去的!”
德田淡淡的出聲。
影佐心中一咯噔,自己的主菜還沒有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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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田特使,我……”
“影佐君,夜了,我要睡了,有事改日再說如何?”
“是——打擾特使了,非常抱歉。”影佐只能憋火的賠禮,隨後給川口和筱冢使眼色,示意兩人跟自己離開。
豈料纔要出門,門口便傳來了喧譁的聲音,影佐一愣,立刻示意川口和筱冢保護好特使。
但德田卻強硬道:“這裡是帝國皇軍佔領的地方,我相信帝國的勇士不會讓我受傷,二位不用如此!”
影佐無奈,心道大本營怎麼派了個德田俊治這種特使?
“特使先生,”這時候外面傳來警備司令部安排的侍從的聲音:
“派遣軍司令部特務班班長小川金太郎大佐求見。”
小川金太郎?
影佐一愣,這位是他的同行,不過對方隸屬派遣軍司令部的特務班,負責戰略情報蒐集,怎麼這時候出現在特使這裡了?
“請他進來。”
見侍從沒有稟告剛纔外面喧譁的聲音,德田便猜想這番喧譁和小川金太郎有關。
果然,小川金太郎進來以後,便直截了當道:“德田君,我是應警備司令部的要求,負責保證特使安全的——剛纔我的人發現有人在盯梢特使先生,便將其逮捕,沒想到對方嚷嚷稱是影佐機關的人!”
說到這,小川金太郎用莫名的眼神瞅了眼影佐。
影佐急忙道:“德田君,請不要誤會,我擔心您會成爲抵抗分子襲擊的目標,所以特備安排了人手在暗中保護您。”
德田的臉色有些難看,影佐雖然說的是保護,但傻子都知道這是監視。
“小川大佐,您是派遣軍特務班的負責人,爲什麼會來此特意保護我?”
“上海,不是有特務機關嗎?”
“還是說,您和剛纔被抓的人目的一致?”
德田的話有些誅心,通常來說是不會將話說開的,但德田有股子邪火,所以便無視了潛規則。
“德田君請不要誤會,”小川金太郎道:“我是今天下午纔過來的——還沒來得及跟您見面就見影佐機關長先到了,便在外面候着。”
“至於警備司令部爲什麼找我而不是上海特務機關,我想,他們是因爲之前莫名的【檔案着火】事件吧!”
德田的神色瞬間不善了:
“檔案着火?”
作爲一個對中國歷史有着深厚研究的人,德田俊治太清楚在“欽差”來調查的時候,XX失火、XX死亡之類的齷齪了。
影佐急眼了,他沒想到小川金太郎一開口就出殺招,急忙辯解:“德田特使……”
“檔案就燒了一丁點對不對?”小川金太郎陰冷的道:
“但燒掉的全都是岡本會社配合情報機關時候向抵抗分子運送物資的備案——這一手當真是高啊!死無對證是不是?”
“可惜檔案室那邊早有準備,燒掉的只不過是複印件,真正的原件,在檔案室的地下室內還保存着!”
影佐聞言好懸一口老血噴出來。
太毒了,太毒了!
如果是原件,自己還能辯解,可沒想到警備司令部黑了心了,燒的只是複印件,原件藏了起來,這口鍋,他甩都甩不掉了。
這計,太毒辣了!
德田的臉上遍佈着陰雲,他本就對影佐無好感,現在小川金太郎的話,更是讓影佐在他的心裡成爲卑鄙齷齪的小人。
“這件事……我會親自調查的。”
“影佐君請放心,我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
……
德田俊治說的是他會繼續調查,但在次日他就再一次“提審”了姜思安。
“岡本君,根據我的調查,我發現岡本會社做過的事,足以槍斃你十回了!”
姜思安無聲的笑了笑。
然後,他輕聲說:
“德田特使,可是,這是戰爭中的中國啊!”
戰爭兩個字,可以掩蓋很多很多的問題。
也可以無視很多很多的法律,因爲戰爭中,哪裡有什麼法律可言!
岡本會社做的生意,就法律而言,確實問題重重,可在這個戰爭的時期,這些問題,若是上綱上線,斃掉岡本平次不爲過,但若是不上綱上線呢?
更何況,德田俊治要查的,其實是岡本會社到底有沒有向抵抗分子提供海量的軍火、物資。
德田俊治認可了姜思安的話,“岡本君,我再問你一個嚴肅的問題,希望你想清楚以後回答我——”
“岡本會社,到底有沒有給抵抗分子提供過物資?”
姜思安輕聲說:“提供過。”
聲音很輕,但石破天驚。
姜思安當然不是作死,而這就是他的策略:
以“誠”待人。
他的人設本質上是一個商人,唯一的光環是在日本國內他被豎爲了典範。
所以他要利用好自己的人設,而不是咄咄逼人或者哄、蒙、犟——這也是他自囚於警備司令部的緣由。
他要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鋒芒,讓德田俊治在心裡偏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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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德田俊治沒有吭氣,坐等姜思安的回答。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準確說,一直到現在,岡本會社其實都一直在爲情報機構提供各種便利和幫助,情報機構需要對我們佔領區的抵抗力量進行秘密調查,藉助岡本會社自然就成爲了最方便的渠道。”
“爲了配合情報機構,會社就必須得跟抵抗分子做生意才行。”
“但這些事,在情報機構的檔案中都是有記錄的。”
說到這,姜思安的臉上浮現出了怒色:
“但絕對不像影佐給我準備的罪名那樣——德田君,我是一個日本人,我怎麼可能去損害大日本的利益?!”
德田記錄下了姜思安的話,未做出點評,隨後又問道:
“根據我的調查,岡本會社涉足的灰色產業很賺錢,既然這樣,你爲什麼要轉型?”
“因爲……我有一個夢!”
姜思安像是陷入了回憶,呢喃着道:“你知道的,我從小是在美利堅長大的,每當看到他們海軍的艦隊的時候,我總想爲什麼帝國的海軍就不能擁有像美利堅海軍一樣的實力?”
“後來,我有能力了,我就開始爲海軍的鉅艦計劃而努力。”
“但我發現資源卻是遏制我們擁有強大海軍的魔咒,再加上我漸漸對錢沒有了興趣,所以我決意將岡本會社轉型,爲海軍的鉅艦計劃做出更多的貢獻——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們擁有在數量、噸位上全面碾壓美國海軍的實力!”
姜思安說到這,彷彿是又回到了現實,嘆息道:“可惜有的人,卻忘不了眼前的蠅頭小利。轉型後的岡本會社,可能會更龐大,但盈利能力,自然是比不過現在的岡本會社,所以……”
德田俊治追問:“所以什麼?”
姜思安笑了笑,沒有做出回答。
但德田俊治卻看到了回答。
他其實早有這個感覺,爲什麼早不“指證”晚不指證,偏偏要在岡本會社開始轉型的時候指證?
而且結合影佐禎昭自履任上海後的舉動,結合影佐背刺鬆室良孝、逼死冢本清司的舉動,德田俊治早就在心裡有了答案,這一次“提審”岡本平次,他的目的是認清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岡本君,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如實的回答我!”
“請賜教!”
“在去年的時候,冢本清司曾查獲了一批抵抗分子的軍資,這批軍資最後被銷燬了——但據我所知,川口哲雄銷燬是假,這批物資其實被他替換了出來,還是通過你又交予了全球貿易,對吧?”
德田死死的盯着姜思安,緩慢說道:“根據我的調查,這批軍資是你手裡的運輸隊私下接的活,但最後,你爲什麼要替川口哲雄牽線搭橋讓這批物資重回全球貿易之手?你應該知道,回了全球貿易的手以後,這批物資還是會成爲抵抗分子的軍資!”
姜思安神色不變,只是淡淡道:“這件事,應該只有當事人知道吧!”
德田不語,繼續盯着姜思安。
姜思安長嘆一聲:“我本將心照明月啊!”
嘆息之後,他苦澀道:
“沒想到我被他們背刺了,呵,當真是……”
欲猶未盡的苦澀之後,他解釋道:
“這件事,是川口哲雄求我辦的,他是獸工作的負責人,居無所知,獸工作是針對中國軍隊內非嫡系的軍閥進行收買的情報組,但上面批的經費有限,收買工作進行的很不順利,想要順利的進行,就需要大筆的資金支持。”
“所以,我幫川口哲雄和筱冢力也找了賺錢的門路。”
“這批物資被冢本君查獲後,川口哲雄會失去這條路子,他請我幫忙後,我思來想去便答應了幫忙。”
“可我又不甘心讓抵抗分子白白獲取了這批物資,所以……我秘密聯絡了岸田武雄大尉,由他帶人將這批物資中一半的火箭彈,弄成了啞彈!”
“岸田大尉是駐軍工兵部隊的負責人,您可以找他問問這件事,當時秘密參與的工兵有三十餘人,您都可以打聽。”
姜思安說到這,像是想起什麼,又說道:“對了,您可以蒐集下新四軍方面的新聞,他們因爲這批物資在戰場上吃過不少虧呢!”
隨着姜思安的講述,德田的神色漸漸正常了起來,當姜思安講完以後,德田在心中暗歎一聲:
岡本的表現和他想象的一樣,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可惜這樣的愛國者,總是要遭人妒啊!